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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种盗采行为,宝州矿务局每个煤矿都不同程度存在。七一煤矿受害尤烈。矿里保卫科专门组织了一支护矿队,常年巡逻。只是煤矿所辖采区众多,地域广大,当地社员又熟悉地形,护矿队人少,顾得头来就顾不得尾,常常是护矿队一过去,屁股后头就响起了挖掘的声音。
每年都要为盗采的事情发生几次小规模的械斗,处理一批屡教不改的涉案社员。差不多成了向阳县的痼疾,每一任领导都为此头痛不已。
但是这次,动静似乎稍微闹得大了些,好几个人受伤,还有一人伤势较重,送进了台山区医院。
盗采大多在晚上进行,械斗和伤人事件自然也就发生在晚上。
严玉成得知消息是早晨上班之前。受我的影响,两位主任居然也会偶尔早起,锻炼半个小时。说是锻炼,其实多数时候是站在旁边看热闹。严玉成尤其喜欢看我被梁科长“虐待”。
照他的说法就是“恶人自有恶人磨”。
这话一家伙将我和梁科长都扫了进去,咱师徒俩自是十二分的不爽。只不过人家乃是手握印把子的大佬,咱们这些个小虾米只能敢怒不敢言。
我便是不明白,本衙内温良谦恭,谨慎守礼,何时成了“恶人”了?岳父大人给出如此考语,当真令人好生不服!
除了马步冲拳,一百个俯卧撑和一百个仰卧起坐,梁科长又给我加了码——运息二十周天。这个所谓运息一周天,乃是双腿平肩站立,双目微闭,双手握拳夹腰,用鼻孔吸气,顺胸口而下丹田,绕过泥丸宫自脑后回到下颚,由嘴里呼出。
此谓之小周天。
照武侠小说里的说法,这是内功入门的基本法门。
当然,我不至于如此八卦,相信诸如内功练到深处“飞花落叶亦可伤人”的鬼话。每日早中晚各运息二十周天,除了肚子有时会咕咕乱叫一通之外,暂时看不出什么奇妙之处。但梁科长坚持要我这么做,自有道理。
人家一拳打碎三块红砖,肉做的拳头丝毫无损,乃是我亲眼所见,说的话总不会太离谱罢?
吃完早餐,严玉成和老爸拿起公文包前去上班,我随在屁股后头一起出门。
利民维修服务部那头,方文惕又进了十套电视机配件,不过这次是在南京和广州进的。老跟天津和上海进货,数量多了会引起人家的怀疑。这时候搞个体经营,犹如在钢丝绳上跳舞,小心无大错。到得明年,情况就会为之一变,可以正式领下营业执照来,顾忌便不是那么多了。
我得赶紧去装配,充分利用暑假这段难得的自由时间多赚几个钱,说不定这就是我日后创业的第一桶金呢。
见我急匆匆跟在后头,严玉成就有些奇怪:“小俊,今天又不上课,这么大早急着去哪?”
我在利民维修部赚些小钱,老爸多少知道一点(自然他也不明白我如今已是向阳县一等一的阔佬)。但严玉成却不清楚。尽管两家交好,也不见得要事事禀报。
“去老街跟人家学无线电维修。”
我随口答道,半真半假。
这个严玉成倒是相信,老爸以前就是搞技术的出身,让儿子传承衣钵也属正常。
“哟,你还用学吗?都会修电机了。”
我便扁扁嘴,打击道:“伯伯,你和周伯伯一样,是个技术盲。电机和无线电根本不是一回事。”
严玉成脸皮一贯厚实,这时候也难得脸红一回。好在我拉了周先生绑在一起,多少让他心里舒坦一点。
老爸笑骂道:“这小子,没大没小的。”
严玉成正要想法子让我也难堪一下,就见他的秘书肖志雄急匆匆跑过来。
“严主任,柳主任,枫林公社昨晚又发生盗采煤碳的社员与七一煤矿护矿队械斗的事情,有好几个社员和护矿队员受伤,其中一个伤势挺重,送到台山区医院抢救去了……”
“啊,伤得那么重,有没有生命危险?”
