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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南水北:韩少功归隐乡野之作-第1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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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也就是说,朋友式的共产主义也不大灵了。
  如此惨痛失败,让我笑了好久。


64 非法法也


  邻村的两个后生惨遭大祸。一个电工,一个帮手,架设外线的时候,不知为什么突然呵呀一声,双双翻倒在水田,水淋淋的身体抽搐不已。
  有人怀疑他们违章操作。有人怀疑另有第三者肇事,比方说在配电间冒然合闸。到最后,几乎所有人却一口咬定了供电公司:施工前缺少培训,施工时没有监督,材料质量也可疑……总之他们应对死人负责。当时公司总经理把汽车停在村口,不打算进村了。村民们将汽车团团围住,七手八脚要连车带人抬进村去,抬到惨兮兮的灵堂前去。他们一开始并没想到什么钱,但既然时逢丧礼,狗屁总经理对死者看都不看一眼,鞭炮没有放一挂,祭幛没有送一条,撒腿就想走,实在太没人味,是可忍孰不可忍!
  掀了它!掀了它!开个铁乌龟来吓哪个?有人冲着汽车大吼。如果不是村干部及时赶来,人们的扁担和锄头还要砸在车上。
  总经理只是不想沾包,但不合人情的躲闪犯了众怒。也许正是这一点使舆论全面恶化,使他陷入了是非难辨的泥潭。人们异口同声要求供电公司对事故负责,相干和不相干的恶语都一齐砸过来。加上死者的亲属在场号啕大哭,人见人怜,人见人悲,妇人们泣声纷起,急得总经理满头大汗,钻地无缝,插翅难飞,捐出了两百元还不够,向所有人赔笑脸还不够,最后只得答应承担责任,一咬牙,给两家各赔十二万。
  到了这一步,乡长才及时地出现,连声说自己来迟了,来迟了,劝退了几个吵闹的后生,然后接总经理去吃饭,算是压惊和联谊。
  我知道这件事的时候,灵堂里的调解已经完成。但这算什么调解?我私下里已隐隐约约知道肇事的第三者是谁。这就是说,肇事者并没有承担责任,供电公司却在相当程度上代人受过。在全面推行法制建设的今天,这一结果大可奇怪。
  贺乡长对我说:“是不是有人肇事,这不难查。但查出来又如何呢?他赔得出二十多万吗?赔不出。查来查去的结果,不但要毁掉两家人,还要毁掉第三家,你说是不是?”
  他的意思是,肇事者家里也太穷了,经不起罚。而受害者的家里呢,如果没有补偿,就只能讨饭。
  “但事实总归是事实……”我支吾。
  “事实是:现在三个家都有了活路,有什么不好?”
  “那供电公司是不是有点……”
  “你是说冤枉?是有点,但他们放点血,也是九牛一毛,不过是酒楼里少买几张单,麻将桌上少放几个炮。你还不知道他们?”
  我无话可说。我以前只知法度的重要,但眼下不得不承认,法外有法,非法法也。山民们心目中自有一套更为重要的潜规则。这种规则在后果与动机之间更关切动机,比如考虑到肇事者并无恶意,因此须从轻发落;在死者与生者之间更关切生者,比如考虑到两家遗孤都要活人,那么补偿就比查案更重要。他们还怀恨供电公司赚得太多,太容易,太霸气,差不多电霸一个,这次切不可放过。这一切算计如果不是颠倒黑白,至少也是颠倒主次,活脱脱造出了一个假案。但山民们认为此事办得天理昭昭无可置疑。他们不约而同不假思索地胡言乱语,乡村干部也不约而同不假思索地两面三刀,反正是要逼供电公司掏银子——何况公司也不是完全没有责任。
  我不大能接受这种胡来和恶搞,但三个贫困家庭(受害两家加肇事者一家)由此免了灭顶之灾,在没有工伤保险的情况下能继续活命,又不能不说是各种结果中最让人心安的结果。我能说什么?
  事情就这样过去了。村民们对结局一派欢喜。
  有人说:“他们死得好呵!你想想看,一没有吃药,二没有打针,三没有动刀子,什么苦都没有吃,就像一觉睡过去了。这种死法哪里去找?”
  另一个说:“哪里死了呢?明明还活着呵。老人还由他们养,堂客还由他们养,连娃崽的学费也还是由他们出,只是家里少了一个影子。没关系的,同外出打工差不多。”
  还有一个更是无限憧憬:“我下次一定要给供电公司打工去!吊颈也要挑棵大树不是?跳河也要选条大河不是?”
  东一句,西一句,事情就真地这样过去了。


