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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迅速的望着她,手脚发冷,心中更冷。依依对他含羞的微笑,仿佛在问他:“你高兴吗?”
他提笔写:“有人知道你怀孕吗?”
“没有,只有你。”
“几个月了?”
“快三个月。”
柳静言沉思的望着她,他知道这孩子会怎样,百分之八十,又是个哑巴,就算万一正常,这孩子的下一代也不会正常。不!他再也不能容忍家里有第三个哑巴,不能让柳家养出哑巴儿子,哑巴孙子,哑巴世世代代!他提起笔,坚定的写:“打掉它!”
依依大吃一惊,恐怖的看着他。
“不,”她写,手在颤抖:“我要这个孩子,求求你!他会很好的,我保证!我要他!不要打掉它!我求你!”
“打掉它!”柳静言继续写:“我去给你弄一副药来,我不能让柳家世世代代做哑巴!”
“不要!”依依狂乱的写:“我要这个孩子!我要他!我要一个正常的孩子!我求你!我求你!我求你!”
柳静言摇头,依依抓住了他的衣服,跪在他的脚前,哀求的望着他。他仍然摇头,依依死命扯住他长衫的下摆,把头靠在他身上,泪如雨下。他在纸上写:“别怪我狠心,你忍心再生一个哑巴孩子到这个世界上受罪吗?理智一些,我去给你弄药来。”
他把纸条丢给她,狠心的把脚从她的怀抱里抽出来;依依发出一声绝望的低吼,跳过来要拉住他,他甩开她,走了出去。依依倒在地下,把头埋进手腕中,痛哭起来。
第二天晚上,柳静言拿了一碗熬好的药水走进来,闩下了房门。依依恐怖的看着他,浑身颤栗。柳静言把药水放在桌子上,在纸上写:“吃掉它,理智一点!”
依依发着抖写:“我求你,发发慈悲,让我保存这个孩子,我从没有求过你什么,我就求你这一件事!我要这个孩子,他一定会正常的!”她泪水迸流,哭着写:“你打我,骂我,娶姨太太都可以,就请你让我保存这个孩子,我一生一世都感激你!”
柳静言感到眼眶发热,但另一种恐怖压迫着他,他坚定不移的写:“他不会正常的,他将永远带着聋哑的遗传因素!你必须吃这个药,我命令你!”
他把药碗端到她面前,强迫她喝下去,她的眼睛张得大大的,带着无比的惊恐望着他,她的身子向后退,他向她逼近,直到她靠在墙上为止。她用一只冰冷的手抓住他,身子像筛糠般抖个不停,嘴巴张着,似乎想呼出她心中的哀求。他把碗送到她嘴边,她的眼睛张得更大,更惊恐,更绝望,里面还有愤恨,哀怨,和凄惶。他把药水向她嘴边倾去,哑着声音说:“喝下去!”
冷汗从她眉毛上滴到碗里,她仍然以那对大眼睛盯着他,然后,机械化的,她把药水一口口的咽进肚里。柳静言注视着她的嘴,看着她把全碗的药水都吞了进去,然后疲乏的转过身子,把碗放在桌子上。他感到浑身无力,额上全是汗。依依仍旧靠在墙上,面白如死,以她那对哀伤而愤恨的眸子望着他,就好像他对她是个完全陌生的人。这眼光使他颤栗,他可以领会她眼睛中的言语,事实上,这眼光比言语更凶狠,它像是在对他怒吼:“你是魔鬼!你是谋杀犯!你是刽子手!”
柳静言提起笔来,仓促的写:“依依,请原谅我不得不出此下策!我害怕再有一个残废的孩子,请谅解我!”
他把纸条送到依依面前,依依扫了一眼,惨然一笑,提笔写:“丈夫是天,你的命令,我焉能不从?”
柳静言觉得像被刺了一刀,在这几个字的后面,他领略得到她内心的怨恨。他站起身来,踉跄着退出了房间,仰天呼出一口长气。第二天凌晨,依依的孩子流产了,是个已成形的男胎。当仆妇、姨太太们以懊丧的神情告诉柳静言时,柳静言默然不语,好半天才问:“依依怎么样?”