严玉成吃了一惊。
《论语≈#第十》记载:厩焚。子退朝,曰:“伤人乎?”不问马。
我暗暗点头,严玉成不问盗采,先问伤情,果然有圣人遗风。
“现在还不知道。”
“你马上叫司机开车过来,我们去台山区医院看看,要不行的话,就转到县人民医院来。”
“好的……”
肖志雄又急匆匆转身跑了。
严玉成与老爸对视一眼,都是神色凝重。
不一刻,吉普车到了。老爸说道:“要不,我也一起去看看,顺便了解一下台山区‘大宣传大讨论’的进展情况。”
“嗯,也好。”
吉普车绝尘而去,我倒并未十分在意这事。所谓靠山吃山,作为一个煤碳资源丰富而社员又贫穷的农业大县,发生这种事不足为奇。在我的记忆中,盗采的情况只有越来越严重,到九十年代后,小煤窑更是遍地开花,每年死于各种煤矿事故的人都在两位数以上。如今这个事,放到十几年后,几乎是毫不足道,根本就无人会向县里一把手报告。是不是需要惊动乡政府的头头,都还要两说呢。
我匆匆赶到老街,一个顾客已经等在那里了。
这人儿子要结婚,女方提出要一台电视机做彩礼。他昨天就来过,很不凑巧的是,店里没有存货。他便说好今天一定要装一台给他。怕又给人家捷足先登,早早就来坐等。
这段日子方文惕和二哥被我逼迫恶补理论知识,也有些进步。毕竟时日尚短,还上不得台盘。操刀的工作还得我亲自动手。
他俩怕我端师父架子训斥,倒是勤快得紧,昨晚上就将一应配件分门别类摆放整齐,只等我动手装配。
那客人见操刀的居然是一个小孩,不由大是奇怪。
“这是我表弟,跟我学修理,让他练练手。”
方文惕如此解释。一边说一边望我。虽然是我交待他这么说的,毕竟将师徒名分颠倒过来总是有些心虚。
“他行吗?”
客人不无疑虑。
“放心放心,一定行的。装好后我们会调试,调试没有问题你才搬走。”
我不去理会,操起家伙就上。自然一切顺利得紧。
“爸,那个受伤社员的情况怎样?”
晚上回到家里,我随口问起。
“嗯,比较严重,已经转到县人民医院来了。”
“有生命危险?”
“那倒没有,只是左腿骨折。”
“到底怎么回事呢?”
左右无事,老爸便索性和我多说了几句。
受伤住院的社员姓梁,叫梁国成,四十来岁年纪,枫林公社枫树大队社员。昨晚和本大队几个社员一道在三采区盗采。凌晨时分在搬运“赃物”时正巧被护矿队的一个巡逻组碰上。通常情况下,盗采的社员碰到护矿队会作鸟兽散,先逃了再说。等护矿队的离开再想办法将煤运走。这回护矿队存心要抓几个“贼牯子”立威,隐蔽接近,等社员察觉有异,已落入人家包围之中。
护矿队这一手“铁壁合围”诚然极妙,无奈漏算了一条,那就是枫林公社的民风!
枫林公社民风极其强悍,颇有“蛮子”遗风。境内练武之风盛行,出了许多名头响亮的“武把式”。我的师父梁科长正是其中的代表人物。
盗采的这几个社员倒不是武把式,没有身怀绝技。只不过既然身为枫林公社的一员,性格方面多少受了些影响,不肯束手就擒,当即挥舞锄头扁担与护矿队硬干起来。
护矿队到底是有组织有纪律的正经单位,成员大都年轻力壮,训练有素,一番交锋,盗采者抵敌不住,虚晃几扁担,觑空走脱了事。这个梁国成却是倒霉,年岁大了些,手脚不太利索,争斗中吃了不少拳脚棍棒,左腿更遭到重击,“喀嚓”一声,折了骨头。
无论“正采”还是“盗采”,挖煤都是极耗费力气的重体力活。挖了一个晚上的煤,梁国成本就又累又饿,兼且担惊受怕,再加上这一顿拳棍,登时就晕死过去。
情形乱纷纷的,护矿队以为闹出了人命。虽说维护公家财产不受损害师出有名,毕竟偷挖几担煤罪不至死,当即不再追赶其他盗采者,扛起梁国成送到了台山区医院,又急匆匆向矿里汇报了此事,矿里又和县里取得了联系。
“那,县里打算怎样处理这个梁国成呢?”
