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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399-六个梦-第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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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天,柳静言在书房里,发现他的一双小儿女正拥抱着哭泣,这使他大大的震惊。他揽过他们来,问:“怎么回事?”    
    “我要妈妈。”小绫说。    
    “爸爸,我们回日本好吗?”小彬说。    
    “怎么了?在这里不好吗?”    
    “他们叫我们小杂种!”小彬说:“还叫我们东洋鬼,爸爸,什么是小杂种?什么是东洋鬼?”    
    柳静言愣住了,顿时浑身冒冷汗,他生气的说:    
    “谁叫你们小杂种?”    
    “所有的人,”小彬说:“只有哑巴姐姐不叫。”    
    “我会去骂他们,以后不会有人叫你们小杂种了。”    
    柳静言说,安慰的抱着他心爱的两个孩子。    
    这一年北平城有个十分轰动的画展,开画展的是个很年轻的女孩子,刚满十七岁,一个小小的混血女郎,名叫柳绫。和柳绫的画同时展出的,还有她姐姐柳瑞雪的十幅画,柳绫画的是没骨花卉,柳瑞雪则是工笔花卉,格调用笔完全不同,却各有千秋。一时,成了一般人谈论的对象,柳家两姐妹,被誉为柳氏双英。画展的成功,成了柳家的一大喜事。柳静言心满意足,整日和两个女儿谈天画画,生活也还平静自得。可是,这年正是抗日的高潮,七七事变一发生,战云密布,人心惶惶。这天,读大学的柳彬气冲冲的跑了进来,把一张报纸丢在桌上,柳静言拿起来一看,有一段消息的标题是:    
    “论才女柳绫的血统——日本艺妓之女,何容我等赞扬?”    
    底下是一段内幕报导,略谓柳绫是一个中国世家子和日本艺妓的私生女。对社会恭维柳绫大加抨击。柳静言放下报纸,长叹一声,柳彬昂了一下头,大声说:“爸爸,我们到底是日本人还是中国人?”    
    “当然是中国人。”    
    “可是,学校里的同学叫我日本人,要抗我!家里那两个老东西叫我杂种,甚至说我不是柳家的人,出生不明,要来冒承柳家的财产,……爸爸,这种生活我受不了!”    
    “这是我造的孽,”柳静言黯然说,心中无限惨然,他对这个世界觉得不解,对生命感到茫然。雪儿年已三十,只为了是哑巴,就只有让青春虚度。剩下的两个正常孩子,又出了新的问题,早知如此,为什么要制造生命呢?    
    “爸爸,”柳彬说:“妈妈是个艺妓吗?”    
    “是的。”    
    柳静言点点头。    
    “是个非常好的女人。”    
    “爸爸,什么是好?什么是坏?什么是对?什么是错?爸爸,我不能忍受了!你救救小绫,不要让报纸再写下去!这世界是乱七八糟的!人生的问题也是乱七八糟的!我反而羡慕姐姐,平静,安详,与世无争,她是个幸福的人!”    
    “她有她的不幸。”柳静言说:“孩子,记住,你要控制住你的命运,不要让命运控制你!我的一生,就受尽命运的播弄,造成一个又一个的悲剧!孩子,好自为之!”    
