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挽云歌-第1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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耳边轻柔地保证:“别哭了。今晚,我也要让你快乐。”
  苏挽卿一生中从未领略过这样一种快乐。
  站在熏风殿外的回廊上,手握着用薄如片纸的白玉制成的酒杯,杯中盛着宫廷中最甘甜的御酿,居高临下地俯视着整个京畿的夜景,沉醉在星星点点的万家灯火。
  她仰头喝下杯中的佳酿,想到江山温柔的曲线此刻就平静地延伸在她的面前,一种炽热的快感便刹那间涌遍全身,她甚至仿佛可以听到血液在血管中奔流的声音,声声都像在询问,询问远方起伏的山峦,静卧在她脚下时,究竟是怀着何种心情?
  酡颜上浮出明媚的笑意,她终于明白了世上原还有这样一种让人欲罢不能的快乐:手握重权,俯瞰天下——这便是九五之尊。
  “原来这便是当皇帝的感觉?——真好。”微醺的她问身边的云倦初。
  云倦初随意地笑笑,给她又斟上杯酒。
  他一直不曾舒展的眉心,让她心里泛起种种疑惑,于是她走向他,看进他的波心:“怎么,你不喜欢?”
  “江山如此锦绣,如何会不喜欢?”他不露痕迹地避开她其实想问的内容——他是不是不喜欢做皇帝?
  他的言辞闪烁又怎会逃过她的细心,于是她将计就计地继续着由他引起的话题:“是啊,如此多娇的江山,必须得配上一代英主才行。”
  想不到她仍没有放弃劝他留任的打算,他苦笑:“什么叫一代英主?”
  “英明睿智,爱民如子,胸怀宽广……”她开始列举她所知道的他的一切优点。
  “你错了!”云倦初打断她,“身为一代英主,甚至是一个普通帝王的最先决条件,是他必须拥有一片雄心,一片比疆土还要广阔的雄心。”
  苏挽卿怔住:“你难道没有?”
  “没有……或者说它已离我远去。”云倦初给自己也斟了杯酒,仰首喝尽,轻咳数声之后,他看着苏挽卿疑惑的眼眸,开始讲述他长久不愿忆起的曾经,“在我还是个孩子的时候,我第一次跟随父皇走上这处可以俯瞰整个京师的回廊,我也曾像你刚才一样兴奋。而在宫廷中耳濡目染的我,很快便懂得了这份激动的含义,于是我便开始运用我的天资,出人头地,引起父皇注意,并在内心里悄悄地向权力的顶峰探出手去。”
  “这很正常,每个人都会有这样的雄心的——就像是当一个人仰头看天的时候,他总是看不到天的尽头,于是他便想比天空更辽阔;当一个人俯瞰大海的时候,他又总是看不到水底,于是他便想比大海更深远。”苏挽卿插口。
  “这样的想法,却不应存于宫廷。”云倦初摇头,“因为在宫廷里做梦的代价实在太大、太大……只可惜当时的我并不明白这个道理,早熟的心智和张扬的锋芒,最终只让我看到了血光,带给我终生的悔恨。所以,我对这一切都厌倦了,如果不是三哥的事,我想我这辈子都不会再站在这里……”他不由叹了口气,眼中流泻出淡淡的无奈。
  “可你现在又站在了此地,难道也不会有当年的梦想了?”她问,想知道既没有了雄心的他,如今又是靠什么在统御天下。
  云倦初将目光投向了远方静卧的山峦,轻笑:“其实我的梦想很小,我只想在这片河山中寻一个可以生存的位置……却怎么也寻不到……”
  “这便是你的全部悲伤吗?”她直直地看向他多年积郁的双眸,询问着他浓重哀愁的真正原因。
  她亮得炫目的眼眸像是要看穿他最后的秘密,可他又怎有和盘托出的勇气?他掩饰地喝下一杯酒,然后点点头,避开对此话题的深究:“其实帝王之位对我来说,就像个花瓶……”
  “那是什么?”
  他缓缓道:“摆得越高,摔得越重……”
  竟有这样的说法?皇位对他来说竟意味着毁灭?!愧疚和不舍全都涌上了心头,“我不该帮他们劝你。”她喝下杯中的酒,和着滑落而下的清泪颗颗。
  “怎么又哭了?我还答应要让你快乐。”云倦初对她露出笑意,又给自己倒了杯酒,“这样吧,我罚酒一杯……”
  “不,你别喝……”她却一把抢下他手中的酒杯,“这杯,我喝。”
  “挽卿……”
  她用还挂着泪珠的笑靥给他回答:“你能带我来此,对我倾诉心声,我哪能不快乐?”真的,第一次,他向她吐露真心,不用拐弯抹角,不用借物抒情。让她不用费心地猜测,更无须莫名地忧心。
  “告诉你,我从来没有像现在这般快活。”她将明霞染就的俏脸贴近他的胸膛,听着他隆隆的心跳,“心跳得好快呢——你是不是也很快乐?”