“很衰弱,流血太多,但是没有关系,马上会复元的。”
“叫厨房里炖参汤,尽量调补。”
“好的。”
柳静言走进房间,依依合目而卧,脸色惨白,黑而长的睫毛静静的复盖着眼睛,一双手无力的垂在床边。柳静言在床沿上坐下来,用手轻轻的抚摸她的面颊,感到眼眶酸涩,他喃喃的说:“依依,我对不起你!”
在他的抚摸下,依依张开了空洞无神的眼睛,漠然的望着他。他的泪水滴在她脸上,她寂然不为其所动。半晌,她作手势要纸笔,他递给了她,她在纸上潦草的写了几个斗大的字,就掷掉了笔,合目而卧。柳静言看那张纸上写的是:“柳静言,我恨你,我恨透了你,但愿今生今世再也不见你!”
柳静言望着她,这原是个那么柔顺的女孩子!他站起身来,茫然的走出房间,走到花园里。幽径风寒,苍苔露冷,他一直站着,看着这古老的房子,这古老的家,古老的院落和古老的树木。在这房子里,有着仇视他的妻子,终身残废的女儿,嫉恨他的妇人,和强迫他生儿子的父亲!在这幢房子里,牺牲已经够多了!他对不起人,还是人对不起他?是他不对?还是命运不对?反正有什么东西不对!
天大亮了,曙光从树梢中透过来。他仰天大笑,然后走进房里,带了一个钱袋,离开了这幢有石狮子守着的大门。街上,一辆人力车拉了过来,他跨上车子。走了,没有人知道他到了何方。三年后,依依收到柳静言一封信,地址是日本东京。
第二个梦 哑妻哑妻(6)
又过了三年后。柳静言坐在他东京的住宅内,穿着和服,已习惯于盘膝坐在榻榻米上。在他旁边的榻榻米上,一个两岁大的男孩子正满地爬着玩。柳静言手中握着一叠信笺,沉思的,反复的翻阅着。
第一封信
“静言夫君:
三年前不告而别,急煞家人,今日欣接来信,知君康健,阖合腾欢。老父近年来身患痰疾,时以独子远游为念。雪儿乖巧可爱,然亦知自身残废,可怜可叹。三年来日日思维,深知君当日用心良苦,妾不察君心,未体君意,以致夫妇乖离,父子分散,实感愧无已。请君见谅,并可怜父老儿幼,早作归计。则妾不胜感激。客居在外,万请
珍重
依依手上”
第二封信
“静言:
接来信,知道你短期内无意回家。不知异国为客,生活习惯否?爹尚称健康,雪儿也好,请释念。家母三月前弃世,深思扶育之恩,未曾反哺一日,十分伤感。
雪儿已七岁,近闻有聋哑学校创办,拟送雪儿求学,然遭三位姨太驳斥。请早作归计,则是妾之幸,亦雪儿之幸。祝
珍重
依依手上”
第三封信
“静言:
回来好吗?我以前诸多不对,请你原谅,你不是无情寡义之人,想不会置我们母女于不顾。家中人口复杂,母女两人,身负残疾,生活至感困难,想你必能体会,请念往日恩情,早日归来。
近来每每深宵不寐,往事依依,如在目前,犹记得执手偎于窗畔,题诗‘冬雷震震,夏雨雪’之事否?不知今日今时,‘腕伸郎膝上,何处不可怜’者为阿谁?
思君念君,问君知否?
珍重珍重
依依”
第四封信
“静言:
一年容易,今晚又是除夕了,还记得初婚第一个除夕,守岁至十二时之后,两人躲在卧室吃火爆栗子之事?今晚,是谁在给你剥栗子呢?
家是这般可厌吗?还是有比家中一切力量更大的人羁绊着你?
什么时候回来呢?记住:‘早晚下三巴,预将书报家,相迎不道远,直到长风沙!’祝
好
依依”
第五封信
“绿杨芳草长亭路,年少抛人容易去,楼头残梦五更钟,花底离愁三月雨,无情不似多情苦,一寸还成千万缕,天涯地角有穷时,只有相思无尽处!”
第六封信
“秋风清,秋月明,落叶聚还散,寒鸦栖复惊,相思相见知何日?此时此地难为情!”
第七封信
“静言:
爹的病不大好,请早日回家,我准备给你买一个姨太太,一定会让你满意。
雪儿想爸爸,回来吧,她总是你的骨肉,是吗?
