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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故事倒有趣儿。”婶婶乐起来,“互相欺骗,就像现在的人似的。”
《隐形伴侣》 五孩子的童年(12)
“别乱发表意见好不好?”叔叔瞪婶婶一眼,“听我讲完嘛——第二天天亮,木匠从自己屋里出来,往画师屋里一看,看见了画师吊死的样子,木师吓坏了,立刻破门而入,去砍绳子。这时画师从床下钻了出来,木师明白了他的用意,心里也很惭愧。画师说:‘你能骗我,我也能骗你,大家不吃亏。’两个人因此都很感叹,觉得自己同世上那些互相欺骗的人也没什么两样。”
“讲完了?”婶婶问。
“哦。”叔叔抱着那包稿子,重又靠在躺椅上。
“就是我说的那个意思嘛。”婶婶咂咂舌,“你不认为正可以古为今用吗?小心说你影射!”
“肖潇怎么不说话?”叔叔转过头问。
“像个寓言。”她沉吟良久,说。
两千多年前的人,就会互相捉弄、互相蒙蔽。两千多年前的社会,遥远的印度,异国的种姓,就是如此。古人与今人,竟是何其相似。没有亘古不变的人性?有没有一种人性亘古不变?“但如果我们承认恶也是真实,包括人性恶……”
叔叔的嘴动了动,想说什么,却没有说。他本来就不想讲给肖潇听的,他大概知道肖潇一听就会听懂。
婶婶在那边屋子喊:
“潇,来帮帮忙。”
婶婶从上了锁的大衣柜里,搬出一只小小的绿匣子,让肖潇放在桌上,又从那绿匣子里,拿出一盒唱片来。“咱们听唱片吧,别听你叔叔那些破故事。”她仔细地安上唱针,轻轻哼着《喀秋莎》的曲子,在一大堆唱片中找着什么。“你想听什么?”她问肖潇。
肖潇摇摇头。她听妈妈说过,婶婶有许多从苏联带回来的唱片。“文革”中竟未弄丢?“你有贝多芬的命运交响曲吗?我还从来没有听过。”她的心狂跳起来。
叔叔蹑手蹑脚地走进来,神色紧张地说:“一定要轻一点。”又走出去检查门窗上的锁,掖严了窗帘角。婶婶的脸上洋溢着一种青春的光彩,好像要举行什么庄严的典礼。
音乐开始的时候,肖潇觉得自己仿佛是被一双手重重地推了一记,浑身一震,紧接着心便缩成一团透不过气……战场上的鼓乐擂响,一场生死厮杀……
“这是命运在叩门。”婶婶轻轻说。
肖潇把前额埋在掌心里,几绺头发,垂挂在她的手背上。她闭上眼睛,任凭那奇妙的声浪将她带去崇山、大漠、海洋……
一扇厚重的大门紧闭。
暴风雪抽打着低矮的红瓦房,房屋在摇撼。黑色的风暴在咆哮,铺天盖地。万物生灵在它的怒号中瑟瑟发抖,垂死挣扎。那风暴是何等强大,何等猖獗,无人能与它抗争,与它匹敌。
她倒在一片绿色的草地上。草地是那么鲜绿柔嫩,充满生命的渴望。她筋疲力尽,遍体鳞伤,轻轻舔着自己的伤口……
火燃烧起来,吞噬着绿色的草地,她在火焰中寻找自己的路,冲上去,又退下来。路边站着一个红色的恶魔,狞笑着,它的身后有一条路,她用身子滚压着火苗夺路而走,隔着火海,那一边伸过来许多双手,她却够不着,够不着。有人远远地呼唤她的名字,她挣扎着爬过去,支撑着,站起来,站起来……
她站起来了,跌倒,又站起来了……
她的掌心湿透,她抱住自己的肩,啜泣起来。
敲门声重新响起来。这回,是真的敲门声。
命运之神真的来了?三个人都愣住了。
嘭嘭——
“快,快盖上唱机。”叔叔反应过来,“用,用毯子。”
婶婶像救火一样,把一条毛毯压在留声机上。
于是命运就躲在毛毯下继续搏斗。
叔叔拔掉了电源。
命运便跑到门外去了。
肖潇去开门,她对命运充满了好奇心。
是一个干瘦的老太太,手里抓着一把钞票,笑呵呵说:“收扫地费。”
