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拥着满怀的暖意,云倦初只觉得一种滚烫的感觉瞬时盈满了眼眶,让他第一次觉得自己拥有的幸福是那样实实在在,那样理得心安。他的心也头一回那样踏实,因为他终于找到了一个人——陪伴他孤独的行程,就算有一天物是人非,所有的人都离他而去,她也会不离不弃地紧贴在他的身旁,为他的伤心难过落泪,为他的欢喜巧笑嫣然。
“挽卿……”他的手臂在深情的低唤中忽然收紧,让她有些喘不过气来,她忙抬起螓首,却看到了他的喜泪一串。以为他仍是在为往事心伤,她抽出被他箍紧的手臂,轻轻搂住他的颈项,心疼的问道:“你的心,还疼吗?”
他摇头,笑意浅浅:“不,不疼了,因为已经有人帮我抚平了。”
秘密,压在心头是座山,藏在魂里便是把锁,而说出来时,却轻得像阵风……
早春的风伴随着渐暖渐亮的阳光,透过十一年来首次开启的窗户,洒进了玉辰宫的暖阁,扬起了一地细碎的尘埃。
苏挽卿坐在蒙尘的梳妆台前,听着身旁的云倦初诉说着当年曾在这里发生的一切……
“……那晚,他的离去,刚巧被一个宫女看见,于是那宫女便告诉了父皇,父皇大怒,质问母亲,并且怀疑我的身世。为了保护我,母亲抵死也不承认我非父皇亲生,最后触柱而亡,以死相证……”说到这里,云倦初的声音微微发颤。
苏挽卿伸手抱住他,将他全部的难过都收入怀中,恨不能帮他分担那日的忧愁。
云倦初则又一次擦干她脸上的泪水,心中不觉讶异:已为他的故事流了一次又一次眼泪的她,就如同水做的一般,可流不完的泪中偏又藏着铁一般的坚强,一心想陪着他承担所有的不快。想着,他又继续:“父皇虽然在心里认定我非他骨肉,却苦于没有证据,只好将我软禁在这里,任我自生自灭。然后父皇又杀了那个通报的宫女,就等着用我的死来让这件宫中的‘丑事’永远地成为秘密。”
听到“死”字,她敏感地微颤,他连忙安慰她说:“然后,我三哥救了我,将我送出宫去,就到了你舅舅那里……”
“再然后,你便遇见了我。”世间的因缘便是如此的奇妙——在他什么都失去的时候,却也悄悄注定了他将拥有一份别样的未来。想着,她向他绽开明媚的笑靥,就连脸上还挂着的珠泪也闪耀着甜蜜的光彩。
他深深地沉溺在她的如花笑靥中,心中的感动忍不住跟着她“珍珠”的每一次闪烁圈圈漾开:“我不知道,我究竟是哪一点值得你爱?”
“我也不知道。”
人间情爱有几分能说得清楚?若是一切都能用因果解释,那他们在前世,甚至是前世的前世,又是谁允了谁的心,谁欠了谁的爱?要让今生生死相许,以情相还?
绯红爬上了她的芙蓉粉颊,她转过脸去,松开拥住他的双手,含羞地拂拭着梳妆镜上的灰尘,也将她霞染一般的娇颜映在了华丽的铜镜之内。
他注视着铜镜内的人间绝色,同时也清晰地看见了乌瀑之中夹杂的银丝斑斑,不觉心痛:“我常常在想,我又究竟给你带来了什么?厮守无望,还有……一夜白头……”
苏挽卿摇头,微笑着问道:“你可知道,我向上天乞求留下你时,我拿什么与他交换?”
“一定是你最珍贵的东西。”
“你猜是什么?”她追问。
“美丽。”他很快回答。
她忍不住流露出惊讶的神色来,她从不知道原来他对她也如此地了解,她在镜中朝他笑笑:“猜对了一半。”见他不解,她解释:“因为美丽是我曾经最珍贵的东西。从很小的时候,我就知道我长得很美,十四岁之后,媒人更是踏破了我家的门槛。很多人都将我比做花,花儿自然怕老,怕凋谢。所以我宁愿在一场春雨中消殒,在一声春雷下凋落,也不愿接受秋日的残阳看似温柔的抚摩,因为这一抚,我就老了啊——美人迟暮,将是怎样的悲凉?美丽是我那时全部的自尊和骄傲,是我的一生,我甚至愿意死于青春,死于韶华,这样我的美便永远不会因岁月而褪色。所以,我无视世俗,我坚持要开贝阙,我要让每个人都能记得我绽放时的美丽,尤其是你!而当得不到你的响应的时候,我甚至以为我可以什么都不在乎——只要美,而不要爱的!”
