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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南水北:韩少功归隐乡野之作-第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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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此,各种乡间的祭祀仪规,在我看来不过是一些中国式的教堂礼拜,一种本土化的道德功课。
  也许,一旦祭祖的鞭炮声不再响起,那种寂静会透出更多的不祥。


32 开会


  乡政府召开村组干部大会,宣布禁止“买码”——一种类似六合彩的私彩。这种私彩通过电话投注,由各级联系人点钞,近来已闹得农不思农,商不思商,教不思教,不禁是不行了。人们一到下午就围在电视机旁,争看中央台七套频道一个叫“天线宝宝”的动画节目。据说那里有四个跳舞的卡通宝宝,举手抬足都可能暗示中彩号码:点两下头,就是数字二;转三个圈,就是数字三;下七级台阶,就是数字七;如此等等。这种对中央电视台的信赖和期待,在我看来荒谬绝伦。
  一位最激烈反对买码的大嫂后来也倒戈。我问她为何不能坚持到底。她沮丧地说:“有什么办法呢?人家说得热火朝天,你不买,站在那里一根木头,哦哦的。”
  “哦哦的”就是无话可说尴尬发呆的意思。
  由此可见,潮流的感染力和威慑力不可小视,足以让抗拒者孤立和心慌,最终也只能随波逐流。
  贺乡长此次禁码当然是吃了豹子胆,冒天下之大不韪,几成人民公敌。他话还没说完,台下便有抗议纷起。有人站起来大叫:“禁码?笑话,我已经亏了两千,你们赔给我呵?我不去赢回来,拿什么买化肥?”
  另一个跟着站起来:“你们早不禁,迟不禁,等我亏了三四千就禁,安的是什么心?这就是你们执政为民呵?你们给群众造成了损害,就要负责到底!”
  还有更多的人在拍桌子:贺麻子,你不能做缺德的事!我们又没有拿你的钱买码,你狗咬烂布巾呵?你蛮得屙牛屎呵?贺麻子,我们从没亏待过你呵,要茶有茶,要饭有饭,你今天要下这样的毒手?贺麻子,贺麻子……
  会场已经无法控制,台上的人也束手无策。但贺乡长耳尖,突然怒气冲冲地一拍桌子:“哪个骂娘?”
  下面安静了,大家面面相觑。好像刚才是有人骂娘,好像也没有人骂,但没有人说得清楚。
  “嗯?哪个骂娘?”乡长迅速掌握了话题优势,脸色一沉:“禁码是为了你们好。你们禁不禁,看着办,关我卵事!但骂娘做什么?我娘碍了你们的事么?我娘什么时候得罪过你们?她今年六十五岁了,脚痛了十几年,在家里从不出门,喂一头猪,养几只鸡,一餐吃不下二两米,连皮鞋子都没穿过,连火车也没坐过,连城里的动物园也没有看过。哪一样得罪了你们?”
  众人都觉得无话可说,站着的人都坐了下去。
  乡长说到愤怒处,又猛拍一下桌子:“我娘离这里一百多里,清清白白一世人,上对得起天,下对得起地,凭什么被你们骂?她到长沙去补脔心,欠了几万块钱的账不说,脔心还没补好。医院里说,顶多也就是两三年的寿。你们还嫌她命不苦?她是吃过你们八溪峒一碗饭?还是烧过你们八溪峒一根柴?还是喝过你们八溪峒一口水?你们自己就没有娘?你们的娘也是茅厕板子?可以屎一脚尿一脚随便踩么?好笑,我贺麻子前后在五个乡镇当干部,没碰到这种事。动不动就骂娘。好呵,骂!骂呵!跳起来骂!……”
  这一番话,证据充分,逻辑严密,高风亮节凛然,震得全场鸦雀无声,引来无数同情的目光。接下来的事情当然就好办了。大概人们觉得乡长他娘确实无辜,确实委屈,确实可怜,不该无缘无故地挨骂,那么天地良心,将心比心,禁码当然也就……不要再说了吧?
  贺麻子不满足于禁码,继续保持着孝子的雄壮声威,斜横着眼,钩缩着鼻,怒冲冲,气呼呼,把笔记本重重地拍来甩去,一鼓作气乘胜追击,从禁码说到封山育林,再说到计划生育和宅基地收费,把所有可能引起争议的话题统统扫荡。他现在不用担心台下的反对了。他的娘已经使大家心服口服,不给他鼓掌是不可能的。看到他最后横来一眼,大家鼓掌更为热烈。
  散会的时候,大家纷纷把“贺麻子”改称为“贺乡长”:“唉,贺乡长也没讲错,这个码是不禁不行的呵。” “贺乡长说的,再不禁,过年钱都没有了!”“今天中午好歹吃了顿肉饭,总不能白吃吧?”有的人还拍着胸口,好像自己早就是贺乡长的铁哥们,早就同乡政府心连心了:“你以为买码是买脑白金呵?我早说过,到头来都是钾铵磷(剧毒农药)!不闹出几条人命,不会收场的!哼!”……人们一路上七嘴八舌,对禁码令基本上表示拥护。
  尽管有些人还有几分心事重重,但看到大势所趋,胳膊扭不过大腿,也就不再发声。
  我没想到会开成了这样,对贺麻子佩服得五体投地,没想到他有那样的非凡手段,能在今天闹轰轰的会上乱中取胜。