珍重
依依”
第八封信
“爸爸:
妈妈想你,我也想你,你什么时候回来?给我带个洋娃娃,好不好?
妈妈教我作诗画画,爸爸你回来了,我作诗画画给你看。恭请
福安
雪儿敬上”
第二个梦 哑妻哑妻(7)
一声拉门的声音惊动了柳静言,他放下信笺。地下的孩子跳了起来,雀跃着跑到玄关去,嘴里嚷着:“妈妈回来了!”
一个提着菜篮的、年轻的日本女人走了进来,梳着高髻,穿着和服,露着白皙的颈项。她看到柳静言在看信,就发出一声低喊,跑过去,坐在地下,把身子靠着柳静言,喊着说:“你又在看那个女人的信了,你要回中国去吗?你不要回去,我肚里又有了!”
“别愁,”柳静言摸了摸那日本女人的肩:“绫子,我就是要回去,也要带你一起走!”
“可是不行呀,我不能跟你去的,我爸爸妈妈要靠我呀!”
“我们寄钱给他们。”
“不行不行,他们不肯的,我也不要到中国去!你不是真的要走吧?你是真的要走吗?”
“当然不是。”他安慰的说,望着绫子那对美丽的大眼睛,就为了这对眼睛,他会喜欢了这个女孩子,这眼睛活似一个人:那个在北平古老的大宅子中的依依!在这一刹那,依依的影子如此鲜明,如此生动,好像就站在他的面前,清明如水的眼睛疑问的望着他,仿佛在问:
“你为什么不归来?为什么不归来?为什么不归来?”
柳静言离家十年了。这天,一辆汽车停在柳家门口。一个风尘仆仆的中年男人下了车,在他身后,一个六岁大的男孩和一个三四岁的女孩跟了下来。这男人在那黑漆大门前足足站了三十秒钟,才回头对两个孩子说:“小彬,小绫,跟我来!”
他一只手牵了一个孩子,走到门口,碰了碰那两个大的铜门环,两个孩子好奇的望着那守门的石狮子,女孩用柔柔软软的声音说:“两个大狗!”
“不是狗!”男孩说:“是狮子!”
门开了。门里的守门老王呆了呆,大叫了起来:“少爷呀!是少爷回来了!来人呀!少爷回来了!”老王一面叫,一面往回头跑,扯开了喉咙喊,一时,下人们全涌了来。柳静言把两个孩子牵了进去,平静的和每个下人打招呼。三位姨太太现在只剩了两个。柳逸云已于一年前过世了。现在,大姨太和二姨太都闻风而来,二姨太尖叫着说:“静言,真的是你回来了呀!”
大姨太则用非常好奇的眼光,打量着那两个孩子。
柳静言对孩子们说:“小彬,小绫,叫大姨奶奶,二姨奶奶!”
孩子们羞羞怯怯的叫了。大姨太说:“噢,真可惜,我们老太爷没见到孙子,到底我们柳家有了孙子了呀!事先一点儿信都不给我们!”
突然,柳静言感到眼前一亮,一个十三四岁的少女娉娉婷婷的走了过来,垂着两条乌黑的大发辫,穿着一件月白绫子的旗袍,一对翦水双瞳,眉目如画。一刹那间,柳静言以为是更年轻的依依,但,马上他明白了。他冲了过去,不能克制自己的冲动,喊了一声:“雪儿!”
雪儿凝视着他。
他用两手抓住了她的手,怜悯的、疼爱的看着这张美丽的脸,又轻轻的叫了一声:“雪儿!”
雪儿望着父亲,然后垂下头去,找了一根树枝,在地下写:“你是我的爸爸?”
柳静言点点头,雪儿又看了他好一会儿,然后写:“爸爸,你想死我们了!”
写完,她丢掉树枝,满眶热泪的对父亲扫了一眼,就跑进去了。这儿,下人们正把车子里的行李搬进来,又围着小彬小绫问个不停。雪儿进去没多久,依依颤巍巍的来了,她站在那儿,笔直的看着柳静言。柳静言走过去,也默默的望着她。她十分憔悴,十分消瘦,唯一保持以前的美丽的,是那对眼睛,但是,由于盛载了过多和过久的忧愁,也失去了往日的光采。
在下人们的环视中,柳静言无法向依依表达他的心意,只能对她笑笑。招手叫过两个孩子,对孩子们说:“这是妈妈。”两个孩子以怀疑的眼光望着依依,小彬摔了甩头,傲然说:“不是的,她不是妈妈!”