  “你醉了。”他不回答她的问话,企图转移她的注意,“咱们进去吧。”
  她却不依不饶地扬起脸,用雾湿的清眸凝视他:“你回答我。”
  他递给她温柔的浅笑,郑重地回答:“我也很快乐,而且今生今世便属此刻最为快乐。”
  听起来真像是诀别——鼻子又开始酸酸的,苏挽卿使劲地闭了闭眼睛,也学他将所有的心事都藏在心底,只露出绝丽的微笑:“那咱们进去吧。”
  “好。”他第一次主动向她伸出手去,她握住,跟随他进入熏风殿,将半醉半醒的心情统统丢在了殿外。
  “挽卿,你醉了。”云倦初说。
  苏挽卿哧哧地笑着,反驳道:“你喝得不比我少,为何我醉,你却不醉?”
  望着烛光摇曳中她妩媚的醉颜,他轻轻地笑了,点头承认:“那我也醉了。”
  像是听懂了他的一语双关,她深深地凝眸于他,然后似醉非醉地苦笑:“其实醉了有什么不好?”清醒才是彼此痛苦的源泉。
  她又喝下一杯酒,芳醇的美酒此刻却化成了难以下咽的苦涩,让她不得不借着酒意一吐为快:“只有醉了,我们才可以这样对坐,忘掉彼此的身份;也只有醉了,我才能自欺欺人地以为我们之间还有些……瓜葛……”
  说话间,点点泪光闪烁在苏挽卿含情的双眸,醇酒般清冽,醺然的粉颊藏着娇艳欲滴的嫣红,她便像朵待绽的红梅,承受着风霜雨雪,只为在心爱的人面前绽放最最迷人的笑靥。
  贪恋的感觉像蟒蛇一样缠住了云倦初的身心,不舍的情绪更像是尖锐的利器,将他本就不甚坚强的心房刺到流血,原指望这一晚的甜蜜温存能让她稍感快乐,却不料放纵柔情的结果是让他们更多地了解了彼此的心意,也让他更深地体会了她为情所困的折磨。
  千种内疚,万般情意,最后却只能化为一句——“挽卿,对不起……”他只希望将来她能将他忘记。
  她却佯醉而笑,飘忽的目光阻住他差点脱口而出的诀别之词,然后如梦的目光又飘向别处:她害怕听到他下面的话语,更不愿心中的不安印证为现实,所以她只能选择逃避——反正他都已逃避了那么多年,这种擦肩而过的体验,彼此都早已习惯。
  苏挽卿蒙眬的眸光继续飘悠在殿内的每一个角落,然后忽然明亮起来,她手指着云倦初的身后,问道:“那是琴吗?”
  云倦初转身看去,点点头:“是的,是一张琴。”
  “这里怎么会有琴?”
  “自然是我的。”
  “你的?”她讶然,“是云楼的那张?”
  “是炽羽给我……”话说了一半,他忽然停住,锁住了眉峰。
  知道炽羽的死对他打击太大,苏挽卿忙岔开他的思路,她站起身来,向他走去:“我想弹琴。”
  “我来……”见她脚步踉跄,他转身想拿给她,却不料忽然有一种乏力的感觉侵入了他的四肢,让他竟浑身无力。
  而与此同时,苏挽卿的手刚好也触到了那张古琴,醉意蒙眬的她脚下一滑,她下意识地抓住了他刚巧也放在琴上的手,谁知力不支体的他竟像一片羽毛,与她一起滑落在地。
  时间就这么停住了,停在永夜的滴漏里,停在彼此凝视的空间中。他和她,仅一线之隔,呼吸贴着呼吸,近得只够泄露出几缕略带酒意的空气,在华美的殿宇中悄悄的蔓延。
  他看着她:她美得摄魄的眼眸就略带蒙眬地闪烁在他的眉睫前,长睫勾勒的优雅弧线更是紧贴着他的面颊,仿佛唾手可得,吹弹可破的雪肤因美酒的关系而透出一种明媚的妃色,仿佛枝头怒放的红梅,掩不住的华彩盎然。
  她也看他,看他的容颜依旧冷如微雪,隐藏在苍白之下的血液似乎连酒精也无法点燃。一种微温的感觉悄悄地涌上了睫间,她赌气地想站起身子,却不料满头的珠翠钩在他的前襟,她急欲摆脱累赘的纠缠,伸手拉下金钗,却不料一头青丝顿时如瀑流泻。
  当浓密如情网的青丝笼住了云倦初的整个视野,一种狂热而陌生的情愫便开始在他的心中悄悄点燃,心跳开始脱离了他的控制,他终于明白自己早已陷入了一张用柔情织就的大网,而经纬纵横的源头原来就藏在她的眼底,随着她流淌的眼波,跟着她轻盈的呼吸,沿着她每一缕秀发倾泻入他的心田。压抑半生的情怀终于融化在她密结的情网里,他伸手揽住她欲离的腰际,将温热的唇瓣覆上了她的樱唇。
  他首次流露的狂热激情就像封藏已久的佳酿,初次开启便幽香四溢,熏染了她整个身心,教她的每一次心跳都深深地沉醉其里,难以自拔——就让她醉吧,就让她醉吧!让她沉溺于期盼已久的爱情里,跟随着由他催动的惊涛狂澜,一波又一波地心潮狂乱!