33 船老板


  有根是个船老板,看见我游泳,远远地在船上招手,嘴巴一阵开合——喊声在柴油机噪音中其实完全听不清。他有时给我捎来东西,在院墙外停了机器,一声大喊抛过墙来:“拿兔子肉呵!”或者“拿野猪肉呵!”我闻声赶去水边,从他那里接过肉,还有坝上一个猎手朋友的问候。
  与有根熟了以后,碰到城里朋友来访,我常常包租他的船去库湖中游玩。在这个时候,他对船钱总是推让。“给什么钱呢?几个朋友!”或者说:“下次再说,下次再说,我现在不缺钱!”
  我后来知道,有根在开船之外兼看风水,还懂一点小方术。他走进我家院子,总要东张西望,细加观察,然后讲解“内白虎(指我家院内一个坡)”和“外青龙(指我家墙外一道山)”的深义。听说我家鸡埘里出现一种麻色小蛋,他一口咬定那不是鸟蛋,也不是蛇蛋,而是臭婆娘(不知他是说谁)拿来偷换鸡蛋的。我应该马上去鸡埘边贴一红纸条,方可以正压邪,清净门户,赶走那个臭婆娘!
  他是一个业余萨满,常被乡亲邀去解决难题。乡亲们一碰到事情不顺,比如出门便摔跤,进门又打碗,埘里刚死鸡,圈里又猪瘟……这就值得注意了,就不能当作一般事务来处理了。取冷饭一碗,配鱼肉若干,倒在屋后僻静处,辅之以烧香和贴符,俗称为“倒冷饭”,可把小鬼打发远去,算是打破险局的简易伎俩。如果事情比较严重,比如房屋起火还加上恶病缠身,那就不光要救火和治病,更要找出形而上的原因。在这种情况下,乡下人信赖科学但不满足于科学,一定会去求助有根这样的人,或是去求助更高级的和尚或道师。
  到底找什么人,依情况的严重程度而定,也取决于当事人的支付能力。
  这些做法十分可疑,但从心理学的角度来看,是否算得上某种草根民间的心治之术?祛邪驱鬼一类是否也不失为心理暗示和精神调节的偏招?就像很多老师要孩子们临考前大喊三声“我是最棒的”,这种十之八九的谎言常常也管用,近来也被列为科学的一部分——不过是传统科学所忽略的科学。
  倒是另有一些科学的接连露馅:化肥破坏土质的大弊近来才被人们认识。瘦肉精、催长素、DDT、隆胸硅胶、不沾锅的特氟隆等等,也以其危害最终吓坏了公众。神经毒气和细菌武器更不用说,似乎比巫术更混蛋,其制造者分明是一些穿着白大褂的邪教教主。
  但我还是一个信奉科学的教徒,对有根的热情指导一笑了之,急得他瞪大眼睛:“你以为这迷信?明明是科学,条条都是有书对的!”
  他也想抢戴一顶科学的桂冠。
  他给我看过一些油印小册子,解释地理与命理的关系,包括地理如何改变命理,命理如何改变地理——一个人只要三年不做恶事,家中的树木一定长得郁郁葱葱,如此等等。他还说到毛泽东、周恩来、蒋介石、林彪的祖坟,一个劲解释那些坟墓与命运的关联。据说那都是他们堪舆界公认的经典案例,还经过他一次次亲自考察。他决不容我对此心不在焉,把目光移向报纸:“老韩你听听……”“老韩你想想……”“老韩你来说,事情是不是这样……”他一次次用点名和盯人的方式,用假装提问但并未提问的方式,把心猿意马的我拉回来,逼我继续聆听。
  “如果不是何键挖了毛主席的祖坟,毛主席怎么会香火不旺?他儿子怎么可能死在朝鲜?”
  “你看了几十年风水,为何自己没选个好风水?”我想击其要害。
  “你说我家?我家的风水不错呵!以前只是大门偏了一点,前年我已经把门改过来了。但地理还得有命理的配合,你懂不懂?我的八字是缺水,缺水也就是缺财,你懂不懂?……”他说不通左就说右,绕一绕,又能把话圆回来。
  这一天,我与他在雁泊湾看朋友,在一农户家吃晚饭。天色渐晚,主妇把一只大母鸡追得满地飞,说那只鸡几天前不知受了什么惊,晚上总是不回窝了,怕是要变野鸡了。
  有根笑了笑,“你等我来。”
  “你抓得住它?”
  “鸡有脚,自己不会走么?你只给我找一张纸。”
  “要纸做什么?”
  有根讳莫如深,笑而不答,取一张废报纸去灶角里点火,嘴里念念有辞。
  “回来没有?”他接下来大声问。
  “回来了!”主妇往地坪里一看,大觉意外。
  “你再看看,它进埘没有?”
  “进去了!已经进去了!”
  “看清楚呵,没有再出来吧?”
  “没有!真的没有!”
  主妇和我都目瞪口呆。如果我不是在现场目睹,如果这件事只是传说,我撞破脑袋也不会相信。但这的确是事实,完全超出了我的理解能力。我立刻想到的下一点是:我是不是应该遵照他的嘱咐,去鸡埘边贴红纸条?
  深夜,我们离开雁泊湾。他把我送回家。我上了岸,在朦胧夜色中摇摇手,看他一点篙,船就离了岸,船尾有缓缓鼓动的浪花,搅碎了满湖星光。我答应下次跟他去看看峒里最好的一块坟地,据说是块要出宰相出将军的宝地。我的巨大殊荣是最早得知此事,是获准参观的第一人——他对我千叮咛万嘱咐:看了以后不能说。


