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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启超文集·书信_梁启超-第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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致汪康年书(1893年2月16日)

小 说 t xt 天 堂
穰卿同年足下:

秋间获接手书,所以勗厉而振救之者甚厚,并述时艰,忾乎其言,此诚仁人君子忧先天下之盛心也。

启超半年以来读书山中,每与诸同志纵论世变,迻匆虑而孰思之。窃以为今日时事,非俟铁路大兴之后,则凡百无可言者。奚以明之?中国人士寡闻浅见,专己守残,数百年若坐暗室之中,一无知觉。创一新学,则阻挠不遗余力;见一通人,则诋排有如仇雠。此其故,皆坐不兴铁路。铁路既兴之后,耳目一新,故见廓清,人人有海若望洋之思,恍然知经国之道之所在,则不待大声疾呼,自能变易;则必无诋排,必无阻挠;然后余事可以徐举,而大局可以有为。(铁路以开风气,又以通利源;风气开则可为之势,利源通则可为之资也。)今诸公衮衮,因循观望,而我辈坐论,莫展一筹,一手一足,岂得挽江河哉!张芗帅今世之大贤也,其于铁路之利,久已洞烛,而于兴铁路之事,久已蓄意,而其权力,又可以昌言于朝延,力争于当路,则非我辈纸上空谭之比例。宜于此事风行雷厉,务在必成,乃亦徘徊不发,若有所待,岂其中有所挂碍哉?抑左右侍从未有以大利大害之所在,日提其耳而动其心者,故忽焉置之哉?

足下既抱饥溺之仁,居密尔之地,以通达之学,兼博辨之才,今虽日俯仰时变,袖手太息,终无所救。岂若力赞芗帅,以此举反复而浸润之。彼若畏于强御之牵制,则告之以阴用权术之谋;彼若苦于腐生之阻挠,则勉之以破除一切之事。昔王临川之变宋,张江陵之造明,绩用克成,道皆在是。芗帅权位虽不逮二人,而才力实过之。若欲为一事而不能就,则无称夫世之豪杰矣。故启超谓足下诚能日以为言,今日不行则它日言之,今月不行则它月又言之,言之既久,吾知其未有不行者也。今山海关之路已开其端,然非振天下之枢,通南北之气,则其收效也尚不大。且启超犹有虑矣,山海关初议谓,试办有效,然后接筑后路。夫西人之兴铁路,专主通商;而中国之言铁路,专主运兵。关外之地,商贾寂寥,养路之费,悉无取出。倘彼路成后,一旦以费巨利少之故,指为无效,而此后诸路莫敢复议,则恐失此机会,将有迟迟数十年而不溃而成者,则国势更不可闻矣。今诚能于南北冲途,成一大路,而今商民于各省接筑,则十年之间,如身使臂,臂使指与!今日电线相应,转弱为强之机,可计日而待也。区区之愚,罔有知识,窃谓此事不行,则日谭经济,尽无补救。恃鲍子之知我,故敢倾吐肺腑,言之不惭,足下以为何如,幸明诏之。

启超来岁有黔中之行,冬腊间由黔入都,道经鄂省,拟申谒拜。但不识欲访足下,当造何处,及彼时足下尚在鄂否耳?望即有以告我。手此,只候起居。

壬辰除夕。启超再拜。

 



与严幼陵先生书(1897年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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幼陵先生:二月间读赐书二十一纸,循环往复诵十数过,不忍释手,甚为感佩,乃至不可思议。今而知天下之爱我者,舍父师之外,无如严先生;天下之知我而能教我者,舍父师之外,无如严先生。得书即思作报,而终日冗迫,欲陈万端,必得半日之力始罄所怀,是以迟迟,非敢慢也。