  激越过后,是他沉沉的喘息,回荡在她的耳边,像漾情的涟漪,一圈圈地散播开去,让深吻后彼此心跳怦然的声音,不露痕迹地激荡着皇城内院的冷漠内敛。
  苏挽卿终于如愿以偿地在他脸上找到了浮动的红晕,而他眼中深藏的情意更是化成了春水般流泻的温柔,洒满她的酡颜,让她不禁一次又一次地明霞扑面。
  她娇羞的桃花粉颊,映入他的眼底,额上的梅花更是红艳似火,亮得耀眼,云倦初吻上她眉心的灼热:“……真烫……”
  “它一直就很烫。”苏挽卿伏在云倦初的怀中,用缠绵的发泽纠缠住他的思绪,低低地倾诉着当初刺梅的心情,“刺在人身上的东西怎么会没有温度呢?”
  感到放在她腰间的手因这话而微微颤抖,她安慰地朝他笑笑:“可是一点都不疼。”见他流露出怀疑的神色,她又补充:“真的,刺时我一心只想着你,哪还会注意到疼与不疼?”
  她看似轻松的笑容却在他心底投下了深深阴影:他究竟是用什么蛊惑了她的芳心?又是怎样占据了她的心扉脑海?让她费尽心思地追赶着他的脚步,不顾伦理纲常地一路寻来,只求他轻轻一吻,便能欢喜开怀。
  迎向他探询的目光,她给他无怨无悔的答案:“也许是我傻吧,偏偏喜欢冷冬里的梅花,宁愿日日都守在冬季,盼着梅开不谢。可花落花开的宿命总是有赖季节的主宰,我既无力挽留冬去的脚步,就只好将期盼的热望雕刻在眉心,恳求至爱,不要离开!”
  “挽卿,你何苦……”他隐忍住满腔的泪意,将深深的感动化为呢喃的声调,在她耳边纠缠。
  “倦初,别离开,好吗?”她紧紧地盯住他深不可测的双眸,生怕那幽深难测的湖底又涌起多变的心澜。
  云倦初闭上眼睛,没有回答,只是更紧地抱住她的纤腰,又一次与她唇齿纠缠。
  良久的深吻像润物的春雨,涨起漫溢的桃花春水,将她的心房紧紧填满,让她来不及细思他沉默不答的含义,而被一种幸福的错觉占满了心田。
  “还想拿琴吗?”直到他低柔的声音在耳畔响起,她这才从浓烈的缠绵中清醒过来,红着脸点头,起身离开他的怀抱。
  云倦初也随着她缓缓起身,竟已力不从心。他明白这是油干灯尽的前兆,一年的心力交瘁,七日的自锁身心,还有今夜的心潮澎湃,他已快耗尽心魂,这让他自疑是否还能看到明日的朝阳。
  她深情缱绻的目光却又投射进他的心湖,让他渐弱的心潮随着眸光摇曳波澜澎湃,让他不禁愿用生命的最后火花换她满足的笑靥!于是他将古琴置于膝上,信手拨动了琴弦。
  心随着悠远的琴音微微一怔,她忙端详古琴,不觉惊呼:“难不成这是司马相如的‘绿绮’?!”
