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未阅读完?加入书签已便下次继续阅读!
在饥饿感带来的敏感状态里,我读完了小说最后一页。
我慢慢合起了书本。几乎与此同时,薇奥莱特•;罗兰也来到了警局的办公室。她仍旧围着紫色长丝巾,外面的银灰色泡棉外套换成了一件合体的黑色风衣。她朝我稍微笑了笑。我赶紧站起身来。
与警官告辞后,我随薇奥莱特走出了呆了将近三个小时的警署,夜空飘下零落的雨点。一辆亮红色的欧宝吉普停在警署路边。吉普车高大方正,魄力十足。我们坐上吉普车。
“对不起,这么晚还打扰你……”我说。
“不用放在心上。我出来一趟也很方便。”她说,一边发动吉普车引擎,“给车加油耽搁了一会,路上又走了弯路。是不是等得有点着急了?”
“没有觉得,刚才我一直在看书。”
有几点雨滴落在了车窗上,她把手伸往车窗外试了试雨,试完雨又将手搭在方向盘上。手指细长柔韧,非常适合弹奏乐器。
吉普车开动上路。
“这是你的车?”我问。
“不是,是房东的车。我是半个环保主义者,只考了驾照,没打算有自己的车。”她侧过面孔看了看我。“电话里没有听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你说你遇到了抢劫?”
“北欧海盗的抢劫。”
“北欧海盗的抢劫?”
我如实向她讲起抢劫的经历,如同刚才在警署里面对秃顶法国警察那样把自己的经历复述了一遍。我一边叙述抢劫的经过一边回想当时的情况,抢劫好像变得越来越不真实起来。为了抵抗这不真实的感觉,只能在叙述里增加了许多细节,这让我觉得自己有点像在说别人的故事。吉普车驶过塞纳河,我大致说完了经过。
“也就是说,你现在是一无所有了。”
“实际上我并没有什么损失。”我说,“被抢走的包里没有值钱的东西,旅行支票和现金数目有限。信用卡已经挂失了。就是护照没了有些麻烦。”
“我有点不明白。”她把垂发拨到耳后,说。
“不明白什么?”我问。
“那个出租车司机好像并不是要抢你的钱。”她说,“他不像是要抢钱。抢钱有更好的方式和地点,不必等在飞机场抢初到巴黎的旅客。”
“可是不是为了抢钱又是为了什么呢?”
她想了想,说:“会不会是恶作剧?”
作为恶作剧进行抢劫好像过于恶作剧了。我觉得也不像。没人会为恶作剧而专门等在机场抢刚下飞机的外国游客。我苦苦思索了好一会,想不明白。
“你今天好像有点不太走运。”
“好像是有点。”
“说实话,我没想到会接到你的电话的,更没想到你会被人抢劫。”
“我自己都没想到。”
“好在我是一个人住,公寓虽然很小,但多一个人睡觉的地方还是有的。”
“对不起,给你添麻烦了。”我抱歉说。
“不用说对不起,”她笑着摇了一下头。“没什么麻烦。”
第二乐章 巴黎第一节 遗嘱(6)
她的寓所位于圣日耳曼区,一幢六层的临街公寓。她把吉普车停在楼下,我们走入公寓。上楼有部拉铁栅的老式电梯,仿佛在哪部描写上世纪二十年代的影片中看到过。电梯上升时昏黄的顶灯闪个不停,锁链绞动的声音清晰可闻。到顶后我们拉开铁栅门步入走廊。走廊长而阴暗,但没有阴暗的潮湿感。几扇紧闭的木门依稀带来十九世纪二十年代的繁华气息。走到位于廊道中段的一个青色木门时,她停下来从风衣口袋里取出钥匙,打开了门。亮光从屋里泻出来,柔和而舒适的橘色亮光。
“请随便坐,”她说,“我先去把车钥匙还给房东。”
公寓地方不大,墙壁上贴的都是红色花纹红色图案的壁纸。客厅的壁角有一个小小的书橱。我走到书橱边。书架上多半是些法文书籍,还有一些关于绘画艺术的专业著作。一本书反扣在书架上,我拿起来看了看,是弗朗索瓦•;萨冈的《你喜欢勃拉姆斯吗》。有人说人到中年才能理解勃拉姆斯的音乐,可我确实喜欢他晚年所作的几首钢琴小品。孤独、怅惘,犹如月光下一条默默流淌着的溪流。