婶婶突然大笑起来。
叔叔说:“您老……不进,进来坐会儿……”
“不了。”老太太接了钱,就走了。
命运没有进来,它去扫地了。
肖潇发现,命运最好还是呆在留声机里。在留声机里搏斗,是很令人神往的。可在生活中,只要它一出现,即使仅仅是敲门,也让人魂飞魄散。看来,好的命运太少了,而有自信去战胜厄运的人,也太少了……
肖潇眯着眼,偷偷望着恢复了平静的叔叔和婶婶。音乐在低低地响着,叔叔捧着茶杯,轻轻摇着脑袋,怡然自得。婶婶则倚在床栏上,胳膊托着下巴,睁大了眼睛,好像一个专心听讲的女学生——这模样同几分钟前他们惊慌失措的表情,犹如来自两个世界。也许他们只是生活在留声机的世界中,欣赏着命运和人生的游戏。而肖潇,却要走出这大门,去迎接命运残酷的挑战。
唱片在不知疲倦地旋转,循环反复,无休无止。而唱针却在悄悄移动,顺着那细密而神秘的黑纹,走向心的深处。它也在不停地兜着圈子,却从不回到原地,它那么巧妙地滑过那个重复的道岔,攀登着那座流动的大山的极顶。
在她二十四岁的生命中,这是第一次欣赏交响乐。她想也许根本就没有听懂,也没有记住任何音符。但音乐勾起了她对自己的人生经历的全部回顾和沉思。她凭借自己的本能和内心痛苦的经验,结识了贝多芬。她希望把他从这灰色的城市里带走。
肖潇和唱片做了朋友。
《隐形伴侣》 五孩子的童年(13)
婶婶每天像坐禅似的念她的俄文。
叔叔不看书的时候,就找邻居下围棋。
他们去动物园,去天坛。他们爱她,给她买巧克力和羊毛衫。但叔叔爱谈广东甘蔗,婶婶爱讲列宁格勒的雪,肖潇想说农场的马和沼泽地。他们每天饭后唠嗑,呀,不,聊天的时候,大家都觉得很累。于是只有音乐是三个人共同喜爱的朋友。
肖潇听音乐的时候,便觉得世界也是可以旋转的。她决定忘掉什么炼油厂,活出一个自己的样子来。
日子便一天天这么过去,打发得既轻松又艰难。第三个星期的最后一天,她对婶婶说,她要回农场去了。
叔叔说:“我们去托人给你买票。”
她没有钱买票,可见钱是很重要的。没有钱就没有发言权。因为车票买回来的时候,她看见角上印着:北京——杭州。
反正已经超假了。到杭州住两个星期再回农场。让它去旋转吧。每一条黑纹里都藏着幸运的契机和无法逃脱的厄运。
火车开动的时候,婶婶哭了起来。肖潇久久地在车窗上挥手,却没有眼泪。
再见,北京。沉默的火山,你什么时候再爆发?
一张又一张桌子,到处都是桌子。
她费力地将桌子移开,又有新的一批桌子挡了她的去路。
前面是楼梯。
楼梯拐一个弯,又拐一个弯,到不了头。楼梯的拐角有一个大像鼻子滑梯,她从滑梯上滑下来。
她捡到一个摇篮,摇篮里有一个洋娃娃,眼睛会动,坐起来就睁开,躺下就闭上。
她带着洋娃娃去儿童公园玩儿,洋娃娃要骑小三轮车,骑得好快。洋娃娃咯咯地笑,柳荫走过来,问她:这是谁呀?
她说:是我表姐的孩子。
柳荫又问:你表姐是谁?
她说:是一条金鱼。
柳荫说:那她就是条小金鱼喽?我带她去照X光,就知道她是不是金鱼了。
她们走到一间漆黑的屋子里,里面有一架绿莹莹的巨大机器。她把洋娃娃放在那块银幕似的玻璃上,她清清楚楚看见洋娃娃的圆圆的头部透视出一个尖尖的鱼脑袋,还有一条完整的鱼脊椎骨。她就把洋娃娃放回到蔚蓝色的海洋里去。洋娃娃跃进水里后,果然变成了一条鱼,一条像杭州玉泉池里的蓝色大鱼。它摆摆尾巴游走之前,忽然回头叫了一声妈妈。
拖拉机翻起一节节红色的藕。大康跟在拖拉机后头弯腰点籽,口中念念有词:一埯双株,一棵喂牛,一棵喂猪。
她从藕节的小孔里朝里张望:
一个孔里,郭春莓披头散发地在画一张画皮,画上的人比郭春莓还要胖,嘴唇还要厚,鼻子还要塌。她说:这个面具这么难看,你画它做什么?
