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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谟像许多人一样,对忧郁症的认识相当模糊,直到看到这本书的完整说明,才有了基本概念。
但他大惊小怪说我的症状符合忧郁症定义,口气甚至有点惊喜,好像是我买到了一张奖券,而他帮我核对一下数字,居然每一个数目都吻合,他仿佛正在恭喜我中了巨额大奖呢。
真是挖苦的幽默,我居然也十分捧场,挤出了两声苦笑。唉,不错嘛,我这下成了大奖得主。
区区一周,挚友很有效率,陪我做了不少事,例如去日月农庄洗温泉、跟其他一些好友聚餐、回姐姐家去探望我的爱猫、去晒室内日光浴机器等,他似乎将我导正回到现实的轨道上。而我也在担心中矛盾地享受着这份诡异的快乐。
他还陪我上医院,跟我的精神科医师会面。许医师看我状况改善,以及查问我这一周以来的镇静剂已经自动减量,所以打算从下周起,把开给我的药量减半。
我一时心慌,赶紧解释是由于这一周情绪较好,我很担心会有情绪上的严重落差,万一病情又惨跌,这时刚好药剂减量,恐怕是落井下石。
许医师听听有理,便暂缓了减药的打算。
我的人生列车本来行驶得好端端,突然被忧郁症撞歪,有如经过了一场戏剧性的转折。所以,我的情绪机制变得不是那么顺理成章了,该快乐的时候,我无动于衷;该瘫痪的时候,我竟又有点余力。
挚友离开的头两天,我都还能保持情绪缓和,应变的潜力超出料想,我偷偷庆幸灾难的魔掌转了弯,没有伸过来骚扰。
好景不常,第三天起,台湾冷气团过境,天气骤变,从温暖的初秋日光,转成阴冷的湿雨绵绵,变化极大。
我被困在空荡荡的屋子,彻底告别了那一周春天心情,黑白的变调人生又回来了。
第三章在黑暗中漫舞
有一段时期,我变得时好时坏,经常在度过了几天平静的好日子,以为西线从此无战事,进入了太平岁月之后,我的心情又会无预警地跌回黑闷的深渊,软无着力。
这种落差十分恼人,就像一位不负责任的大人,在喂了一个馋嘴的小孩几顿零食,把他的食欲整个勾引起来了,才突然撤走装零嘴的铁罐子,藏得无影无踪,逗得他势必比没有吃零食前哭闹得更凶。
反反复复还会跌回去的这种轮回过程,常让我想起一只蚂蚁匍匐在没有出口的迷宫,诱使它走进来的那块糖饵已经融掉了,只剩下前方永远找不到出路,却还傻傻兜着圈子的可悲宿命。
在我复原的历程中,最难的是“一个人”,我吃饭一个人、逛书店一个人、看电影一个人、散步一个人,却从来不是自得其乐,也毫无所谓“自由自在”可言。
有时别人硬拖我出门走动的好处是,有时也的确可以豁出力气,把自己从苦闷的房子逼出去,命令无力的身子:“爬起来,跨出一步,你这烂家伙!”
我或许能够不让自己继续沉沦在封闭的家,导致病情恶化,但是我实在没有办法再像以前那样,能够享受独处的快活了。
如今独处的我变成一条空壳的游魂,没有依归地闲逛,脸比七爷八爷还苦。
我的身体或可勉强走动,但是苦得像泡在酱缸里的心,却怎么也甜不起来了。
走在西门闹区,尤其突显出了这个事实。周遭都是你推我、我推你玩闹的新人类,我会以有敌意的眼光扫描某一些人,因为他们那副欢乐、咆哮的嚣张德行,肆无忌惮到令人生厌呕吐的地步。
什么都看不顺眼了,例如,计程车司机一有意图想多聊两句话,我就气呼呼吐着大气,偏头看窗外。偶然坐公车,明明别的地方还有空位,要是有哪个讨厌鬼偏偏挑了离我很近的座位,我就憎恶地烦躁起来。
那一天,我的后脑勺很紧,好似一条橡皮筋多绕了几圈,紧崩的程度加了三倍。在这种后半身僵直的情况下,我单独走进了戏院,去看好多人推荐的《黑暗中的舞者》。
结果,哼,竟然是我差点在黑暗中吐血!