65 疑似脚印


  我听到一阵哗啦啦的异响,跑到院子里探头一看,见竹林里枝叶摇动,还有个隐隐约约的黑影,似乎正在藏匿。是谁呢?我随手抄起一杆铁锹大叫一声,那里便有一刻的静止,然后冒出一个顶着蛛网和草须的脑袋。
  “我来砍点茅竹。”他露出两颗黄牙。
  “你是谁?怎么砍到我院子里来了?”
  “这些茅竹没有用的。”
  “你说没用,我有用呵。”
  我有些生气,觉得这人真是无礼,不知什么时候竟然擅闯私宅,冲着我的园林狠下毒手,是不是过两天还要来拆墙和揭瓦?可怜我精心保留下来的一片绿色,院子内必不可少的第二道或第三道绿色帷帘,已经被他撕开了缺口。围墙红砖裸露出来,砸得我眼前金星四冒。
  他嘴唇肥厚得有些迟重,又披挂着嘴上又粗又密的胡桩,搬运起来不方便,吐什么字都是一锅稀粥。他说了他的名字又似乎没说,说了他家在何处又似乎没说,还说茅竹不是楠竹,只能砍下来卖给毛笔厂做笔杆云云,但我都没怎么听清。我喝令他立即住手,立即离开这里。他怔了一下,迟疑地点头。但我现在回想起来,觉得他当时回答得并不清楚更不肯定,或者干脆就不曾回答。
  “这些茅竹只能藏蛇,留着做什么呢?没有用的,没有用的。”他还在嘟哝,把已经砍倒的竹竿收拢成捆,扛上肩,总算出了门。
  不久后的一天,我从外面回家,一进院门,发现这里已经有了主人——又是那一嘴胡桩,像一个刷子没剩几根毛;还有两大块嘴唇,冲着我一番哆嗦和拥挤,总算挤出几星唾沫,是高高兴兴的唾沫:“回来了呵?”在他的身后,两头牛也有主人的悠闲自在,一边喳喳喳啃着草,一边甩着尾巴,拉下了热气腾腾的牛粪,惊动了上下翻飞的牛蝇。我恍惚了一下,以为自己走错了地方,但定睛一看,这刚刚用石板铺成的路,刚刚开垦出来的菜地,刚刚搭就的葡萄架子,明明还有我的手温。这围墙外的一棵大树和远远的两层山脊线,明明是我熟悉的视野,怎么眼下反倒让我有一种反身为客的紧张?
  “你找我有什么事?”我问。
  他兴冲冲地指着一块菜土:“这里的地湿,你不能种蕃茄,只能种芋头和姜。你得听我的。”
  他又指着樟树那边说:“那下面有两株好药,五月阳,你不要锄掉了,等我秋天再来挖。”
  我完全不懂什么五月阳,也不在乎两株草药由谁挖走以及什么时候挖走,但我无法容忍他这种兴冲冲的劲头,这种无视法律和搅乱社会的口气。“你到底是谁?我同你说,这是我的院子,买下来的院子,我办了土地证的院子。这个意思你不会不懂吧?你要挖草药,要放牛,要砍茅竹,可以到外边去。你如果要进这个院子,就得经过我的同意。你懂不懂?你要不要我拿土地证给你看看?”
  他怔住了,似乎再一次难以理解这么深奥和复杂的道理,“你是说,你是说……”
  “我是说,你以后不要到这里来放牛。”
  “这里不能放牛么?”
  “你觉得这院子可以让你放牛?”
  “牛最喜欢吃这些茅草,你留着反正也是没有用……”
  “留不留是我的事,对吧?”
  “你要留呵?你要留,就早说呵。我不知道你要留。我不知道。你要是早说一句,我也就不会来了。”
  他没有追究我不宣而禁不教而诛的责任,吆喝一声,赶着两头牛出了院门,一大捆牛草在他肩后晃荡,叶尖沙沙地刮扫着路面。他当然没有带走他的牛粪和牛蝇。
  我给院门加了一把锁。