    第二天,柳彬留书出走了,书上只有两句话:“爸爸,我去创造我的天下去了。儿留。”    
    柳静言已经是个老人了,独子出走,似乎在他意料之中。但,那份寂寞和哀愁,却非外人所了解。半年后,他的小女儿柳绫和一个艺术家相偕私奔,那艺术家丢下了他的妻子,小绫丢下了她的老父,天涯海角,不知所之。这件事严重的打击了柳静言,一夜之间,他须发皆白。    
    在那幢古老的房子里,死的死了,走的走了。日月依然无声无息的滑着,人事却几经变幻!柳静言老了,日日坐在书房中发呆,伴着他的,只有那个从不说话的雪儿。她沉默的侍候着父亲,生活起居,一切一切。没有怨恨,没有厌烦。宁静,安详,好像这就是她的命运,她的责任,和她的世界。    
    这天晚上,雪儿给父亲捧来一碗参汤。柳静言望着雪儿,这孩子长得真像她的母亲!一刹那间,他强烈的思念起依依来,那些和依依生活的片段,都回复到他的脑中。洞房中,初揭喜帕后的乍惊乍喜,镜前描眉,窗下依偎,雪儿诞生,以及他强迫她堕胎……种种,种种,依然如此清晰,恍如昨日。他站起身来,踱到窗前,不禁朗吟起苏轼的悼亡之句:    
    “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    
    叹了一口气,他回过头来,一眼看到雪儿站在桌前,正在为他整理桌上的书本和笔墨。他想起依依,绫子,小彬,小绫,这些亲爱的人,都已经离开了他。有的,已在另一个世界,还有的,却在世界的彼端。遗给他的,只有属于一个老人的东西,空虚、寂寞,和回忆。可是,雪儿却伴着他,这可怜的哑巴女儿!难道她不感到空虚,不叹息青春虚度?走到桌前,他提笔写:“雪儿,你陪着我,守在这个老宅子里不觉得生活太单调了吗?爸爸对不起你,应该给你配门亲事的。”    
    雪儿静静的看着这两行字,然后,她抬起头来,大眼睛清澈如水,对父亲柔和的看了好一会儿。然后,她坐下来,提起笔写:“爸爸,记得妈妈临终的那晚吗?她曾经叫我去,我们一半用手语,一半用笔谈,她对我讲了许多话。她告诉我,要我终身不嫁。她说,我必须屈服于自己是个哑巴的命运,如果我结婚,只有两种可能,一是嫁了个有情有义的人,就像妈妈碰到你。结果如何呢?弄得双方痛苦,夫妇分离。一是嫁了个无情无义的,那么,后果就更不堪设想了。而且,妈妈说,有一天,你会非常寂寞,她要我在她的床前发誓,终身不离开你。我发了誓。爸爸,妈妈早就知道会有今天的,她一定有一种能知未来的本能,知道弟妹们会离开你,知道你会需要我。爸爸,我何必嫁呢?我满足我的生活,照应你,像妈妈所期望的,我会感觉到妈妈也和我们在一起。你、妈妈,和我。这是你离开十年中,妈妈天天祈求的日子。”    
    雪儿放下笔,仰脸望着柳静言,她嘴边有个宁静的微笑,但眼睛中却含满了泪水。柳静言扶着桌子,望着雪儿写的这一篇话,他泪眼模糊,心里在反复叫着:“依依!依依!依依!”    
    他一直以为依依到临死还恨他,殊不知她已为他安排到几十年之后!在她嫁给他的十五年中,他给了她些什么?十年的独守空帏,十年的刻骨相思。她写信求他回去,但他却流连于日本,流连于另一个女人的怀里。而她,给了他她整个的生命,整个的感情,临走,还为他留下了一个雪儿。    
    “依依!依依!依依!”    
    他叫着,跄踉的奔到窗前,仿佛以为依依的幽灵会在窗外。依依临终前那段时间的冷淡犹铭刻心中,是的,她怨他为了另一个女人不回来。可是,她咽气前那一刹那,曾有所欲言,难道是要告诉他,她已原谅了他?她爱他?    
    “依依!”他叫,但窗外没有依依的影子,这是深秋时分,园中月光凄白,落叶满地。他想起依依以前寄给他的词:    
    “秋风清,秋月明,落叶聚还散,寒鸦栖复惊,相思相见知何日?此时此地难为情!”    
    好了,第二个梦已经完了。    
    夜深了,风大了。老人结束了他的第二个梦,少女仰起脸来,意犹未尽的望着老人。    
    “后来呢?”她问:“后来怎么样了?”    
    “后来,”老人空虚的笑笑:“没有人知道后来怎么样了。”他站起身来,拍拍少女的头:“起来吧,小纹,夜深了,该去睡了。明天晚上,我再告诉你第三个梦。”


第三个梦 三朵花三朵花(1)

    民国二十七年,重庆。    
    黄昏,街道上拥挤着熙来攘往的人群。    
    三个穿着旗袍的少女,腋下夹着书本,并排从人行道上走过去。一群青年学生和她们擦肩而过,不由自主的,好几个人都站住脚,回头对她们再看上一两眼。    
    “章家的三朵花。”一个瘦瘦长长的学生说。    
    “三朵花?”一个眉目英挺的青年疑问的说。    
    “你真是新来的,连三朵花都不知道,你问问重庆每一个大学生,看有没有人不知道三朵花的!”另一个笑着说。    
    “到底怎么回事?”那英挺的青年问。    
    “告诉你吧,那是三姐妹,都是重庆大学的学生,重大学生称她们为三朵花。老大是一朵莲花,清香,雅丽,可是长在水中,采不到手,要采它就得栽进水里去。老二是一朵木棉花,红艳,脱俗,可是,高高的长在枝头,没有人采得到它。老三是一朵玫瑰花,最美,最香,最甜,可是,刺太多,会扎手!”瘦子说。    
    “哈!有意思!”那漂亮的青年说:“她们叫什么名字?”    