承规各节,字字金玉。数月以来,耳目所接,无非谀词,贡高之气,日渐增长,非有先生之言,则启超堕落之期益近矣。启超于学,本未尝有所颛心肆力,但凭耳食,稍有积累,性喜论议,信口辄谈,每或操觚,已多窒阂。当《时务报》初出之第一二次也,心犹矜持而笔不欲妄下。数月以后,誉者渐多,而渐忘其本来。又日困于宾客,每为一文,则必匆迫草率,稿尚未脱,已付钞胥,非直无悉心审定之时,并且无再三经目之事。非不自知其不可,而潦草塞责,亦几不免。又常自恕,以为此不过报章信口之谈,并非著述,虽复有失,靡关本原。虽然,就今日而自观前此之文,其欲有所更端者,盖不啻数十百事矣。先生谓,苟所学自今以往继续光明,则视今之言必多可悔。乌乎,何其与启超今日之隐念相合也!然启超常持一论,谓凡任天下事者,宜自求为陈胜、吴广,无自求为汉高,则百事可办。故创此报之意,亦不过为椎轮,为土阶,为天下驱除难,以俟继起者之发挥光大之。故以为天下古今之人之失言者多矣,吾言虽过当,亦不过居无量数失言之人之一,故每妄发而不自择也。先生谓毫厘之差,流入众生识田,将成千里之谬。得无视启超过重,而视众生太轻耶?以魂魄属大小囟之论,闻诸穗卿;拉丁文一年有成之言,闻诸眉叔。至今自思魂魄之论,觉有不安,而欧、印性理之学,皆未厝治,未能豁然。拉丁文之说,再质之眉叔,固亦谓其不若是之易也。此亦先生所谓示人以可歆,而反为人所借口者矣。

变法之难,先生所谓一思变甲,即须变乙,至欲变乙,又须变丙,数语尽之。启超于此义,亦颇深知,然笔舌之间无可如何,故诸论所言亦恒自解脱。当其论此事也,每云必此事先办,然后他事可办;及其论彼事也,又云必彼事先办,然后余事可办。比而观之,固已矛盾,而其实互为先后,迭相循环,百举毕兴,而后一业可就。其指事责效之论,抚以自问,亦自笑其欺人矣。然总自持其前者椎轮、土阶之言,因不复自束,徒纵其笔端之所至,以求振动已冻之脑官,故习焉于自欺而不觉也。先生以觉世之责相督,非所敢承。既承明教,此后敢益加矜慎,求副盛意耳。

《古议院考》乃数年前读史时偶有札记,游戏之作,彼时归粤,倚装匆匆,不能作文,故以此塞责。实则启超生平最恶人引中国古事以证西政,谓彼之所长,皆我所有。此实吾国虚骄之结习,初不欲蹈之,然在报中为中等人说法,又往往自不免。得先生此论以权为断,因证中国历古之无是物,益自知其说之讹谬矣。然又有疑者,先生谓黄种之所以衰,虽千因万缘,皆可归狱于君主,此诚悬之日月不刊之言矣。顾以为中国历古无民主,而西国有之,启超颇不谓然。西史谓民主之局,起于希腊、罗马,启超以为彼之世非民主也。若以彼为民主也,则吾中国古时亦可谓有民主也。《春秋》之言治也有三世:曰据乱,曰升平,曰太平。启超常谓,据乱之世则多君为政,升平之世则一君为政,太平之世则民为政。凡世界,必由据乱而升平,而太平;故其政也,必先多君而一君,而无君。多君复有二种:一曰封建,二曰世卿,故其政无论自天子出,自诸侯出,自大夫出,陪臣执国命,而皆可谓之多君之世(古人自士以上皆称君)。封建之为多君也,人多知之;世卿之为多君也,人恒昧之。其实其理至易明。世卿之俗,必分人为数等,一切事权皆操之上等人,其下等人终身累世为奴隶,上等之与下等,不通婚姻,不交语,不并坐,故其等永不相乱,而其事权永不相越。以启超所闻,希腊、罗马昔有之议政院,则皆王族世爵主其事。其为法也,国中之人可以举议员者,无几辈焉;可以任议员者,益无几辈焉。惟此数贵族展转代兴,父子兄弟世居要津,相继相及耳。至于蚩蚩之氓,岂直不能与闻国事,彼其待之且将不以人类。彼其政也,不过如鲁之三桓,晋之六卿,郑之七穆,楚之屈、景,故其权恒不在君而在得政之人。后之世家不察,以为是实民权,夫彼民则何权欤?周厉无道,流之于彘而共和执政。国朝入关以前,太宗与七贝勒朝会燕飨皆并坐,饷械虏掠皆并分,谓之八公。此等事谓之君权欤,则君之权诚不能专也;谓之民权欤,则民权究何在也?故启超以为此皆多君之世,去民主尚隔两层,此似与先生议院在权之论复相应,先生以为何如?地学家言土中层累,皆有一定,不闻花刚石之下有物迹层,不闻飞鼍大鸟世界以前复有人类。惟政亦尔,既有民权以后,不应改有君权。故民主之局,乃地球万国古来所未有,不独中国也。西人百年以来,民气大伸,遂尔浡兴。中国苟自今日昌明斯义,则数十年其强亦与西国同,在此百年内进于文明耳。故就今日视之,则泰西与支那诚有天渊之异,其实只有先后,并无低昂,而此先后之差,自地球视之,犹旦暮也。地球既入文明之运,则蒸蒸相逼,不得不变,不特中国民权之说即当大行,即各地土番野猺亦当丕变,其不变者,即澌灭以至于尽,此又不易之理也。南海先生尝言,地球文明之运,今始萌芽耳。譬之有文明百分,今则中国仅有一二分,而西人已有八九分,故常觉其相去甚远,其实西人之治亦犹未也。然则先生进种之说至矣,匪直黄种当求进也,即白种亦当求进也。先生又谓何如?