“这个要看严主任的意思。不过梁国成做贼在先,拒捕于后,处理轻不了。闹不好要判刑。”
我顿时对这个倒霉的社员起了同情之心。那会子的社员,起心去做贼的话,家庭条件必定好不了。人都好个面子,大凡活得滋润些,谁愿意背个贼名声?不比后世,笑贫不笑娼。只要能来钱,什么坏事都敢干。
“爸,那你和严伯伯有没有了解一下,他们为什么要做贼?”
老爸摇摇头,说道:“不管怎么样,做贼总是不对的。什么理由都不成。”
我叹了口气:“话虽如此,多了解一下实际情况总不是坏事。所谓‘仓廪足,知礼仪’,其中或者有利欲熏心之徒,也不能排除极个别因为家庭生活困难铤而走险的。这个梁国成说不定就是这样。”
“小俊说得对呢。你们做县领导的,不能太官僚。”
老妈本来在看电视,听我们爷俩聊这些事,忍不住旗帜鲜明支持了我一把。也不知是正义感膨胀还是看在电视机的份上。
老爸不高兴了:“我官僚?我天天跑基层呢。关键这个事不该我管,是公安局的事。”
“行行行,你辛苦了……我不和你争,我看电视呢。”
老妈高挂免战牌。打从老爸当上县革委副主任,老妈就很自动自觉摆正位置。
我心中惕然而惊,倒是忘了老爸做技术出身,思维方式与一直干行政工作的领导干部有些不同,是线性的思维。而老于行政的人思考问题是网状思维,会将事情的方方面面考虑周到。
照说老爸这个想法也很有道理,假设他是排名靠后的副主任,说白了就是专职的宣传部长,这个事情自然可以“事不关己高高挂起”,而且也应该“事不关己高高挂起”。官场挺忌讳手长捞过界的现象。问题他是仅次于严玉成的二把手,如果仅将自己定位为宣传部长就不大对了。
目前整个宝州地区都是实行革委会一元化领导,党政不分家。但据我所知,最迟到明年,县级党委会一定会全面恢复,党政分家是必然的,革命委员会将成为单纯的政府机构。也就是说,会多出一个政府一把手来。老爸如果总将自己限定在主管宣传这个范围内,很不利于他争取政府一把手的职位。
如今是严玉成当家,老爸偶尔过界一下,问题应该不大。
“爸,你了解一下具体情况,如果确实事出有因,和严伯伯商量一下,给他提供些参考意见,也是好的。”
我暂时也只能这么说,总不能自居“神棍”,去预测后世事情罢?
老爸想了想,默默点点头。
p:第三更奉上,请诸位看官老爷指正。在下这便去为诸位爷准备明早的更新。呵呵。
梁国成盗采受伤事件,我原先并不十分关注,只是抱着一些普通的怜悯之情给老爸敲了敲边鼓,结果如何,不在我考虑的范围之内。。。但次日早上结束晨练之后,梁科长出乎意料地叫住我,跟我说起这件事。
“小俊,你等一下,我……有事跟你说。”
“梁叔叔,什么事?”
我有些奇怪,梁科长基本上属于比较沉默寡言的那种类型。相处一两个多月来,除了督促我保质保量完成既定任务,师徒俩很少有其他沟通。我也习惯了,其他几个师兄(保卫干事)似乎和梁科长也没啥多话。
“嗯,是这样,枫林公社发生了盗采煤碳伤人的事件,你知道吗?柳主任……有没有在家里谈起这件事?”
梁科长沉吟着考虑如何措辞。毕竟在他眼里,我就是个普通的九岁小孩,跟我说这种事有些不大对劲。
我心中一动,倒是想起来了,梁科长也是枫林公社的人呢,也姓梁,莫非与那个梁国成有什么关联?
一文一武两个师父,我跟周先生很亲近,几乎可用“情同父子”来形容。但对梁科长,自然暂时没有这种感情,不过敬畏却更甚。
“嗯,昨晚上说起过呢。”
“那,他有没有说县里打算如何处理?”
“他说性质好像还挺严重的,要公安局来处理呢。闹不好要判刑。”
“啊,这么严重?”