    “怎么,你有胆量去碰钉子吗?那你就试试看,包管你碰得头破血流!老大叫章念琦,老二叫章念瑜,老三叫章念琛。老大在历史系三年级,老二是物理系三年级,老三是外语系,才一年级。”    
    “你知道得真清楚!”    
    “谁不知道她们三姐妹!”    
    “唔,三朵花,我就不相信这三朵花是采不下来的!除非她们不是女人!”    
    “她们是女人,但不是凡人!”一个戴眼镜的学生老气横秋的说:“她们是奇异的,反常的,超俗的。但是,我不知道她们的前面有什么,一切事物,如违背常情,都是不祥的!”    
    三姐妹停在家门口。    
    章念琛打了打门,扬着声音叫:“周妈,开门啦!”    
    门开了,三姐妹鱼贯而入,老大章念琦望着周妈,那是她们家的老佣人,在她们家里工作已经二十年了,虽然头发斑白,却精神矍铄。章念琦抬抬眉毛问:“妈在做什么?”    
    “画画。”周妈说,微笑着。“画得才起劲呢!”    
    “妈都快五十了,还这么努力,我希望能有妈的用功精神!”章念瑜说,脸色显得庄严肃穆。    
    “二姐,你已经用功过度了,还嫌不够呢,”章念琛说:“当心变个大近视眼!”    
    “近视眼又有什么关系?只要真能念出点成绩来,为女人争口气,也为妈争口气。”    
    “二姐的志愿最大了,想拿诺贝尔奖金?”    
    “就是想拿诺贝尔奖金又怎么样?小妹,我告诉你,学问比什么都重要,人生唯一靠得住的东西,就是学问。只是人生太短暂了,真不知穷我这一生,可以念多少书!”    
    “生也有涯,学也无涯,”章念琦笑着说:“以有限的生命,追求无穷的学问,我怎能懈怠一分一秒?放松一丝一毫呢?”这几句话原是章念瑜的口头语,章念琦用来取笑章念瑜的。    
    “真的是这样。”章念瑜严肃的说。    
    “二姐的个性最像妈,”章念琛说,“将来一定会成功的。”    
    三姐妹走进了屋里,这幢房子不大,一共只有五大间,一小间。姐妹三人一人一间,剩下的是一间客厅,和一间章老太太的房间。周妈住那个小间。一家主仆五人,全是女性。姐妹们穿过中间作客厅用的堂屋,一窝蜂涌进了章老太太的房间。章老太太年龄并不太大,但看起来却十分苍老,有一对年轻时一定很美丽的眼睛,如今显得深沉冷漠和严肃,高鼻子,尖下巴,一目了然是个个性坚强,精明干练的女人。她正倚案画画,女儿们进来后,她抬了抬头说:“在院子里谈些什么?”    
    “谈念书,谈前途,谈诺贝尔奖金。”章念琛说。    
    “唔,”老太太望了章念琛一眼。    
    “琛儿太浮,要多跟二姐学学。”    
    章念琦走到母亲桌子旁边,看章老太太的画,叫着说:“妈,你画的这个丑八怪是什么东西?”    
    “这画的是锺馗捉鬼。”章老太太说。    
    “妈怎么想起画锺馗捉鬼来的?”章念琛问,和章念瑜一起围到桌子旁边去看。    
    章念瑜皱着眉。“妈,这个被锺馗捉住的小鬼好面熟哦,这是一个什么鬼呀?我没看过锺馗捉鬼传。”    
    “这个鬼在锺馗捉鬼传里没有的,”老太太沉着脸说:“这是负心鬼!薄情鬼!忘恩负义鬼!”    
    “哦,”章念琦恍然大悟的说:“你画的是爸爸,怪不得我觉得面熟呢!”    
    “爸爸?”老太太厉声说:“谁是你爸爸?”    
    “我是……”章念琦嗫嚅的说:“你画的是那个混账男人!那个丢开我们母女四人于不顾的混账男人!”    
    “这还差不多,”老太太说,严厉的看着三个女儿:“记住!你们没有父亲!你们没有父亲!你们由我一手带大,让你们读书、受教育,你们的母亲是我!父亲也是我!”    