来书又谓教不可保,而亦不必保。又曰保教而进,则又非所保之本教矣。读至此,则据案狂叫语人曰:“不意数千年闷胡葫芦,被此老一言揭破!”不服先生之能言之,而服先生之敢言之也。国之一统未定,群疑并起,天下多才士;既已定鼎,则黔首戢戢受治,薾然无人才矣。教之一尊未定,百家并作,天下多学术;既已立教,则士人之心思才力,皆为教旨所束缚,不敢作他想,窒闭无新学矣。故庄子束教之言,天下之公言也。此义也,启超习与同志数人私言之,而未敢昌言之,若其著论之间,每为一尊之言者,则区区之意又有在焉。

国之强弱悉推原于民主,民主斯固然矣。君主者何?私而已矣。民主者何?公而已矣。然公固为人治之极则,私亦为人类所由存。譬之禁攻、寝兵,公理也;而秦桧之议和,不得不谓之误国。视人如己,公理也;而赫德之定税则,不能不谓之欺君。《天演论》云:“克己太深,而自营尽泯者,其群亦未尝不败。”然则公私之不可偏用,亦物理之无如何者矣!今之论且无遽及此,但中国今日民智极塞,民情极涣,将欲通之,必先合之;合之之术,必择众人目光心力所最趋注者,而举之以为的,则可合;既合之矣,然后因而旁及于所举之的之外,以渐而大,则人易信而事易成。譬犹民主,固救时之善图也,然今日民义未讲,则无宁先借君权以转移之,彼言教者,其意亦若是而已。此意先生谓可行否?抑不如散其藩篱之所合为尤广也。此两义互起灭于胸中者久矣,请先生为我决之。南海先生读大著后,亦谓眼中未见此等人。如穗卿,言倾佩至不可言喻。惟于择种留良之论,不全以尊说为然,其术亦微异也。书中之言,启超等昔尝有所闻于南海而未能尽。南海曰:“若等无诧为新理,西人治此学者,不知几何家几何年矣。”及得尊著,喜幸无量。启超所闻于南海有出此书之外者,约有二事:一为出世之事,一为略依此书之义而演为条理颇繁密之事。南海亦曰:“此必西人之所已言也。”顷得穗卿书,言先生谓斯宾塞尔之学,视此书尤有进。闻之益垂涎不能自制,先生盍怜而饷之。

以上所复各节,词气之间有似饰非者,有似愎谏者,实则启超于先生爱之敬之,故有所疑辄欲贡之以自决,不惟非自是之言,抑且非自辨之言也。对灯展纸,意之所及,即拉杂书之。未尝属稿,故不觉言之长,恐有措语不善,类于龂龂致辨也者,不复省察,以负先生厚意,知我爱我如先生,其亦必不以其见疑也。侪辈之中,见有浏阳谭君复生者,其慧不让穗卿,而力过之,真异才也!著《仁学》三卷,仅见其上卷,已为中国旧学所无矣。此君前年在都与穗卿同识之,彼时觉无以异于常人,近则深有得于佛学,一日千里,不可量也。并以奉告。启超近为《说群》一篇,未成,将印之《知新报》中,实引申诸君子之言,俾涉招众生有所入耳。本拟呈先生改定乃付印,顷彼中督索甚急,遂以寄之。其有谬误,请先生他日具有以教之也。又来书谓时务诸论,有与尊意不相比附者尚多,伏乞仍有以详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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致康有为书(1899年夏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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国事败坏至此,非庶政公开,改造共和政体,不能挽救危局。今上贤明,举国共悉,将来革命成功之日,倘民心爱戴,亦可举为总统。吾师春秋已高,大可息影林泉,自娱晚景。启超等自当继往开来,以报师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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致孙中山函三件(1899夏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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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捧读来示,欣悉一切。弟自问前者狭隘之见,不免有之,若盈满则未有也。至于办事宗旨,弟数年来至今未尝稍变,惟务求国之独立而已。若其方略,则随时变通,但可以救我国民者,则倾心助之,初无成心也。与君虽相见数次,究未能各倾肺腑,今约会晤,甚善甚善。惟弟现寓狭隘,室中前后左右皆学生,不便畅谈。若枉驾,祈于下礼拜三日下午三点钟到上野精养轩小酌叙谈为盼。此请大安。弟名心叩。十八。