  我加了锁以后才知道他的来历。他叫李得孝,外号孝佬,是附近的一个农民。只因为我买下的这块地,原是分配在他名下的责任地,二十多年来,已经被他跑熟了,甚至被他家的牛跑熟了。一放绳,根本不用驱赶,牛就乖乖地直奔这里而来。眼下,他不是不知道事情已经有了变化,不是不知道这块地经乡政府征用,最终卖给了我这个外来人。但他砍茅竹或者割牛草的时候,还是情不自禁地往这块地上窜。想想吧,他熟悉这里的茅竹,熟悉这里的茅草,熟悉这里某个角落的五月阳,憋一泡屎尿甚至也曾经习惯性地往这里狂奔,一心要来增肥活土。他一时半刻哪能割舍得下?他远远就能嗅到这里的气味,远远就能听到这里发芽或落籽时吱吱嘎嘎的声响,连睡梦中一迷糊,也能感触到这里在雨后初晴或者乍暖还寒时的一丝抽搐或跃动。对于他来说,这些当然比一张土地证更重要。有人告诉我,自从我不久前两次把他逐出门外,他还是有点半醒不醒,好几次还扛着锄头来到我家院门前,见门上一把铁锁,才怏怏地蹲下或者徘徊,最后掉头而去,嘴里嘟嘟哝哝地不知说些什么。
  他没有大喊大叫地打门,就算是够清醒够冷静的了。我相信,在很长一段时间内,他还会在一把铁锁面前恍惚,就像把一个儿子过寄给了人家,但很难把这个儿子视为人家的骨肉,一不小心就还会叫出什么乳名。
  以上是我短篇小说《土地》里的一个片断,大体上言之有据。不过主人公原型不姓李,而是姓吴。他的老婆也确实离异他去,但不是嫌贫爱富,只是痛恨丈夫结巴,小气,在床上不男人——道理其实说不大清楚。
  这篇小说是应法国一个文化项目的要求而写,《土地》也是项目主持者的命题。大概出于中国文学传统对土地的一往情深,我一下笔还卷入田园诗和山水散文的浪漫光流,强调了主人公对故园的牵挂和纠缠。其实,吴某对土地既有情也无情,比方说对土地转让并无遗憾,甚至有点兴高采烈。他曾把我拉到他家,引我到山上看,问我需不需要更多的地,问我是否有朋友或亲戚来搞开发——他还有一块山,要水有水,要路有路,是盖房子或者开果园的好地盘。
  他以为我是个开发商,一个急于推销土地的模样。据他说,他就是想再得一点补偿款,然后去城里开店打豆腐——这是我在小说里没有写到的。
  事实上,他后来确实离开了八溪峒,不过没有进城打豆腐,而是去煤矿挖煤。我在巴黎参加中法作家同题小说《土地》讨论会时,恰好听到中国一煤矿发生重大矿难。从旅馆里CNN的电视新闻中,我看到矿井口一具具伤亡者的身体,还有忙碌的救护队员和蓝灯闪闪的救护车。不知为什么,我担心从屏幕上看到一个熟悉的面孔,担心镜头迅速锁定和推向这张面孔。
  当时一位热心的法国读者要来了咖啡,一个劲问我“五月阳”是什么,称他在中国植物辞典里没有找到这个药名;又称《土地》中很多植物名都特别美,也富有深刻含义,使他想到了非洲的古代文化……他肯定注意到我一直盯着电视新闻,想必也不明白我为什么对学术交流心不在焉。
  回到山里以后,我听说吴某倒没有什么事,前不久还回来过一次,拿高级烟招待四邻,还把他中学毕业的儿子也带去挖煤。
  我没有再见过他,也许以后很难再见他。值得提到的是:我家院门虽然每夜必锁,但好几次好像夜里有人来过,在大清早的菜园里留下脚印。这些脚印很深,也很大,比我的脚大了一圈,让我不得不联想到《土地》人物原型曾出现在院门前的那双大脚。我让妻子来看看。妻子说你莫吓我,那是什么脚印?不过是雨天里沉陷的泥坑罢了。
  也许妻子所说是对的。
  也许月黑风高之夜真的没有什么人来过,更不会有人在菜地上独自徘徊。我得说服自己相信这一点。