薇奥莱特回来打开了电视,电视里正播放关于松鼠的宠物食品广告。看到松鼠吃宠物食品的镜头,不知为什么我也觉得很饿。松鼠吃的东西看起来味道很不错的样子。
“晚上吃过饭没有?”她问。
“吃过一包饼干。”我站在书橱边老老实实地回答。
“那我去弄点吃的,马上就好。”
她解去丝巾脱去风衣,转身进了厨房。
我挑了本乔治•;奥威尔的《巴黎伦敦落魄记》,看完简介又放回原处。书是好书,但以我目前的情况看下去只能使心情更为晦暗。再度浏览,找到了帕特里克•;莫迪亚诺的《夜巡》,伽利玛出版社的小开本丛书。我抽出袖珍小说,选择远离风衣和丝巾的沙发一端坐下读了起来。莫迪亚诺小说的语言简洁如诗,故事却宛若寓言。我相当喜欢。
读了两页不到,她从厨房转了出来,把两个白色碟子放在沙发前的磨砂玻璃茶几上。一个碟子里面装着五份三角形的三明治,另一个里面装着水果色拉。三明治是何口味看不出,但色拉是猕猴桃片做的。
“今天刚回家,没来得及出去采购。因此就用手头原料凑合一下,希望能合你的口味。”
“哪里,”我慌忙说,“已经很感激了。谢谢。”
“想喝点什么,甜酒还是咖啡?”
我回答说酒好了。今天我实在不愿再喝咖啡了。
她取出酒瓶酒杯斟了两杯酒。我去卫生间洗过手回来,直接取过一块三明治嚼了起来。我转瞬消灭两份三明治,猕猴桃色拉也舀吃了一半。
“觉得味道怎么样?”
“非常好吃,谢谢。”
“我已经吃过晚饭了。”她仿佛鸟儿展开双翅般淡淡一笑。“如果不觉得我做的难吃的话,就请全部吃完好了。”
我默默地吃完了三明治和色拉。这期间她一直托腮看着电视二台的深夜访谈节目。
“饱了没有?”她问。
“饱了。”
她收去盘子,回卧室抱了天蓝色的被褥和枕头放在沙发上。
“委屈一下,睡沙发可以么?”
我点了点头。沙发足够宽大,睡我一个绰绰有余。
“晚上盖这个。现在夜里还是挺冷的。”
“谢谢你。”我说。
“不用谢。”她随意地拍了拍被子。“我要去洗个澡。如果你累了的话,就把电视关掉睡觉好了。”
薇奥莱特离开客厅进入浴室后,我先看了会电视。访谈节目讨论的内容大致是现今世界女权的兴起与男权没落的相关问题,也许是法语听力还有障碍,我只听懂其中一个女性知识分子的论点是随男性生殖欲望的下降导致女性自主权的必然上升。我想了半天也没弄明白究竟两者有什么必然联系,同时失去了继续听下去的耐性。
浴室里传出细雨般淅淅沥沥的淋浴声。说我没有因此而胡思乱想显然是自欺欺人。然而我想的不是十分清楚。能够在头脑里幻想出清晰画面也是一种非凡才能。可惜我并不具备这种才能。我使劲制止住自己的胡思乱想,打开沙发一侧的落地灯,认真读起莫迪亚诺的小说来。
感情的净化。
我跳过头脑里关于希腊的回忆,专心看起《夜巡》。不久,又仿佛是很久以后,她洗完澡进了卧室,关上了房门。我仍然接着读自己的小说,直到一口气将整本小说读完。
我把小说放回书橱。眼睛有些吃力,躺在沙发上按摩了一会眼睛,随即铺被解衣,关上落地灯。客厅在黑暗里一下子安静下来。四周陌生而静谧,只有卧室的门下泄露出一点柔和灯光。过了一会儿,那点亮光也消失了。
黑暗里我慢慢回顾今天发生的一切,但一切仿佛是隔夜的梦一样再也想不确切。Ma fatigue rongeait ; me un rat ; tout ce qui m’entourait 。 我确实有点疲惫了,不管精神上还是身体上。(注:法语,疲惫像只老鼠,把我周围的一切啃咬得模模糊糊。这是帕特里克•;莫迪亚诺在《夜巡》里的原文)
刚一合眼,睡眠就如同一个巨大的旋涡将我吸入其中。我在巴黎的第一个夜晚就这样过去了。
第二乐章 巴黎第一节 遗嘱(7)
醒来抓起手表一看,居然已是上午十点。我连忙起来,套上牛仔裤,可是衬衫却无论如何找不到。正当我弯腰在沙发下搜寻时,房间的门开了。薇奥莱特好像刚买完东西回到家,怀中抱着装得满满的几个大购物袋。
“在找衬衫?”