《黑暗中的舞者》荣获二〇〇〇年戛纳电影节的金棕榈奖,包揽最佳影片、最佳女主角。女歌手比约克担纲演出,饰演一位从捷克携子投奔美国的妈妈。她罹患一种家族遗传的失明症,视力渐渐消退,终至全盲。但为了替一样染有此病的十三岁儿子筹措手术费用,拼了老命在工厂加班。
好不容易,省吃俭用的比约克存了二千多元,藏在糖果盒里的钱却被房东盯上偷走了。最后阴错阳差,在当面索讨的拉扯中,比约克误扣板机,枪杀了房东。
人证物证俱在,比约克偏偏不肯道出原委脱罪,仍以那一套“寄钱给祖国老爹”的假说词解释一切。但没有人相信她的话,她又死也不说那笔钱是为了医治儿子的眼睛。
最后不消说,比约克饰演的妈妈被送上了绞刑台,卡嚓一声,扭断了脖子毙命。
当看到法庭受审那一场戏,我坐立不安,几乎气愤得起身,准备夺门而去,不想看到落幕。
这是我第一次看电影竟然会看到气得全身发抖。他妈的,什么自以为是的情操嘛!拆穿了,都是鬼扯淡!
比约克身陷死牢中,还企图阻止友人在行刑前为她平反,她苦苦哀求不要让儿子知道要给他动手术的真相,否则他会忧虑,眼睛一受到压力,即使开刀也好不了。
这是什么自以为是的牺牲哲学啊!
难道儿子误以为妈妈杀人,行刑在即,从此要成了孤儿,他就不会忧虑,双眼就不会哭泣而受损?
世间的每一种牺牲情操,背后其实都有阴谋,鼓吹了半天,往往是那种温良、体恤、有责任心的人才会轮到牺牲的角色,而那些皮皮的、涎脸的、什么都不当一回事的人,早都躲得没他们的份!
这本来就是不公平的游戏,为何只有某些人是牺牲情操的特定选民?
我不知道为何一部普获好评的悲剧歌舞片,居然叫我看得如坐针毡,当看着那一副牺牲自我却陶醉的嘴脸,我就恨:去死吧,蠢蛋,如果这就是你所要的愚昧的下场!
另一方面,我在怨怼之余,也很惊讶,我到底是怎么了?这一点都不像以往那个体贴、感动、窝心的我,我是在跟一部电影过不去吗?
这不过就是一部娱乐片,顶多号称艺术电影,我那么死心眼地气个什么劲哪?
天,我赫然在跟一部电影呕气,真不可思议。但深一层去想,我又惊异地察知了真相。
原来,私下的我已经对片中那位妈妈所展示的那种牺牲一己的生命理念厌倦无比了。
我的一生很多时候不也都是这个样子,一径委屈求全,把自己扭得不成形,只为了配合身边的支架,而不按照自己的意思展开枝叶,所以生长得歪七扭八,别扭死了。
于是突然间,我对片中这一厢情愿牺牲的美德感到焦虑,因为它一印证到我的人生,便凸显了荒谬性!明明是受害人,却为了一个似是而非的理由,甘愿送上了一条命,这就是我们讴歌的母爱、人性之光?
妈的,我真气得想骂脏话,这都是愚民政策罢了。
不断地鼓吹自我牺牲、自我退让、自我委屈、自我砍削,好求得大局周全,这一套逻辑最终总像个紧箍咒,不去缠别人,却只会狠狠缠在每一个忧郁症患者、或是准忧郁症患者的脑袋上。
在黑暗中漫舞也好,在黑暗中吐血也罢,我察觉到自己凡事都看待得太认真了,放松不下。不过就是一部影片嘛,我还将之当做真实的人生品鉴,气得半死。
我是哪里有毛病了?
大概生平压抑太久了,一再削弱自己去配合大局,以致当忧郁症发作之后,我对影片宣扬的那种愚昧牺牲精神,深感疲累不堪,再也无力承受了。
没错,切中要害,这不就正是我一生的痛点,什么事都看得太认真。
“serious”这个英文字,有“庄严、认真、诚挚”的意思。咦,奇怪?它不也是被人们歌颂的美德吗?为什么一用在我的生命信仰里就失灵了?