66 哲学


  路边小店里经常坐着一些闲人。我去买米的时候,几张陌生的面孔正在那里议论“三个代表”。其中一位注意到我:“这位干部,你来说说看,这三个代表选了好几年,还没选出来?几个什么代表,就这样难选?”
  我笑着解释,这代表与那代表不是一回事。
  “那八个‘看得见’和‘八个看不见’又何事?”
  我没听过这一说法。大概是县乡领导机关的什么理论总结?我刚想猜一猜,对方又说到当年全民学哲学:“哎呀,你们当干部的要想吃就多吃点,要想拿就多拿点,我们也没意见。怕就怕你们结丝绊经!”
  另一闲人也帮腔:“一听你们结丝绊经我就脔心冲!”
  他们的意思是怕罗嗦,怕麻烦,尤怕书生们说理论。对于他们来说,理论好比辣椒水和老虎凳,一摆上来,足以让他们心惊胆颤脚杆发软。在这里,中国式的宽大也明显可见。他们似乎觉得干部多吃多拿,就像牛偷吃了禾,鸡偷吃了谷,虽不是好事,但只要不是太过分,也不算什么大事。


67 空山


  去山上的路越走越窄,越走越荒,越走越静。前十几里路还勉强可以见到人迹。有人挑着竹子,或者是背着雨伞,在曲折小路上下山来,与我们擦肩而过。虽然不相识,但不会没有必要的客套。
  “上去呵?”
  “下去呵?”
  或者由我们先搭腔:
  “下去呵?”
  “上去呵?”
  或者多说几个字:
  “挑这么多下去呵?”
  “这么早就上去呵?”
  不相识的人之间,一路上都是问“上去”或者“下去”,算是没话找话,不交自熟,还有点暗号接头的味道。
  过了千石峒,前面就是无人区了,就没有接头暗号了。路边还偶尔冒出一处房舍,但人去室空,留下了房前一片荒草,隐约显现出田埂和小径的轮廓。土坯墙有的坍塌了,有的开裂了,墙根往往布满了青苔。一张主人遗弃的木犁插在地头,眼下已爬满了野藤,如同木犁突然发芽长叶,活过来了一般。
  不难想象,前面那条溪边的青石板,以前也有过捣衣的声音,有过黄昏时分耳环或手镯的一闪。前面那座小石桥,以前也有过老牛带着小牛归来,牛背上可能停栖着静静的蝴蝶。这山静林幽之处,以前一定有过灯光温暖的窗口。在明晃晃的月夜或者雪夜,一定还有过纺车或摇篮吱呀吱呀的声音滚过水碾和水堰。但现在这里只剩下露珠依旧滴落,云雾依旧流散,还有腐叶如酱如酒的浓烈气味。连我们的脚步声也过于粗鲁和陌生,吓得一群大鸟扑拉拉惊逃四散,从废墟的断墙飞向山头。
  这些鸟还是当年的鸟吗? 
  独木桥断了的地方,我们得找到浅水处蹚水。遇到杂草封路的地段,我们得抽出随身带来的柴刀,一路砍杀过去,才能接上下一段路。我们幸好没有碰到山蚂蝗。同行的向导告诉我们,以前有人用马驮树木,在这里不幸撞入了蚂蝗阵,结果一匹白马变成了红马,全身被蚂蝗咬得鲜血淋淋。
  这里名叫“蚂蟥沟”。
  一条云瀑倾泻过来了,很快就注满深谷,使我们淹没在云湖里,前后茫茫,什么也看不见。明知同行者近在咫尺,也只闻其声不见其形。
  在离蚂蟥沟不远的地方,我们才得以走出云海,看见了云上的一大片梯田。看来是受制于山的坡度,这些田块都很小,远远看去如密密排列的贝壳或鳞片。一个斗笠或一件蓑衣,就能盖住一丘田。同是受制于坡度,这些梯田的坡墙大多很高,全用墨灰色石块垒成,形如巍巍城墙。行人需要屏息仰视,才能探望到虚虚的城头,看到城头那想象中的旌旗和兵甲,甚至听到那想象中的鸣镝和战鼓。说实话,我当时暗暗吃惊:天下这么大,一些莫知姓名的人们为何要把家园建在这深山一隅?他们是在什么时候筑起了这深山里的巨石阵、金字塔以及万里长城?只为了争得几把谷米,他们在这层层叠叠得石墙里耗费了多少代人的心血和生命?……
  每一块石头都相约守密,眼下一声不吭。
  很多梯田已经废弃了,听任满田升起疯狂的茅草,还有白茫茫一片如雪盖地的茅絮。我知道秋茅无情,吞没过很多小径,很多足迹,很多风化了的王国与故事。


68 天上的爱情


  山顶上还住着人,不过不是《桃花源记》里的避秦遗民,而是多年前迁来的一对私奔男女。
  他们原住江西修水,是叔叔与侄媳的关系,只因侄儿到广东打工,长年不在家,侄媳一遇难事就得找叔叔叔帮忙。要种田了,得请叔叔来赶牛犁田。要卖猪了,得请叔叔来套绳捉猪。有时侄媳头痛脑热,也得靠叔叔请郎中,抓草药,端汤送水。三来两去,两人就粘到一起了。侄媳当时是乡里的小学教师。
  风声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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