“是啊。”
“我拿去洗了,路上顺便帮你买了件新的。”
她从纸袋里取出还未拆去包装的新衬衫递给我。新衬衫是天蓝色的,格调与手感似乎都比我身上其余衣物略高一筹。她又从购物袋里拿出毛巾、牙刷、剃须刀,以及一套全新的内衣。拳击选手式样的短裤和垒球选手式样的汗衫,都是白色的全棉制品。无论式样还是颜色都十分合我的意。我只能再次谢她。
“等一下你可以先冲个澡,这样精神会好些。换下的衣服就放着好了,我一块送去洗衣店。”她说,“刚回家,有许多东西要清理。”
浴室里有股好像是香水,润肤液,化妆品的各种味道混合而成的香味。这味道非常好闻,却让我稍稍有点紧张。洗完澡,我不知道怎么处理换下的内衣,似乎放着并不妥当。想了足足有一分钟,也想不出别的办法,只能放在那里。
回到客厅,薇奥莱特人在厨房。我掀开客厅的窗帘看了看窗外,巴黎的天空阴沉沉地不见太阳,即将下雨的天气。街道上路人稀少。
我坐回沙发,先拨查号台问了中国驻巴黎使馆的地址和电话,用圆珠笔记在图尔尼埃的小说内页,再照记下的电话打去领事馆,跟接电话的工作人员解释自己丢了护照。对方要我明天带着证明文件前往办理。明天?我问可否提前,他说因为负责人今天休假所以只能是明天。那就明天好了,我挂上了电话。
第二个电话打去拉韦尔律师事务所。电话留言换成了一位嗓音悦耳,言语流畅的接线生。她问我有何事需要帮助,是离婚、遗产、还是刑事诉讼。这几个法文单词由她说来,仿佛都是浪漫得不得了的事情,和白马王子娶灰姑娘是一回事。
我告诉她我的名字。律师应该知道我。
“您请稍等。”
电话随即传来转线等待的合成乐曲声,贝多芬的《致爱丽丝》。听了不到半节,音乐中断,话筒那边传来一位口齿间带着华贵的沧桑感的嗓音,正是律师本人。我们寒暄了几句。我告诉他自己昨晚就到了巴黎。
律师问我今天是否方便见面。
“……可以。”
“下午两点半在我的事务所见面,您觉得怎样?”
“好的。”
我确认了一遍律师事务所的地址,核实无误后便结束了通话。原来想趁上午这段时间去银行办理信用卡,但是打电话一问原来这也需要护照,只好算了。
打完电话,我走进厨房。薇奥莱特正从气压式咖啡壶里倒出香气四溢的咖啡。她看见我,把倒好的这杯推了过来。
“请品尝一下我煮的咖啡。”
我端起喝了几口,发觉无论从香味还是从口感来说都比我以往喝的任何咖啡都要可口。
“很好喝。”
“真的?” 她微微弯起嘴唇。
“是真的,不是奉承。”
“你的事情怎么样了?”
我一边喝咖啡一边跟她说了刚才的电话,明天才能去领事馆补办护照。
“那你今天还是住在这里好了。一个晚上和两个晚上没有太大区别。”她说,“晚上睡沙发习惯吗?”
“还好。”
我想到自己不久前也睡过一次沙发。虽然是不久前,却仿佛又是很久以前。这大概是距离引起的幻觉。
“吃点面包吧,有baguette(注:法式棍子面包。),刚出炉的。”她说。
棍子面包外皮金黄焦脆,内里雪白绵软,加上可口的咖啡,让人觉得胃口大开。她也没有在面包上涂黄油,直接在面包上咬了起来。我们默默吃了一会早餐。
“对了,从这里去哈波大道怎么走?”我想起来跟律师的约会,问她。
“你要去哈波大道?”