我的一生几乎是“serious”字义解释的翻版,却屡为所苦,人家能嘻皮笑脸地过日子,对我则有如天方夜谭。
我还记得年轻时代玩过一种扑克牌,叫做“吹牛”游戏,大家轮流盖牌,喊牌时或虚或实欺敌,谁先把手中的牌出清就获胜。
例如,一个人将手中的三张牌盖在中央,口中宣布:“三张老K。”因为不露牌面,所以无人知道是真是假,吹牛的本事就在这里,看你吹得像不像真的。
出牌的下一位,可以继续跟进,随着喊说出“老K”的几张牌,或者也可以不信邪抓鬼,掀开前一位的牌。
假如果然是三张老K,表示出牌者没说谎,掀牌的人便得吃进中央所有压着的牌,而由那位出牌者继续发动出牌。如果抓对了,吹牛的人只好乖乖收回所有的牌,而由掀牌者取得发牌权。
我每次都不敢造假,因为如果我吹牛乱喊牌,结果被下一家当场掀牌,拆穿谎言,我便会羞得无地自容,好像当小偷被人赃俱获。
大家玩吹牛扑克牌,都知道那不过是游戏,玩得兴高采烈,我却惶恐不已,脸红心跳,所以一说谎就被抓到马脚。这就是我的人生写照,连游戏时也正经八百。
学不会轻松以对,成了我人格的致命伤,我会罹患忧郁症其实是早有体质原因,注定这样个性的人,要在黑暗中漫舞!
第三章“没有用,谁也救不了我”
可能因为看了《黑暗中的舞者》一片,忧闷的心情被渗透了几滴强酸,产生可怕的发酵作用,加上持续的头痛、反恶折腾助虐,我的身心状态又摔落到了谷底。
才在暗中庆幸,想说难得晒了几天的阳光,过了几天的好日子,结果竟这么快又给逼回原先的冷湿洞穴。
这种晴天转阴天的变化,毫无商量的余地,也没有所谓缓冲地带,可以随时涌来一朵乌云,说变天就变天,正是典型忧郁症的病情。
日头不见了,心口转瞬间就乌云密布,先前的一些起色,旦夕间都毁了。
我的精力再度溃散,虚脱地躺回了客厅的沙发上,浑身有一股焦躁。
眼看着屋子的天花板低垂,仿佛快挤迫到我的胸腔,于是不得不发出几声狼嚎,纾解体内沉闷的低气压。
精神科医师曾对我解释说忧郁症患者的康复趋势,是一条大体而言逐渐向上的曲线,但若细部解构,仍然呈现起起落落的锯齿状,所以尽管一些时候高潮之后会有低潮回荡,也不必在意、惊慌。
言犹在耳,我却发现这不过是一场哄人的骗局。
医师说得太好听了,我的康复不是一条由下而上攀升的主轴,却可能是一团螺旋状的线球,也就是说依旧会狠狠掉回原点,甚至比原来起步时的状况还更糟糕。
于是我又会情不自禁像一只可怜的小动物频频哀号了,间或夹着慌乱的哭泣,而且发作的次数更密。我之前宝贵的些许进步,至此可说已一笔勾销。
讲到哭,那是我人生的新鲜经验,值得一提。
回想起来,我还真是——从小就不会哭,常常只是心头郁结,即便苦不堪言,也学不来以泪水来浇淋煎熬的烧焦灵魂。所以,人家常讲“哭过了就雨过天晴”的好事儿,从未降临在我的身上。
不光是日常小事,即使是遭逢人生的大悲大恸也是如此。记得爸爸病逝时,妈妈与阿姆在医院放声大哭,那年我刚升上初中,在这个嚎啕有如四面楚歌的关头一样哭不出来。
我当时顶着一粒西瓜头,仅是两眉深锁,静静看着父亲的遗体发呆,充满茫然,这副曾经熟悉的身躯到底是谁?没有了呼吸之后,“他”竟变得如此陌生疏离。
六年后妈妈也过世了,出殡那日,我独自站在尚未封盖的棺木旁,细瞧着缩水了一号的母亲遗体,没有泪水,只有心痛,一边纳闷极了,生前肥胖的母亲怎么塞得进这一只窄窄的棺椁?