“叫妈妈!”柳静言命令着。
依依打量着两个孩子,然后询问的看了柳静言一眼,柳静言做了个手势,表示这是他的孩子。依依点点头,一只手牵了一个孩子,转身向里走。柳静言注意到她转头的那一刹那,已凝住了满眼泪水。他无法分析她流泪的原因,是因为高兴还是不高兴?
这天晚上,柳静言和依依在灯下有一番很长的笔谈。孩子们都睡了,夜静悄悄的。窗外,古老的花园里有月光,有虫鸣,有花影,有风声,这就是柳静言在国外十年中,几乎日日梦寐以求的环境。在这次笔谈中,柳静言告诉了依依他在国外的事,绫子的事。依依只写了一句: “她很美吗?”
“是的。”柳静言写。
依依不再写,柳静言看着她,她的脸色木然,多年的折磨,好像已经训练得她喜怒不形于色了,他简直无法看出她心中在想什么。
他写:“依依,这么多年,你过得好吗?我十分想你!”
“是吗?”
这两个字写得很大。
“真的想我吗?”
她笑了笑,笑得非常飘忽,非常傲岸。然后写:“喜笑悲哀都是假,贪求思慕总因痴!想我吗?真的呢?假的呢?是真的,何必想呢?是假的,又何必骗我呢?要知道,我已不是当年的依依,你使我勘破情关,人生不过如此!想也罢,不想也罢,真也罢,假也罢,回来也罢,不回来也罢!我给你写过十封信,当第十封信唤不回你,我的情也就用完了!你懂了吗?”
柳静言为之骇然,这一段话对他像一把利刃,说明了他的无情。如今,他回来了,他又有什么资格向依依再要她的感情?
依依站起身来,匆匆写了两句:“我已经收拾好你的卧房,让翠玉带你去睡,翠玉原是为你准备的,你如要她,仍可收房。”
写完,就拍手叫进一个眉清目秀的丫头来,打了手语,要那丫头带他出去。他不动,定定的望着依依,然后写下几个字:“在国外十年,朝思暮想,无一日忘你,今日归来,你竟忍心如此!”
“若真心念我,请在以后的岁月里,善待雪儿!此女秉性忠厚,温柔宁静,才华洋溢,皆远胜我当年。可惜数年前送学校受阻,否则今日,或者可以说话了。你既归来,我的责任已了,但愿能好好休息一段时间。”
这些话,柳静言感到有点像遗嘱,一阵不祥的感觉笼罩了他。依依的神情冷漠,态度飘忽,使他无法看透她,但他知道,没有言语能使她动心了。站起身来,他跟着翠玉走出了房间。回家一星期了,他发现依依在躲避他,相反的,雪儿却经常跟在他身后。
一天,他和雪儿笔谈,他写:“妈妈在恨我吗?”
“不,她爱你。”雪儿坦白的写:“小彬和小绫使她难过,她嫉妒他们的妈妈!”
“是吗?”
“就会过去的,爸爸,妈妈只是生你气,几天之后就会好了。”
但,几天之后并没有好。一个月之后,依依病了,卧床三天,不食不动,群医束手,不知道是什么病,只说体质孱弱,虚亏已久,郁结于心,恐怕不治。第三天晚上,她把雪儿叫去,不知谈了些什么。第四天清晨,在柳静言的注视下,溘然而逝。临死曾目注柳静言,似乎有所欲言,但,她终生都没有说过话,最后,她依然无法说出心里的话,带着满心灵的创伤,默默的去了。死时才刚满三十五岁。
第二个梦 哑妻哑妻(8)
依依死后,柳静言十分消极颓丧。没多久,他就发现自己很依靠雪儿,他的饮食起居,日常用品,全是雪儿料理。他没想到的,雪儿代他想到。天冷了,雪儿为他裁冬衣,天热了,雪儿为他制夏装。她不但照顾父亲,也照顾两个小弟妹。日子在雪儿的照顾下,和柳静言的消极下,平静的滑过去。
这天,柳静言在书房里,发现他的一双小儿女正拥抱着哭泣,这使他大大的震惊。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