  他向她温柔的微笑:“只可惜它一直未能弹奏它该弹的曲子。”说罢,举手弄弦,终成一曲《凤求凰》——
  “有美人兮,见之不忘……一日不见兮,思之如狂……凤飞翩翩兮,四海求凰……”
  在他如潮汹涌的深情中,她开始迷失了方向,所有的清醒理智都融化在他悱恻的弦音中,让她觉得自己好像身处梦境:依然是满目的梅海,红白相映。她迷醉地投入其中,苦苦追寻着他若即若离的身影,却总是在伸手之间便失却了他的影踪。她正焦急无助,却传来飘逸的琴声,引她蓦然回首,终于看见了他真切的笑容,就绽放在离她最近的身后……
  灿若星辰的笑花点亮了苏挽卿的眉宇,她柔柔地依在云倦初的身前,仿佛依靠着永生永世的幸福。甜美的梦幻在她的面前悄悄铺展,熏风殿中只剩下她渐趋均匀的呼吸和他低回缠绵的吟哦——
  “……凤飞翩翩兮,四海求凰……”
  当舞动的光影通过雕饰精美的窗棂漏进熏风殿时,苏挽卿终于睁开了惺忪的睡眼,环顾着四周熟悉又陌生的环境,不禁惊异这竟是自己很久以来的第一次安眠。坐起了身子,一件白色的长袍从身上滑落,她这才追寻到了一宿美梦的来源,也在同时蓦然发觉长袍的主人,此时并不在身边。
  她来不及捡起散落一地的珠翠,匆匆忙忙地挽起长发,奔出殿外,焦急地询问门外的侍卫:“皇上呢?”
  “回寝宫了。”侍卫回答。
  “什么时候?”她追问。
  “昨天夜里。”
  “……夜里?”也就是她刚睡着,他便离开了?她蹙紧了娥眉,想找到一点有关他离去的记忆。
  侍卫见她神色有异,以为她不相信,于是补充道:“昨夜皇上好像喝醉了,还是我背他回去的呢……”
  苏挽卿却不等他说完,便径直向寝宫跑去。
  推开虚掩的殿门,她跑进寝宫的内室,见云倦初躺在床上熟睡未醒,她才放心地舒了口气。
  晨曦淡淡地照射进屋内,洒落在明黄锦被铺就的龙榻上,反射出一种柔和的光泽,让在其中熟睡的他看来好像飘然若仙。
  “难怪那么多人说你像个神仙。”看着看着,她轻轻地说,禁不住蹑手蹑脚地走到他的床前,蹲跪在地上,牢牢地盯住他熟睡的容颜,“有时我好怕你真的就飞走了。”看似荒谬的担心却真实地勾起了她时时不安的心绪,她忍不住伸出柔荑,想握住他留在被外的手掌,手指却在触到他手背的瞬间倏忽收回——他的手怎么那么冷?
  她惊跳起来,试探的唤着:“倦初……”
  他却依然闭目不醒。
  苏挽卿心中大乱,慌张地抓起他的手用力地握着,妄图暖回他冰冷的温度,却不料在他被抬起的手下发现了一方明黄色的丝帕,浸透鲜血!彻骨的寒意一寸寸地蹿升至头顶,她颤抖着伸出玉指,探向他的鼻侧,心随即便因他似有似无的鼻息而彻底沉到了海底。
  “倦初,倦初……”她紧紧的抱住他,用尽全身所有的气力唤他,企图寻回他不知散落何处的心魂和生气,却不料声声泣血的呼唤中,他的双目仍旧紧闭,若有若无的气息也仿佛渐渐地冷却在她颤抖的怀里。
  “别离开我……别离开我……”她将螓首埋在他的怀中,摇晃着他的身体,大声恳求着,任冷冽的寒意从她的粉颊一路肆虐到心底。
  摇晃中,忽有一个白色的瓷瓶从床内滚落到她的面前——“药!”心底顿时燃起一股希望,苏挽卿连忙打开瓷瓶,倒出几粒药丸,放入他的口中,却不料昏迷的他根本无法吃药,于是不假思索的,她将药丸在自己口中嚼碎,然后以唇送进了他的口中。
  一粒、两粒、三粒……温润的唇瓣将生的希望渡入了他的体内,她扶起他的身子,将他的俊颜靠在自己的肩上,用尽身上最后的力气紧握住他的手,生怕略微松手,便会教死神赢得这场战争,将他从人间夺去。
  心房纠扯之中,她终于明白了自己长久以来不安的来源:她竟是那么地害怕失去!因为云倦初实在是太像他的名字,对于人间,他就像是一片云——投影在波心,然后随风而散,波心却依旧是波心,不留一点尘埃。
  “倦初,求你,别离开我,别离开人间……”她跋千山,涉万水,越过彼此的心防,一路辛苦地追寻着他的脚步,为什么却总是在两心相距最近的时候,被命运分隔得最远?
  这难道就是上天钦定的宿命吗?不!她不承认!于是她抬起盈满珠泪的明眸,看向窗外,毫不屈服地接受着宿命的挑战:“天……请不要……不要夺走他……只要他能醒来,我愿用我最珍贵的东西……与你交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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