34 藏身入山


  都市里的钢铁、水泥、塑料等等全是无机物,由人工发明和生产,没有奇迹和神秘可言,几本数理化足以解释一切。人们的所食也多是动物和植物的尸体,一些大批量的呆呆成货,出现在包装盒、真空袋以及冰箱里。人是那个人造世界里的新任上帝,不再需要其它上帝。
  乡村虽然也有人造品,但更接近一个自然的世界。乡下人不但缺乏足够的钱来享用科学(比如我家那个价钱不菲的避雷针),而且还时时面对着生物圈的变化多端,面对着植物、动物、微生物的的奇妙造化,包括它们基因图谱里无法破译的空白和乱码。他们还长久厮守着一切无法由人工来制作和掌控的日月星辰、四季寒暑、山川大地、风雨雷电、水涝干旱以及瘴疠邪毒,没法摆脱人们相对的无知感,无力感,无常感。
  对于乡下人来说,既然科学不能管理一切,他们当然就需要科学以外更多的什么。吴老贵上次进山打了两只麂子一只兔,但这一次把铳药都打光了,连毛都没打来一根。这是为什么?李有根上次进山轻轻松松伐了一个坡的杉木,但这一次开锯就锯断,动斧就伤脚,最后还有一根树梢莫名地妙地弹过来,把他横扫到山沟里,砸了个头破血流。这又是为什么?还有蕉冲的贤爹赶马运木头,以往都是来去平安,但这一次马硬是不走,背着几根圆木团团乱转,最后一脚踩塌了,连马带木滚下山去,折了一条马腿,一匹废马只能进屠场,急得贤爹当场就哇哇大哭。这里难道没有什么原因?……山民们不认为这些都是偶然,更重要的是,没法像城里人一样可以回避这些偶然。如果他们还要活下去,就不能不苦苦寻找应对之法。
  于是他们学会了“和山”:上山之前要焚香三炷,向山神表示求恕和感恩,上山以后也决不能胡言乱语和胡作非为。如果是上山打猎者,要在山上动刀动枪,伤生见血,属于更严重的冒犯,那么他们上山三天以前就必须开始“藏身”。其具体做法是不照镜,不外出,不见人,不秽语,连放屁也得憋住,连拉屎拉尿也得蹑手蹑脚。遇到别人打招呼,必须视而不见听而不闻,决不应答回话。更严格的“藏身”之术还包括不行房事,不发言语,夜不点灯,餐不上桌……不一而足。其目的无非是暂时人间蒸发,逃过山神的耳目,有点像特种兵潜入伏击区的味道。
  大家都知道这些规矩,因此每次见到猎户入山,都装作没看见,更不得打招呼,不去捅破对方的隐身伪装。我开始不知道这一说,有次在路上碰到吴老贵,迎面相撞,喊了两声,见他一扭头就走了。我还以为他无端生气。
  后来才知道他正要进山收野猪套,此刻宁可得罪于我,也不能误了大事。
  幸亏他这次进山没被蛇咬,没被蜂蜇,没有摔断手脚,否则他很可能归因于我,记恨我的一声招呼坏了他的功法。我在茫茫大山前胡喊乱叫,难辞告密卖友之罪。