眸光在镜中与他迷人欲醉的眼波交会,她体味到了他目光中的含义:在他心中,她的美丽永远长开不谢。她转过头去,面对着他:“所以,现在对我来说,美丽已不再是最重要的东西。因为当早晨我差点失去你的时候,我才蓦然发现:不知什么时候,我心中最珍贵的竟然是你!于是我拼命的乞求上天,告诉他:我愿意风尘在青丝中偷换上白发,愿意流年在额头上刻上细纹,只求上天能给你生命,哪怕一天也好!我愿意一朝经历四季,一夕青丝成雪,只求时间能过得快些,教我能与你在一天之内,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执子之手,与子偕老。”他握住她的手,轻轻地重复着她的话语,郑重地,像是……承诺。
她则将小脸紧紧地贴在他的胸膛,久久地听着他为她怦然的心跳,拥着他迟来的爱意,任无声的流光穿越过相执的四手,将此一刻凝成永恒……
当月亮缓缓升上了夜空,将凄清的月华洒落寝宫一地,焦急等待的云倦初终于盼到了从相府归来的苏挽卿。
“李纲他们怎么说?”云倦初问。
苏挽卿摇摇头,叹息:“他们还是一心想拥你为帝,甚至还准备来个万民上书。”
“想不到我烧了一份,他们便又来了一份。”云倦初叹气道,“那你有没有给他们看我与完颜宗望签的和约?”
苏挽卿点头:“当然给了,可他们说:以五千万两白银换一代令主,值得。”
“值得?”云倦初深深地叹了口气,虽知他们也是一番好意,却也烦恼这样的“冥顽不灵”。
苏挽卿依偎在他的身侧,让他一身的疲惫和无奈也流泻到她的身上,劝慰道:“你也不能全怪他们——珍珠即使埋在沙里,也是注定了要发光的。”
一丝悲哀却从他的眸中溢出,他自嘲道:“可是又有谁知道珍珠其实只是矫饰了一层光亮外表,看来冰清玉洁,可产他的蚌腹却是污浊不堪。”
“别这样说自己,更别这样说自己的身世。”她慌忙地想挽回她所勾起的伤痛,“倦初,你无须背负上一代的罪孽,也不用承担倾世难还的恩情,你便是你!”
“我懂。”云倦初轻笑,笑中有些许涩然。
望着他笑中含愁的模样,她叹了口气:“我现在方才明白,你倦世弃世竟是因为世事弄人,人间情冷,你却偏又爱它太深。”
“只要你懂我,就行。”云倦初的目光中闪烁着无数感动,他伸出手去,轻抚她柔软的长发,她却忽然将一缕青丝绕上了他的指尖。觉察到她突然灰暗起来的神色,他问道:“又怎么了?”
她依旧绕着他的指尖,将根根青丝纠缠其上,良久不肯开口,直到有忍不住的泪珠偷偷打转在眼眶:“你打算怎么办?”她抬首看他,虽然胸中心潮澎湃,却不敢向他直接问出心中所想:他又将选择以怎样的方式摆脱这皇位?
“我不会再主动放弃生命了,也不会再逃避。”他给她所期待的回答。
“真的?”
“真的。”他抬起被她的发丝死死纠缠的手指,向她示意:他早已被这些缠缠绵绵的情丝给纠缠住了,哪里还逃得开?
喜色浮上了她的眉梢,这还是她第一次听到他的承诺,芳心漏跳一拍的同时,也带来了满腔暖暖的心安。她投入终于等来的怀抱,忽然觉得自己原来已经走累了、寻累了,只想懒懒地倚靠在他的温柔里,永远不要离开。
此刻的她就像是一个得偿心愿的孩子,只想把握着眼前的小小幸福,而将明朝所有的将来都抛在脑后,任凭安稳的幻景模糊住双眼,而不让现实的身影侵入彼此的视线——她其实只是一个很贪心、很傻气的女人,只希望能永远生活在梦中,永远不要醒来。
“别离开……”已升起蒙眬的睡意,她却仍旧不敢完全的放心,这两天来,时时不停的这句恳求仿佛已成了她的习惯。
“放心吧,我不离开。”他在她耳边承诺着,看着她终于在他身边孩子似的安眠。
他终于明白了,自己对人间满怀的不舍和贪恋,竟都是来源于身旁这个散发着淡淡馨香的美丽精灵,她的每一次微笑,每一滴眼泪都仿佛烙在了他的心版,充盈了他全部的喜怒哀乐,教他一次次地回眸,一次次地眷恋,最后选择留下,无论前路如何。
他也终于真正理解了赵桓当年对他说过的那句话——“只要这世上还有一人爱你,你就该为他活下去。”这句话曾支持他走过了十一载春秋,而他也曾一直固执地认为:为那个爱他的人而活,便是应将报答对方的爱作为自己的全部生活,而自己的一切都是在为对方存在。可现在他却发觉自己原来一直错了:为那个人活着,并非是为了要报答,而是因为自己在被对方所爱时,也在深深地爱着对方,而这种爱才是生活的真正意义——无论亲情,还是爱情,也无论将来和结局!