“下午和人约了在那里见面,两点半的时候。”
“巴士和地铁都可以,不过你大概不熟悉。”她想了想,说,“我工作的地方也在那里,下午正好也要去一趟,我送你去好了。”
“那就多谢了。”我说。
中午她做了称为potage lie的浓汤,另外还买了羊角面包。吃过午饭休息一会后我们离开了公寓。走到街道上,我这才发觉公寓就在卢森堡公园旁边。虽然天气不是很好,卢森堡公园里的游客仍然不少。
我们坐公车去了律师事务所。事务所就在圣日耳曼-德佩区的西侧。从外观上看,律师事务所颇像十九世纪贵族府邸,是一幢文艺复兴风格的三层建筑。我对比了一下记下的地址,的确是这里。
对面就是一家咖啡店。我和薇奥莱特约定等办完各自的事情后在咖啡座碰面。
事务所的内部与外部一般古色古香,大理石地面,木质楼梯,带着宗教色彩和历史沉淀感的旋涡状花纹。尽管是白天,楼内依然开着壁灯。我问了女门房,得知拉韦尔律师的办公室在二楼。沿回旋式楼梯走上二楼,一位穿深色套装的接待员迎上前来。
“拉韦尔先生正在等您,”她说,“请跟我来。”
接待员带我来到最里间的一道房门。她敲了两下门,随即打开房门示意我进入。这是一间普普通通的办公室,与我想像中的律师办公室略有出入。看看手表,时间恰好的两点三十分。
律师站起来,隔着桌子与我握了握手。我是第一次看见律师本人。他五十来岁,亚麻色卷发,穿着手工缝制的深蓝色西服,戴暗色系的条纹领带,举手投足间仿佛带着种经过深思熟虑过的风度。
房间里并不只有律师一个人在。桌前还坐着一位栗发女士。女士的衣着普通简洁,白色高领毛衣,咖啡色长外套,除了手上的一枚戒指外,没有戴任何首饰。至于年龄大概介于三十和四十之间,已然不算年轻,却有着让年轻失色的美貌和高雅。她的气质十分高贵,但绝非故做姿态,没有给人以冷漠傲慢感。女士转过脸看了看我,脸部轮廓的线条相当柔和。
“徐先生,这位是德•;雷米卡埃伯爵夫人。” 律师把栗发女士介绍给我。
“克洛蒂尔德•;雷米卡埃。”栗发女士淡淡一笑,伸出右手。“很高兴见到您,徐先生。”
我稍一迟疑,握了握她的手。
“您好。”
我坐在了女士旁边的一张椅子上。房间里变得静悄悄的,如同音乐厅里演奏的间歇。左边墙上一台古董钟来回摇晃着钟摆。
“我想我们还是直接开始好了。” 律师说,“这并非是对已离开这个世界的人的不敬,而是忠实地执行他最后的意愿。尽管我们都对一位天才人物的逝去而感到悲痛,”
他戴上一副金边眼镜,从镜片上方看着我。
“就像写给您的信里所解释的那样,之所以邀请徐先生来到这里,与钢琴家让-雅克•;科洛先生的遗嘱有关。”
第二乐章 巴黎第一节 遗嘱(8)
拉韦尔律师从文件夹里取出一封信。
“科洛先生的信,我是在一月二十五日,也就是他去世的一周后收到的。信寄自他当时所在的上海,无论是邮戳还是里面的日期签名都是一月十七日,即科洛先生不幸去世的那一天。信件确实是科洛先生亲笔所写,这已经得到验证。”
他把白底蓝边的航空信放在桌面上。航空信看上去有些像是从殓尸布裁剪下来的一角。
“这封信——这封作为最后遗嘱的信里,主要提到了三个人的名字。分别是我、德•;雷米卡埃夫人,以及徐先生。”律师说,“可能徐先生对我和德•;雷米卡埃夫人还不太了解,这里还是说明一下为好。雷米卡埃夫人是科洛先生多年的朋友,而我,纪尧姆•;拉韦尔,如您所知,是名律师,长期以来一直为科洛先生做些与法律有关的事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