父母过世之际,我没有哭,以及哭不出来的后遗症,后来都慢慢显现了。亦即有好长一段时间,我始终不能从失怙、失恃的错愕心境中恢复过来。
那种诀别亲人的伤心,幽幽然就像一根透明的冰锥,刺进了我的魂魄,在里面融化,散入四肢百骸,成为我一生都无法再温暖回来的寒意。
弗洛伊德曾指出,忧郁症是“忧伤的过程尚未完全结束”产生的一种后果,这句话用来形容我在父母逝去的当时来不及发泄悲伤,导致一辈子扛着不放,进而忧郁缠身的景况,实在十分精准。
我试着去揪出祸首,越想越怨,都怪这可恶的教育系统,当初为什么没有人教我怎么样哭?教我怎么去释放苦楚?甚至也没有人教我怎么笑!以致我长大了,连基本的哭跟笑都不太会。
还有,我们文化中那一套“男儿有泪不轻弹”和“强者不落泪”的哲学,一味崇拜虚假的英雄形象,不顾虑人性的身心卫生,看穿了之后,也是害人不浅。
最近刚好看到电视的一则新闻报导,说日本福冈市有人在户外传授“要怎么笑”,每天早晨就像练太极拳一样,学员聚在一起,由老师教导如何放松身心,哈哈一笑。
学生堆里有经理、医生、高级知识分子等,我觉得知识程度越高的人,脑子的理论一大堆,说起来头头是道,这种人最危险,因为通常都是一批不会笑、也不会哭的机器。
除了笑,我倒希望将来有哪个好心人能站起来,打着“三天保证教会你哭”的旗帜,出面开班授徒,一定会有许多人受惠吧。
尽管我在哭方面的EQ很差,但自从感染上了忧郁症,每回发作时,我有数次可说不需教导,也能自动哭到泪如雨下,经历了从未有过的“开水闸泄洪”程序。大概是因为我的身体机能在严重抗议,不再听我的情感控制阀指挥了,所以奋力冲开一个缺口。
我只消哭过了一场,都有奇迹式的轻松,万能慈悲的泪水洗条了我那奄奄一息的灵魂伤口。
我也注意到,现在我的泪腺产生了新的变化,以前是干涸的河床,如今已悄悄流成一条小河。例如,我在看有线电视的电影频道,就变得极容易随悲伤剧情落泪,虽非嚎啕大哭,但泪水总是轻易夺眶而出,安静流了满面,等泪干了,心里竟是十分舒服。
天哪!我找回了一辈子少有的哭的感觉,挺讽刺,人云亦云的弱者行为,竟带给我无上的解脱妙方。
可是,难道每个现代人都要等到罹患忧郁症,才得以享受这种哭的神奇疗法,而不能事先学一招自卫吗?
想一想,我确是一则血淋淋的例子,这个代价的肆虐,真是恐怖!
对我而言,恐怖的还在后头。
有一个晚上,我在跟朋友通电话,她再三安抚我浮躁不安的心情,但是对于自己病情时好时坏,甚至坏起来昏天暗地,冲着话筒咿咿呜呜哭喊的情况,我已经失去了耐心。老是在原地踏步的不长进行为,使我灰心透顶。
忽然之间,我濒临崩溃,再也无法自持,很恨自己只能对着别人做无谓的发泄,我猛在地板上跳,想卸掉满身的躁郁。但不成功,我只好将心一横,痛苦地叫道:“没有用,谁也救不了我!”
我连续哀绝地喊了两遍:“谁也救不了我,谁也救不了我!”
说这话的当儿,我听见朋友非常着急地叫我的名字,试图挽回我的绝望,但是我已顾不了这些,脑子糊成一片,啪地挂断了电话。
就在断线的同时,我等于也宣告自己覆亡的命运。
我该怎么办?接下去我要如何是好?全然失去了方寸,我把别人的关怀堵死了,我是不是已到了发疯的地步?
硬生生挂掉了电话,万念俱灰的我,仿佛站在与全世界为敌的疏离处境。我颓然坐回了电话旁那张宛如电椅一般的椅子,下意识拿起了电话筒,拨了一个熟悉的号码。
姐姐在那一端只喂了一声,我登时无法言语,哇地哀号大哭,抽搐到无法呼吸。她一听吓呆了,声音充满了想要阻止一桩即将发生悲剧的颤抖,一直焦急地问:“怎么了?你怎么了?”
我还是说不出话,继续溃堤般地哭。
姐姐长这么大,从来没听见我这么惊心动魄的哭喊,立即做出反应:“别哭了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