看着怀中熟睡的她,他轻轻地笑了:她可以刻意忽略梦想的背面,他却必须负载彼此的未来。于是,他伸出手去,摊开身前的一方宣纸,一手揽她,一手执笔,坦然落墨,挥就明朝人生……
窗外夜渐深沉,仿佛连上天的诸神都已在静谧中沉沉睡去,只有千古依旧的月光冷冷地洒下光华,将人间所有已知或未知的命运都笼罩在温柔的银辉里……
又是一夜好梦,苏挽卿醒来,却发现身边的温暖源头又一次消失不见。伸手触及昨晚他躺过的地方还留着淡淡的余温,她慌忙起身,来不及梳发,便直接追寻着还未飘远的温度——他一定刚走不久。
果然,他就站在寝宫外间,早已等着她似的,用清澈而没有阴影的双眸微笑着凝睇于她。
她情不自禁地想奔向他的怀抱,却在走了两步之后,蓦然停步,因她发现他今日竟是一身整齐的白衫,而并非这两天一直身着的龙袍,恍惚之间,她竟有了些回到过去的感觉。殿外传来鼓乐之声,她连忙跑向还未开启的殿门,通过门上的窗户,看到了门外的百官和仪仗。
还未等她开口询问,他便出言解了她的疑惑:“今日当出城门迎接我父皇和三哥归来。”
闻言她怔住,僵直了脊背,竟慌乱得难以成言:“你……真的要去?”
他点头:“当然。”
“你答应过我,你不会离开的!”她急了,下意识地挡在殿门之前:他究竟知不知道这一去的后果是什么?他很可能从此一去不返!
“是的,我答应过。我不会忘的。”他走近她,忽然抱住她,让她的喘息变得起伏不安,脑际一片空白。
就在她头脑浑噩的瞬间,他却已经与她调换了位置,变成了她在门里,他在门边。
又是一次别离的架势,苏挽卿望着他迷醉人心的眸子,不甘心总被他迷惑,于是决定也采取她以前惯用的手段:将他逼到山穷水尽。想了想,她朝他明媚地笑着:“你就想这样走了吗?你别忘了,你曾答应过我三个要求,如今你还欠我一个!”
云倦初微笑:“请说。”
她敛起了笑容,郑重的对他宣布:“这次我要你的命!”见他不解的以目光探询,她接下去解释:“从此以后,你的命便属于我,不管是五年还是十年,都不许你轻言放弃!如果老天爷他非要夺走你,也得先问问我允不允许,我要跟他争,不管他的力量有多强大,他的手段有多高明,无论是用天灾人祸,还是重症顽疾,我都不会放弃你!昨天我已经赢了他一回,我有信心再赢下去。如果万一我输了,那我便跟着你下黄泉,去阴间找你!”
“挽卿……”她的一番话虽然霸道,却让他头一次体会到了她纤细敏感的情丝之中竟藏着这样坚定的毅然决然——她比他想象中要坚强得多,他也终于能够放心地让她走入他的灵魂,陪他一起迎接难测的来日。
“你答应吗?”
“答应。”他伸出手去,将她抱了个满怀。
在他毫不迟疑的回答中,她找到了他对爱的回应,如她一样坚定毅然。
对于这份爱,他们都已付出了太长的等待,仿佛是一朵花开——等待的时间永远长于花期的铺展。但不就是由于这漫长的等待,他们才会懂得彼此的心意,才能看到这瑰丽的盛开?