    “是的,妈妈,”章念瑜说:“妈,你放心,我们绝不会辜负你的苦心。”    
    章老太太的脸变得柔和了,她慈爱的环视着三个女儿,放下了画笔,在椅子里坐下来。伤感而恳切的说:“不要忘了,世界上的男人,没有一个靠得住的,没有一个不把女人当玩物,你们三个,千万别步上我的后尘!不要理男人,不要相信他们的花言巧语,不要受他们伪装的面目所欺骗!记住,他们说爱你,在你面前装疯装死,全是要把你弄到手的手段!男人全是一群魔鬼!等到玩弄够了,他们会毫无情义的甩掉你!……你们都大了,长得又好,现在已都成了男人的猎物,你们记住,要机警,要理智,千万别上那些臭男人的当!”    
    “妈妈,你放心好了,”章念琛说:“谁敢惹我,我一定给他点脸色看!”    
    “男人,”章念瑜说:“我就从来没有正眼看过他们一眼,我的时间,念书还来不及呢!”    
    “妈,打我们念头的人才是傻瓜呢,”章念琦说:“我们有的是摆脱他们的办法,现在,他们早就不敢来惹我们了,他们已经领教我们不好惹了。”    
    “好的,”老太太点点头,笑了。“我相信你们都是很聪明的。把书念好,要靠自己,不要靠男人!永远不要恋爱,不要结婚,做个新时代的新女性。男人,是一群最自私,最可怕,最恶毒的魔鬼!”


第三个梦 三朵花三朵花(2)

    雾,弥漫在四处,浓得散不开。    
    章念琦匆匆的向校门口跑,她最怕碰到这种大雾的天气,街上,车子开得那么慢,人在三尺以外就看不清楚了。好不容易到了学校,已经注定迟到了。学校在沙坪坝,距家有一大段路,要坐公共汽车,真是够麻烦。走进校门,她加快了步子,猛然撞到一个人身上,书本散了一地,她收住脚,站定了。对面那个人在雾蒙蒙中站着,有点惊讶,有点惶惑的望着她。    
    “章念琦,是你!”他说。    
    “你走路怎么走的?”章念琦说,事实上,她明白多半是自己的错。这个男人皱了皱眉毛,似笑非笑看着她,她觉得他那对眼睛也是雾蒙蒙的,看得人心里不舒服。他个子瘦而高,眉目清秀,一袭蓝布长衫,潇潇洒洒。这是国文系四年级的杨荫,她认识他,还是因为他曾在壁报上写过一篇论诗词歌赋的文章,使她震惊于他的才气。但是,其他方面,她对他毫无兴趣,平常见了面,点个头而已。    
    “我根本没有走路,”杨荫慢吞吞的说:“我是站在这儿看雾。”    
    “那么,你不应该站在通路上看雾。”    
    “可是,”杨荫望着她,又皱了一下眉,一脸的啼笑皆非。“我以为这里不是通路。”    
    她四面一看,可不是吗,这儿是教室前面的树荫下,平常,大家都在这树荫下休息的。她看看他,不由自主的笑了起来,杨荫也笑了。她蹲下身子去捡书本,他也蹲下身去帮她捡,书本捡好了,他把他手里的那一叠递给她,她接了过来,情不自禁的望着他。他的笑容收敛了,他的眼睛里有一种迷茫的、荡人心魂的地方,于是,她怔住了。他们对视了四五秒钟,她才猛然低下头去,把书本整理了一下,站起身来,匆匆忙忙的说了一声:“谢谢你。”就转过身子,像逃避瘟疫一样跑开了。    
    跑了老远,她再回头来,在雾中,她可以辨出他瘦长的影子正缥缥缈缈的浮在雾里,模模糊糊,朦朦胧胧。她站住,把手压在跳得十分不稳定的心脏上。“我今天中了邪了。”她想,向前面走去。    
    第二天下午,她下了课,单独走出校门,这天,章念瑜和章念琛都没课,她也只有一节,时间还早,校门口一片耀眼的阳光。她才走出校门,一袭蓝布长衫拦住了她的去路。她抬起头来,接触到杨荫那对若有所思的眼睛,她感到心中一阵莫名其妙的激荡,顿时沉下脸来。    
    “你干什么?”她问,盛气凌人的。    
    他望着她,有点错愕。    
    “到校门口茶馆去坐坐,怎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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