梁科长顿时脸色一变,搔了搔头。
我笑起来。这时候,威严的梁科长才露出普通人的本性。也是个蛮可爱的直爽汉子,瞧样子有心想要帮梁国成开脱一下,却又不愿直接去求人,这才将主意打到了我这个小屁孩头上。想想也够难为他的。
笑容一闪即逝,我认真说道:“师父,这个事情跟你有什么关系?你原原本本说给我听,或许我能帮得上忙。”
“真的?”
梁科长眼睛一亮,没有注意我称呼上的变化。
我笃定地点点头。
“唉,国成哥也是个可怜人呢……”
梁科长长长叹了口气。
见这么长大的一条汉子如此叹息,我真有些骇然的感觉。听梁科长对梁国成的称呼,可能两家关系还真挺近的。
“国成哥和我一个大队的,房亲。”
我便即恍然。
这情形和柳家山大队一样,同村同姓的人都是族房亲戚。梁科长说明是房亲,就不是直系亲属,和我预料的有一点距离。
据梁科长介绍,梁国成是独子,父母在堂,俱已高龄。老父前年中风,为给老人家治病,将一个原本勉强过得去的家庭搞得债台高筑。老人家命是保住了,却落下偏瘫的毛病,长期卧床。对靠工分维持的普通社员家庭来说,这等于是一个不住吸钱的巨大黑洞。
梁国成有三个小孩,一子二女,长子前年参军去了,眼下还在部队。大女儿十七岁,去年就出嫁了。小女儿刚满十四岁,前年辍学在家务农。想必是负担不起学费了。
向阳县农村流行早婚,十六七岁出嫁的现象不少见。不过听梁科长说,梁家大女儿生得十分水灵,十里八乡有名的大美人,却嫁了个大麻花。只因为那麻花的老爸是在区供销社做主任的,出得起彩礼钱。
这跟卖女儿也没多大区别,其中委屈可想而知。
“唉,可怜啊……”
梁科长再次叹了口气。
“国成哥那么老实的一个人,要不是家里太难,哪会去做贼?谁知道第一次就碰到这种事情?这人要是背时,喝凉水都塞牙齿。”
我心中大是恻然。上辈子一世草根,虽然不及梁家这般凄惨,却颇能体会草根阶层的难处。
都是贫穷惹的祸啊!
便是一二十年之后,人民的生活水平呈几何级数增长,“病不起”都是困扰每一个普通人的巨大难题。
“梁国成是第一次?”
我问道。
“是啊。国成哥最好面子的人。”
如果真是初犯,那就好办些。党的政策历来是“惩前毖后,治病救人”,对于初次犯错的人,只要不是罪无可恕,通常会给予改过自新的机会。
“师父,要不,等我换过衣服,你带我去县人民医院看看?再详细了解一下情况。”
“你去?”
梁科长大惑不解。
我笑道:“师父信不过我?假设情况真如你说的一样,我不但在我爸面前敲敲边鼓,就是严伯伯那里,我也担保去求情说好话,怎么样?”
梁科长不好意思地道:“我不是信不过,只是……”
“只是我太小了,怕说话不灵光是不是?”
我笑着反问。
梁科长倒也直爽,点了点头。
“那没关系,小孩不说假话。说不定严伯伯和我爸真信我的话呢?就算说错了也没关系,我是小孩子嘛,没人会怪我的。更不会怪到你头上。”
这话一下子说到了梁科长的心坎里。他军人出身,性格爽直,最好面子,开口求人的事情实在干不出来。哪怕不亲自去求人,只让人家怀疑一下,说他走后门包庇亲戚朋友,都超出了他的心理底线。我这么说,就是不论成功与否,都牵扯不到他头上。
难为我想得如此周到,顿时让他觉得这个小徒弟没有白教。
向阳县人民医院骨科二病室的一间病房里,梁国成左腿打着厚厚的石膏,高高吊起,穿着一件打补丁的小褂,露出胸口清晰可见的两排肋骨。脸上也有好几处青肿,嘴角也裂了,胡乱涂抹了些红药水。
那会子的人民医院和我记忆中的人民医院一模一样,破败得厉害。一间小小病房里挤了六张病床,窗户上许多玻璃都脱落了,想来原先是用薄膜钉着的,天气热,薄膜也扯去了,就这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