透过他阴霾散尽的双眸,她看到了前所未有的勇气与坚定,看到了他所期待的未来——他所期待的不是一次短暂的绚烂,而是并蒂连枝的岁岁年年。
他已不再逃避,哪怕是借口为她着想。是她,将他心中的桎梏统统砍断。他的生命,他的灵魂第一次没有了束缚,生命之火第一次自由地燃烧,迸发出的辉光,夺目得坦然。为了能换得完全属于自己和她的将来,他终于敢于去面对他的过去,以及有关他身世的一切纠缠,下一次赌注,与他全部的忧愁与无奈彻底作个了结。
凝望他许久,她终于绽开了春光般的倾城笑靥,将他推出门去,而她自己则伫立于门口,百官的面前,让所有人都知道:她是他身后的女人,她要陪他迎接外面的世界,无论是风是雨……
“李丞相,你们是否真写了所谓的‘万民上书’?”走在出宫的路上,云倦初忽然问跟随身侧的李纲。
“回皇上,写好了,正欲呈太上皇御览。”李纲不敢隐瞒,照实回答,仍旧试图劝说些什么。
云倦初笑笑,递给他一纸诏书:“在你向太上皇递交上书之前,先替我宣读一下这个。”
“遵旨。”李纲疑惑的接过诏书,更加疑惑的看见云倦初唇角的弧度,随着城门的逐渐临近,而越来越轻松地扬起。心中蓦然腾起一种惴惴,他下意识地握了握手中的诏书,却不知道正是这份诏书保住了他与所有联名上书的官员的身家性命,也将云倦初自己推向了万劫不复的深渊……
第五部分
九 天意弄人(1)
宋钦宗 靖康三年 春
钦徽二宗南归,钦宗复位,尊徽宗为太上皇。
云倦初揭身世之谜于天下,述其确非皇室血脉,而是侥幸获得皇七子之玉牒,从而斗胆假冒,欺世夺位。
此言一出,天下震惊,徽宗当即下令拘捕云倦初依律处置。
但假冒皇子之事实在来得太突然,也太匪夷所思,天下人在震惊的同时,却也在心底期待着云倦初能多给天下几分解释。
然而云倦初却什么也没有说,只在锁链加身之时淡淡一笑,淡如流云,灿若星辰……
十一年后的今天,云倦初想不到自己又一次被锁在玉辰宫内,仿佛这里是他生命的一次次起点,也是一次次终点。
春寒依旧料峭,冬季寒冷的尾声和春天初暖的序幕,交织在空气当中,让人分不清强弱,也料不准将来。
一如当年的世间情冷,他也一如当年的毫不畏惧,只是,原因不同:十一年前,他是抱定了弃世而去的念头,所以静心等死,任风刀霜剑,而毫不在乎;如今,他却是对生命充满了尊敬和眷恋,因为他的生命中多了一个美丽的牵挂,让他甘心承受一切苦难,而甘之如饴。
他已无心再去管什么人情冷暖,更不在乎皇权之下是否还藏有真实的情意。因为今日所发生的一切都毫无意外地落在他预料之中,仿佛他等这个结局已等了很久很久——除了一件事让他稍感意外,那便是父皇见到他的第一句也是最后一句话——“你不是我皇室血脉!”,他没有想到父皇竟会恨他至此,不惜当众公布,而不顾皇家的颜面——剩下的一切便都按着他的想法顺理成章地发生:李纲宣读了他所谓的“身世之秘”,然后全场哗然,再然后是囹圄之灾。
百官惊讶又鄙夷的神态,三哥愕然又复杂的表情,以及父皇得偿夙愿般的残笑,一切一切都别样清晰地在面前流闪而过,他承认在那一刻,他确实感到了悲哀,极痛,也极沉重,仿佛是命运残忍地狞笑着,在背后一掌推来……
曾经他是多么地害怕这种悲哀,这种孤独,甚至选择以死亡来逃避,因为这是怎样一种痛入骨髓的孤独啊——他也许是这世上最孤绝的人,却也最怕被人间抛弃。
就因为怕了这份孤独,就因为怕了这种抛弃,将世事看得太清楚的他,才不得不选择逃避,将灵魂深锁在孤绝的外表下,不敢让任何的情意叩开他的心门,因为一旦心门被叩开,他便会对这个世界又多抱几分希望,而最终会被失望伤得更深。
可当今日真正面对了这种悲哀,他却觉得它并没有他十一年来所想的恐怖,因为他还有她——有了她,他还怎么会认为自己是孤独的呢?即使世上再无他的容身之所,他也能在她的眼中找到自己的位置。
所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