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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迟疑着:是否要回头看看?
心跳一路漏拍,让她觉得脚下的每一步都走得好生虚浮,像踩在棉絮上一般。冷不防地,苏挽卿脚下一滑,她踉跄地重新站稳,借着月光,看向脚下让她险些跌倒的东西——原是一方丝帕,帕上有血,视线又滑向左右,她蓦然发现原来地上还散落着许多的丝帕,无一例外的明黄颜色,无一例外的血迹斑斑。
她猛然抬头,忧心如焚的水眸正对上他回转的视线。
四目相对,竟真的无语凝咽。
他的目光幽幽飘来,寂寞得恍如隔世,苍白如纸的面色更告诉了她帕上血迹的源头。苏挽卿这才真正地体味到方明权为何要让她来:因为失去方炽羽的云倦初是如此地需人安慰,他看来悲痛欲绝得仿佛已失去了整个人间。
他的确觉得自己已失去了整个人间:苏挽卿的情,他无法接受;众人的景仰,让他愧疚不安。他惟一可以坦然接受的便是与方炽羽之间手足般的友谊,这是惟一让他觉得安全而无愧的联系,让他可以依赖着这脉联系,在心底悄悄地将方家当作自己的家,将大宋当做自己可以生存的空间。
可如今这惟一的联系也被无情斩断,而他却正是造成这出悲剧的罪魁祸首,这让他有何面目再去面对那曾经生活了十年的“家园”?他想负疚而去,却偏又放不下即将了却的夙愿。所以没有人能明白方炽羽对于他的意义,也没有人能明白他此刻绝望的心情。
于是,“怎么是你?”云倦初低声询问,紧靠着窗边的矮几。
“我来代替表哥。”苏挽卿直觉地回答,看见云倦初痛苦地闭上眼睛,才自悔失言。
她不应该提到炽羽。这么多天,他将自己关在房内,就是在逃避现实:他不愿相信炽羽已真的离开。他守着长夜,不敢点灯,不敢触碰有关那天的任何回忆,奢望着一切都只是一场梦,却从不见自己梦醒,只看到不变的日头在他无眠的双眼中东升西坠,告诉他今日过后还有明天。
“我记得你说过:该落的总是会落的……”她强迫自己狠下心肠,劝慰他的伤痛,自己却也在说出每一个字的时候,心如刀绞。话未说完,她便已忍不住捂住了樱唇,不愿有一丝微弱的泣音钻出唇齿,更不敢比他更先流下一滴眼泪,因她生怕,生怕她的悲痛会让他更加地自责、自弃,更加难过得无以复加。
云倦初久久地沉默着,用手扶着几案,支撑着欲坠的身躯,任干涩的哽咽又一次充溢喉际。
她走近他,将他的手放上自己的双肩,用柔荑揽住他不停起伏的脊背,帮他撑起满腔的哀伤:“你若想哭,就哭吧……”
他在她身前深痛的喘息,凝住仅剩的力气,想推开她的关怀。
她却仿佛早已料到了他的意图,在他施力以前,紧紧地拥住他,附在他耳边一遍又一遍地请求:“请别离开,你还有我……请别离开……”
他还有她——试图挣脱的念头渐渐在她含泪的恳求中烟消云散,他看向她的杏眸,向那双仿佛含了千言万语的秋水低问:“告诉我……我是不是已失去了整个人间?”