(二)

逸仙仁兄鉴:前日承惠书,弟已入东京。昨晚八点钟始复来滨,知足下又枉驾报馆,失迎为罪。又承今日赐馔,本当趋陪,惟今晚六点钟有他友之约,三日前已应允之,不能不往,尊席只得恭辞,望见谅为盼。下午三点钟欲造尊寓,谈近日之事,望足下在寓少待,能并约杨君衢云同谈尤妙。此请大安。弟卓顿首。

(三)

逸仙仁兄足下:弟于十二月三十一日抵檀,今已十日。此间同志大约皆已会见,李昌兄诚深沉可以共大事者;黄亮、卓海、何宽、李禄、郑金皆热心人也。同人相见,皆问兄起居,备致殷勤。弟与李昌略述兄近日所布置各事,甚为欣慰。令兄在他埠,因此埠有疫症,彼此不许通往来,故至今尚未得见,然已彼此通信问候矣。弟此来不无从权办理之事,但兄须谅弟所处之境遇,望勿怪之。要之,我辈既已订交,他日共天下事,必无分歧之理,弟日夜无时不焦念此事,兄但假以时日,弟必有调停之善法也。匆匆白数语,余容续布。此请大安。弟名心叩。一月十一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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致康有为书(节录)(1900年4月29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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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来示于自由之义,深恶而痛绝之,而弟子始终不欲弃此义。窃以为于天地之公理与中国之时势,皆非发明此义不为功也。

弟子之言自由者,非对于压力而言之,对于奴隶性而言之。压力属于施者(施者不足责,亦不屑教诲,惟责教受者耳),奴隶性属于受者。中国数千年之腐败,其祸极于今日,推其大原,皆必自奴隶性来;不除此性,中国万不能立于世界万国之间。而自由云者,正使人自知其本性,而不受箝制于他人,今日非施此药,万不能愈此病。而先生屡引法国大革命为鉴。法国革命之惨,弟子深知之,日本人忌之恶之尤甚。(先生谓弟子染日本风气而言自由,非也。日本书中无一不谈法国革命而色变者,其政治书中无不痛诋路梭者。盖日本近日盛行法国主义,弟子实深恶之厌之。而至今之独尊法国主义者,实弟子排各论而倡之者也。)虽然,此不足援以律中国也。中国与法国民情最相反,法国之民最好动,无一时而能静;中国之民最好静,经千年而不动。故路梭诸贤之论,施之于法国,诚为取乱之具;而施之于中国,适为兴治之机。如参桂之药,投之病热者,则增其剧;而投之体虚者,则正起其衰也。而先生日虑及此,弟子窃以为过矣。且法国之惨祸,由于革命诸人,借自由之名以生祸,而非自由之为祸。虽国学派不满于路梭者,亦未尝以此祸蔽累于路梭也。执此之说,是以李斯而罪荀卿,以吴起而罪曾子也。且中国数千年来,无“自由” 二字,而历代鼎革之惨祸,亦岂下于法国哉!然则祸天下者,全在其人,而不能以归罪于所托之名。且以自由而生惨祸者,经此惨祸之后,而尚可有进于文明之一日;不以自由而生惨祸者,其惨祸日出而不知所穷,中国数千年是也。苟有爱天下之心者,于此二者,宜何择焉!

至欧人文明与法无关之说,弟子甚所不解,不必据他书,即《泰西新史揽要》,亦可见其概。英国为宪政发达最久最完之国,流血最少,而收效最多者也。而其安危强弱之最大关键,实在一千八百三十二年之议院改革案。而此案之起,乃由法人影响所及(英民闻法人争权之事而兴起);此案之得成,亦由执政者惮于法之惨祸,而降心遽许之。此《新史揽要》所明言也(他书言之尤详)。欧洲中原日耳曼、奥斯马加、意大利、瑞士诸国,皆因并吞于拿破仑。时拿氏大改其政治,而自予人民以自由,人民既得尝自由之滋味,此后更不能受治于专制民贼之下,故历千辛万苦而争得之,以至有今日。观于拿破仑第一次被放,而维也纳会议起;拿破仑第二次被放,而俄、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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