另一个孔里,邹思竹正在烧书,烧完一页,就把纸灰吞下去,又舔舔眼镜。她说:你病了。他说:是的。凡是认为自己没有病的人,都是真正有病的。她问:那我呢?他伸出胳膊搂她:你也有病。她逃走。
她往最后那个没有人的管状藕孔里逃去。洞里白亮亮。她钻出来的时候,身上缠满银色的藕丝,像只蚕茧。她看见一棵大樟树下,有一个小男孩在玩耍,背一支冲锋枪,对着她嗒嗒地扫射,她急得喊:不要打死我,我是你妈妈。
小男孩朝她跑过来,歪着头看她,说:你是我妈妈?你有奶吗?
她撩起衣服,露出鼓鼓的乳房,乳汁像蚕丝一样源源不断地流淌出来。她带着孩子去坐火车,火车往雪山开,便发出痛苦痛苦的车轮声;开过绿色的稻田,车轮声就变成了痛快痛快痛快……
肖潇到北大荒五年,从未见过这样的大风。
天黄黄地黄黄,天地是一个巨大的黄色漩涡,扼紧你,勒索你。你变成了一粒沙,一片纸,翻着跟头上天入地——只有魔鬼的哭声,星星们穷凶极恶的争吵,海的咆哮,还有生锈了的地球轴心的呻吟,组成这疯狂的合奏。愤怒、快乐、摧毁、死亡——太阳湮灭了,月亮破裂了,天空被撕成碎片,连同你,连同风。风刮得连自己都不知去向,而你为要证实自己
,在骤雨般袭来的沙粒缝隙中,勉强睁眼往前走,只见那浑噩的村舍房屋车马树木,竟也如同那瞬息万变的风,没了形状……
肖潇从路口的长途汽车站,走回分场宿舍,几百米路,走了足足半个多小时。大路混沌沌、空荡荡,连个鬼影也没有,似都让风刮跑了。
她浑身上下,头发、衣服、牙缝、鞋壳里,落满了这些春天的使者扬起的尘土。她走了两个多月,走时还是一片天寒地冻,如今却从那喧嚣的风里,忽然嗅到了阳光的芬芳气息。她走得步履艰难,心却舒张而欣喜。
春天,你好!
你回来了,我也回来了!
她走进科研班宿舍。炉子压着火,一个人没有,显得冷冷清清。她在自己的铺位上坐下来,炕沿上一摸一手灰——她发现旁边空空,大康的那套铺盖没有了。
她慌忙扫视两边炕上的行李,她熟悉大康那块淡绿格子的塑料布,萝卜头有一次还趴在上头下过棋。可是,哪儿也没有那块塑料布。而且,大康的那只刷着蓝漆的木箱子,有一个大疤的花脸盆,还有墙上那面小方镜子,通通不见了。
她有点发毛。
她定定神,放下东西就往外跑。
她第一个想起来可找的人,是苏大姐。
可苏大姐这时候一定不会在家里。
破旧不堪的分场办公室隔壁的科研室锁着门。
财会组、卫生所、广播室都锁着门。
《隐形伴侣》 五孩子的童年(14)
连食堂的烟囱都不冒烟。大风的呼吸把所有其他的呼吸都压住了。
她跑到兽医室去找楚大夫。
风总算没有把马儿都刮上天。楚大夫戴一双透明的手套,正蹲在一匹马脚下忙碌。她闯进去,连叫三声,楚大夫才回头。看见她,一点没有惊奇的样子,笑笑说:
“噢,回来参加大会战啦?”
“什么大会战?”
“水利大会战呀。”他似笑非笑地说。站起来,走到窗口,敲敲玻璃,“这不,大战龙王庙呢!”
她往窗外看去,灰蒙蒙一片,什么也看不见。
“是挖水渠开荒吗?”她急急问。
“不是,是修半截河河堤。”楚大夫回答。
她有些奇怪。她记得郭春莓是一心想多打粮食的。
楚大夫一边往一个瓶里倒一种白色的液体,一边说:
“这是场党委决定的。李书记坚持七分场要以畜牧业为主,必须加固河堤,开辟草场。郭爱军不能不执行党委的决议,只好扔下挖了一半的水渠把队伍拉去修河堤。”他叹了一口气,“可是眼看春播就要开始了,机械、人力都不够,我看无论怎么大会战,也不赶趟。要修个半半拉拉,桃花水一下,全完……”
“全分场所有的人都去了吗?”