“没有!只要你不放弃,你便不会失去!”她用力地摇头,否定他的揣测,告诉他正确的答案,“你知道吗?是舅舅让我来的,他从不曾怪你……他说:他已经失去了一个孩子,他不想再失去你……”
话音未落,所有的语言便已淹没在云倦初终于冲出喉际的哽咽声里,七天以来积蓄的所有悲痛终于都夺眶而出,化成滚滚泪水,坠落满腮。
“倦初,倦初……”她反复地低唤,生平第一次直呼他的名字,直到自己也跟着伏在她颈窝抽泣的云倦初一起,泪流满面,哽咽难言……
不知过了多久,稀薄的晨光终于穿透了浓黑的长夜,紧闭了七天七夜的殿门终于在晨曦之中轻轻开启,苏挽卿走出寝宫,微眯着双眼,迎向与殿内反差过大的明亮光线,也迎向与殿内格格不入的喧闹——百官都站在殿外。
“皇上龙体是否安好?”李纲上前一步,问道。
苏挽卿点点头:“皇上无恙。他请丞相觐见。”
李纲遵旨走入殿中,苏挽卿也跟着走进了门内,不想逾矩,于是她只守在外间,点燃了火盆,掏出他曾散落一地的染血丝帕,一块一块地丢入火中,让自己起伏的心绪随着火苗的闪烁忽明忽暗。
说不清是怎样的一种心情,一夜的相拥而泣,颈项上仿佛还留着他泪水的微温,怀抱中仿佛还残留着他熟悉又陌生的气息。昨夜深刻的悲痛让彼此都无暇体味紧拥之时心房间蹿动的情思,更不及深思这深情相拥的行为对于彼此的感情究竟是做何解。直到此刻,滚烫的火焰熏红了她本就微赤的酡颜,她这才开始回过神来体味自己的心情——有几分满足,更多的却是不安。
追寻不到这份不安的来历,却知道自从她第一次为他心动,这份不安的情绪便跟随着她每一波心跳,悄悄地散开。理还乱的烦躁心绪,让她不得不转移思路,百无聊赖地将注意力转向内室中二人的谈话。
“……两天后,二位陛下便能抵京了……”
她蹙起眉,思量起飘入耳中的话语对于云倦初的将来意味着什么:他终于拯救了宋室,一切又将能回到以前,而得偿心愿的他,会不会真的就此离开?就算他孱弱的病体,在松卸下所有责任之后,还能支持得下来,可他们之间还未表达的情愫会不会又停止在相拥一夜?
她不要,不要又开始无尽的等待,不要在揣测他欲说还休的心意中惴惴不安;她已无力,无力重新开始梅海两头的孤灯相照,更无力再承受挣脱伦理枷锁时的神魂俱裂。
手上忽然的疼痛让她惊醒,原是恍惚之中烧到了手指,她下意识地缩手,同时拉回飘悠万里的思绪,又有只字词组飘进脑海——
“皇上,请您三思……这是请您继续主政的联名上书……共一百二十八个各地官员……”
李纲所有的激动和热切却最终都凝固在云倦初冷冷的回答里:“不要再说了,朕意已决。”
他声音中透露的凉意让她寒由心生,不觉纤手微颤,最后一块丝帕随之滑落进火里,火苗升蹿,她茫然地抬头,看见李纲从她面前失望地退下,然后是云倦初深不见底的双眸,对上她充满疑惑的杏眼。
云倦初默默地走到她的面前,用水一般柔和的微笑蛊惑住她的视线,却在同时,将他手中的联名上书投入了火盆。
“你怎么?”意识到“上当”的苏挽卿慌忙的想抢救出火中的上书,他却抢先一步拦住她,让她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上书在无情的火焰中化为灰烬。
她抬起头来,迎向他:“为什么?”
“不要问。”他避开她询问的目光,火光虽映红了他毫无血色的面颊,却烧不尽他淡到透明的眸光中冷冷的冰雪。
半晌,“我累了。”他转身,像是要走向内室。
“……那我先出去了。”她强忍住在眶中打转的泪水,从他身边走过,有种熟悉的离愁别绪在心中悄悄地升腾,比以前的任何一次都来得强烈。
走出寝宫,轻轻地掩上殿门,她终于忍不住背倚着殿门,将所有的委屈和不解都化为珠泪颗颗,尽情宣泄。却不知道,并未移动脚步的云倦初其实就站在门板那面,聆听着她的呜咽,也让自己最后一滴惦念的眼泪,无声地坠落在心田……
“丞相,你让我去?”苏挽卿为难地轻蹙黛眉,要不是正午艳阳高照,她真怀疑自己是在做梦。
“是的,这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李纲向她连连拜托,“皇上执意要放弃皇位,无论我们怎样劝阻,他也不听。”
“可既然二位陛下即将归来,皇上他要归还皇位也是理所应当的啊。”
“话虽这么说,可天下人却都清楚皇上的卓绝才智,他才是统领皇舆周天的恰当人选。”李纲说,却隐藏了某个最重要的缘由——功高盖主。
“可他既然想放弃,那自有他的道理,我又如何能劝得他回心转意?”她仍是摇头,不想让身心疲惫的云倦初再卷入朝政风云。
“可你了解他!”李纲坚信:能开启那扇关了七天七夜的殿门的女子,绝对不是个普通人,至少对于云倦初来说,她一定有着非同寻常的意义,“只有你,或许能劝阻他不要抛下江山,不要轻易离去!”
离去?大脑敏锐地抓住了李纲话中令她心悸的字眼,她想起了那份被云倦初扔进火里的上书,终于点点头:“那我去试试!”