35 塌鼻子


  山那边有一郎中,塌鼻子,读书不多,每天上午不做事,只是咕嘟咕嘟吸水烟,直到铜烟筒烧红了才熄火。午饭后睡觉,睡到一个大哈欠起床才开始门诊,但限定人数,只看三四十个号子——他晚上要去坐人家喝茶,从来不可耽误。
  没有人看见他采药,但他总能拿出一种黑药丸,据说那是他半夜里采集和泡制的,几乎包治百病,神效十分了得。这种药丸有大有小,有粗有细,有深有浅,其中区别只有他自己知道,连贴身的帮手也不大明白。 
  不光是药,他还有很多旁门左道。比如有个病人高烧不退,见郎中来了就大喊大叫,跳起来朝门外跑。塌鼻子追上去一拳就把病人打倒在地,再把对方拖入水塘,不论对方如何惨叫,不论病人的亲属如何哀求,他死死揪住病人的头发,一次次把脑袋按入水中。直到没有什么动静了,才把几乎半死的病人拖上岸。人们遵他的指示,用好几重茧棉包裹病人,抬到床上去发汗。不到一个时辰,病人果然发出汗来,高烧渐退,神智恢复,亲属们无不欢天喜地。
  一个小孩不小心吞铁钉入腹,急得父母团团转。塌鼻子去问了问,要孩子父母煮一锅粥,自己不慌不忙去了炭窑,剥来新炭皮几块,研成粉末,调入热粥,要小孩连吃三碗。过了半个时辰,小孩如厕大便,果然把炭屑裹着的铁钉屙出体外。
  更奇特的是,某家的一匹马右腿折断,村里人都等着吃马肉。塌鼻子走到屠夫前一举手说不可。他仔细看看腿伤,要马主人找来铜钱一枚,放在火里烧红,再下醋淬火,如是三番,用刀背将铜钱研为粉末,和着谷酒,灌入马口。五六天之后,马腿竟然奇迹般地复原如初。更奇怪的是,几年后这匹马死了,屠马者割开皮肉,还发现有一铜圈箍在当年的骨折之处。
  这些说法不知是否属实。
  塌鼻子医术高,脾气就大了起来,说话没轻重。有一天,他摸到一个病人的脉,生气地说:“一个死人,你们还背来做什么?”当时病人还能吃能拉,病情不算特别严重,家人一听这话大为生气,愤而去了县城医院。不料七天之后,那病人果然一命鸣乎。还有一天,有两个妇女上门求医,带的鸡蛋不一般多,为了避免送礼有厚薄,多带鸡蛋的一位便从篮子里取出了几个,藏在路边的草丛里,打算回头时再取。她们没料到塌鼻子开了药方以后说:“你们快点回去,草里的鸡蛋要被犁田人拿走了呵。”这当然让两位妇人大惊失色:这塌鼻子莫非有个望远镜?还看见了她们刚才在路边的手脚?


36 神医续传


  塌鼻子的故事越传越多,最神的事莫过有些人曾偷偷地看他采药——他们后来大惊失色地说,他们看见了,看见了塌鼻子晚上出门,驾船过湖的时候根本不用桨,只拿一根草在水里扰两下,船就走得飞快!
  他的门前常常求医者如云。我大姐的晕眩症发作时,我曾经开车拉她去过那里,但发现路边停了好几台汽车,屋里人头攒动围了个水泄不通。我们踮起脚来,也只看见一排背影那边的一顶破呢帽,也算是一瞥他的尊容。当天的号子已经发放完了,没给我们留下机会。
  人们说他门诊的一大规矩,就是任何人都得排号,谁也没有优先权。那一次是来了一辆小轿车,是县里某大人物的太太求诊,陪同前来的乡干部笑脸求情,连塌鼻子自己的侄儿也来拉衣袖,想让官太太破例优先。塌鼻子不答应,说官有大小,病无贵贱,他这里是铁规矩。
  官太太好生不快,见他颈根里黑黑的一圈,见他耳朵里生出几根长毛,更是不以为然,暗地里咒了几声“塌鼻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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