“能去的都去了。我对郭主任说:对不起了,一匹马驹落地三千块呀……”他说着,又埋下头去忙自己的事。
她不及告辞,急忙掩门出来。她决定马上到工地上去。苏大姐和大康也一定在那儿。
风把她吹得东歪西倒。她解下纱巾把整个脸面和头部都罩住,像个蒙面大盗。纱巾是白色的,于是望出的田野和天空,都成了白茫茫一片。
顺风。风推着她走,送着她走。
她走得飞快,腾云驾雾。她变成了风,风变成了她。
她听见耳边传来叽叽人声。
她睁大眼,看见一片灰黄的草滩,一堆堆草绿色、蓝黑色的棉袄,一张张蓬头垢面的脸。还有一条又低又窄的土埂,向草滩两边延伸,像一条干瘪的死蛇。土埂上插着一面红旗,在风中啪嗒啪嗒地飘舞,一会儿卷成一根红色的鞭子,一会儿又变成一只火红的大鸟。它每一记拍击,都好像有什么东西炸碎了,叫人心惊肉跳。
就在离她最近的一段土埂上,堆着一些蓬松的柴禾;不,是一些长胡子的土块;不,确切说,是一块块黄褐色的草垡子。
草垡子每块约有炕桌那么大。厚实的土圪中裹着密密的草根,土层以上的干草松松垮垮地占了很大的体积,可以看见土圪中的冰碴在阳光下闪闪烁烁地冒着寒气。
没有多少人在干活儿。许多人裹紧棉衣,背着风靠在土埂下,似睡非睡地眯着眼。还有些人围着不远处的一辆灰色的推土机,那家伙腾腾地响着引擎,夹着几声争吵。
她走过去。
她看见萝卜头一只脚蹬在链轨板上,一只手抓着一副油腻腻的手套,歪着脖子,恶声恶气地说:
“反正没听说放着机器不用,让机耕队人下地背草垡子的!”
一个戴绿军帽、浑身是土的人,背对她站着。像哄孩子似的慢声细语说:
“那过去垦荒时没有拖拉机呢?你这个代理队长如果不干,机耕队的同志都罢工,劳力就更不够用了。要顾全大局……”
肖潇听出那是郭春莓的声音。她把短发掖在帽子里了,像个假小子。
萝卜头却打断了她:
“劳力不够?不够活该!谁叫你放着推土机不使,倒用爪子刨!”
郭春莓正色说:
“这是个路线大事,是铁锹能不能打败推土机,人能不能战胜机器的原则问题。党支部决定全分场总动员背草垡子,是有深刻的政治意义的。”
萝卜头脖子上暴出几条扭曲的青虫,他嚷道:
“你那个草垡子,暄乎乎的,顶屁用!一场水来就塌了!”
是萝卜头?那个把豆种倾在地头的萝卜头,他什么时候变得这样顶真?也许是他不愿意背那又脏又扎的草垡子,他要摆拖拉机手的谱……她弄不清到底怎么回事,超假的时间太长了……
一只干热的手扼住了她的手腕,肖潇回头,见是苏大姐。苏大姐满面尘土,只有眼睛还转着一星白。苏大姐将她拽到一边,低声问:
“今天刚回来?”
肖潇点点头,忙问她这儿是怎么回事。
《隐形伴侣》 五孩子的童年(15)
苏大姐几乎贴着她耳根说:
“挨了批评啦,李书记不同意她再开荒种粮,她心里有气。前些天一直灰溜溜的,后来管局那个政治部主任来了一次,她不知怎么就想出这么个招,全部用人工修堤,体现什么人海战术、人定胜天……”
政治部……余主任?她干吗那么听他的话?
萝卜头那个尖细的嗓音又响起来:
“别废话了,要说上推土机,我们通通包了,准保误不了春耕!”
郭春莓斩钉截铁地说:
“党支部的决定不能改,你不干也得干!”
萝卜头忽然嘻皮笑脸地说:
“那好,你自己干去吧!”
他大步流星地走了。身后跟上了几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