“你为何带我来这儿?”云倦初不解地看着面前笑靥如花的苏挽卿,糊里糊涂地发现自己竟身处宫外的街市之上。
“让你这个皇帝也体验体验百姓生活。”苏挽卿向他狡黠地微笑,眸光闪烁。
云倦初皱眉暗忖她的目的,他知道李纲正午时曾找过她,于是他用了整整一个下午等待她这个说客的出现,却不料她直到天黑才露面,还硬将他拉到了宫外。
他深锁的双眉烙在她的眼底,她叹了口气,伸手想抚平他皱起的眉峰:“别皱眉嘛。我说实话就是了。”
“说吧。”他一面凝神期待着她的答案,一面伸手想移开她大胆逾越的小手。
苏挽卿向他苦笑:“你三哥就快回京了,我也……也该回去了。”
本来在阻止她逾矩的手指却在瞬间僵直,他下意识地抓住她的柔荑,哑着嗓子问道:“回去?”
这回逾礼的倒换成了他,苏挽卿的心中漾起阵阵甜蜜:原来他还是在乎她的。她坦然地凝睇他的眸子,回答:“是的,我要回去了,难道你想让我留在宫里吗?——宫里真闷,你就不能陪我出来会儿吗?”
没有人能够拒绝她水眸之中漫溢的期望,虽然怀疑她仍是另有目的,云倦初还是露出了微笑:“好,我陪你。”
他想松开握住她柔荑的手,她却反手握住了他的大掌,将水葱般的纤指紧紧地扣在了他的十指里,牢牢地,不肯松开。
他只得放弃徒劳的“挣扎”,任自己被她拽着,在人潮中乱跑,将随从的侍卫远远地甩开。
和平重归的汴梁城又恢复了往日的繁华,心头的疑惑也似乎随着太平祥和的气氛渐渐飘远,云倦初紧跟上苏挽卿的脚步,流转于市井之间,从街边的古董店,到桥下的首饰摊。一路上,苏挽卿什么也没说,什么也没买,只洋溢着灿若星辰的笑容,将每一处热闹的景致都一一看遍。而他,则在不知不觉间默默地捉紧了掌中的小手,生怕彼此在摩肩接踵的人群中不意失散。
终于,苏挽卿在一座人来人往的小桥上站住,望着波光粼粼的汴河,倒映出天上的一轮明月,感叹道:“今晚的月亮真圆!”
云倦初与她并肩站在桥上,听到她的话语,这才想起今日又是十五月圆之夜。不由的,他想起了去年上元之时,觉通大师有关“逢一进十”的结论,惊异地发现算到今日刚好是一年。
整整一年,他终于用尽他最后的辉光换来又一次的月圆。心中涌起一阵轻松,更浮出万般不舍,他知道这次已真的是时候让他抛下这烟火人间。下意识地,他看向身边伫立的苏挽卿,并在她明媚的眼波里,找到了自己最大的不舍来源——
“去年月圆时,花市灯如昼。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今年月圆时,月与灯依旧。不见去年人,泪满春衫袖。”
——她有意无意地在他身边柔声吟诵着这阕关于月圆的名篇,仿佛是在问他:今年此刻他与她同看明月,明年此时,他会不会与她天人永隔?
他从不知道,世上竟会有人如此地贴近他,他的人,乃至他的魂——虽然他从不开口,她却总能剥离他所有的伪装,让他的心思都一览无余地暴露在她的清瞳之下。难怪不管他表现得有多绝情,多冷漠,她却从不曾放弃,原来她早就看透了他的真心,他为她心跳的满腔爱意。
感动的眸光不觉流泻出他的眼角,她却忽然逃出他目光的笼罩,重新将明眸的焦距移向了桥下的流水——她也是聪明人,她懂得这一放一收将会怎样强烈地牵动他的心绪,而要让他肯留下,必须得先让他自己明白他对她、对这方红尘,究竟有多么眷恋。
夜色越来越浓,水上船家的灯火照亮了潺潺的流水,也照亮了水波之中二人的倒影,她凝视着水中彼此随着波光摇曳的身影,忽然转身朝向他的侧影:“月到十五,分外明亮,尤其今年,你可知为何?”
他转头向她了然地微笑,她却不等他答话就告诉他答案:“因为今年的月圆是你带来的。”是他挽救了这片河山。
终于明白了她拉他东走西逛的目的,她是想用人间烟火挽留住他的脚步,可他真的去意已决,于是他小心地挑拣着字眼:“你错了,没有人能改变月亮的圆缺。该圆的时候,它自会是一轮银盘;而新月如钩之时,你也无须担忧,因为只要经历不长的等待,便又能见满月清辉,洒满人间。”
“也许……”失望的神色瞬时灰了她的明眸。
他有些歉然,于是真心地说道:“谢谢你今晚拉我出来,也谢谢你为我做的一切。”
她眼波闪烁着想从他洞察一切的目光下溜走,却被他下面的话语吸引住了双眸——
“今晚是我第一次真切地体会到市井繁华。”云倦初看进她水波荡漾的眼底,“今晚的每一件事物,我都看到心里去了,我一辈子都不会忘怀。”
隐约地,双眼有些滚烫,视线也变得模糊,她怔怔地看着他,也分不清心中究竟是喜是忧。
“咳咳……”耳边传来云倦初轻声的咳嗽,她这才回过神来,想起他虚弱的病体怎经得起刚才的一番人海穿梭。她忙扭过头去,悄悄拭干夺眶的清泪,掩饰着担忧的情绪,建议道:“要不咱们去那边的茶楼坐坐?”
“好吧。”云倦初又一次被她执紧了手,跟上她轻巧的脚步。
苏挽卿仿佛在逃避着什么,脚步格外得快,终于一不留神,在茶楼门口与一个飞奔而出的小小身影撞了个满怀。
“小弟弟,没撞坏吧?”苏挽卿慌忙扶起摔倒在地的男孩,急切的询问。
“没事。”男孩拍打着身上的尘土,一脸的不在乎。他抬起头来,看着“肇事”的苏挽卿,童稚的眼睛忽然对她的容貌感上了兴趣,“这是什么?”他伸出脏兮兮的小手,摸上苏挽卿额上的“红梅”。
苏挽卿笑笑:“好看吗?”
“好看。”男孩认真的回答,转念又想起了什么,关切地问道,“疼不疼?”
有根敏感的心弦被悄悄地触动,苏挽卿摇摇头:“不疼。”
“那我长大了也要弄一个!”男孩调皮地笑着,一眨眼便消失在人海。
“小孩子真有趣。”苏挽卿喃喃道。
“还疼吗?”却不意,云倦初在她身后轻轻的问。
“孩子都不疼,我会疼吗?”她装作不懂他的弦外之音,转身看着他,给他一个“请你放心”的夸张笑脸。
在看见她的笑脸之后,云倦初竟展颜笑了。
他突如其来的笑意让她好生疑惑,他则笑着从袖中掏出一块丝帕,轻轻擦拭着她的眉心,然后递到她面前,上面是脏兮兮的一片。
“一定是那个小孩!”想着自己方才的“花猫”模样,她红了脸,羞赧地抢过丝帕,用力地擦拭着眉间。
云倦初仍然在笑,轻浅的光彩映照着面颊,俊美如画。
他从未这样笑过——苏挽卿看着云倦初的笑容,几乎看呆了:认识他五六年了,他几乎无时不在微笑,可优雅的笑容下深藏的悲哀却总是让她心碎。但今天他的笑容却只让她感到轻松,因他笑得是如此洒脱,如此纯粹,完全地发自内心,而不是仅仅因为习惯。
心中涌起一股酸涩,她忽然扑入他的怀中,将螓首埋入他的胸膛,轻轻的呜咽。
“你……怎么了?”被怀中突来的软玉温香吓了一跳,云倦初红了面颊,低声询问。
“知道吗?这是我第一次看见你这样笑。”她抬起头来,迎着他探询的目光,“你不是为掩饰而笑,不是为安慰而笑。你笑,只是因为你快乐。”
快乐?听到她的解释,他怔住了:这个词离他好远,他甚至已经忘了什么叫做快乐。他已经习惯了尘世给他的悲哀,却从不知道尘世也会带给他快乐。陌生的感觉让他的心莫名地疑惑,他又问道:“可见到我快乐,你又为何要哭呢?”
傻子。她在心里低低地叹息,又一次将挂满珠泪的玉颜埋进了他的怀里:“因为这么多年,这竟是你第一次快乐。我……好难过。”
她竟是在为他心疼呢!一种绵绵不绝的暖意刹那间充溢了他的心胸,原来他的生命竟然会在她的心中扎根扎得如此之深——她的欢喜忧愁竟都牢牢地系于他身。既然她为他的忧伤犯愁,那么她又几时真正的快乐过?云倦初忍不住用力地将她抱紧,附在她耳边轻柔地保证:“别哭了。今晚,我也要让你快乐。”
苏挽卿一生中从未领略过这样一种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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