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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弯下腰,我这才看清眼前这张脸,惊讶道:“爹啊,你怎么出家了呢?”那有着阿爹的脸,却穿着僧袍的人笑了:“我出家前是你爹的弟弟,带我去见你爹吧。”
回到竹舍时,阿爹趴在檐下的竹榻上睡觉。阿爹与这位和尚都跟不老的妖怪似的,从我懂事起,他那张脸就没变过。
每次我问他年龄时,都会被揍一顿,后来出家了,我去问方丈,他也敲了下我的光头,双手合十道:“常言道,人有所为,亦有所不为。你明知会被打,却还是想知道,这是痴,也是命,你若不改进,会过得很辛苦的。不过话说回来,能改的,就不是命了,你还是保持这样好了。”我脑子转了一圈,回到原点,问:“那方丈您到底贵庚了?”他袖子一挥,把我赶出禅房。事后师父点评道:“那贼秃在故弄玄虚,你若变得乖巧,我们就找不到出气渠道了。”
话题拉开太远了,回到我跟方丈的命运相遇吧。那时的方丈看到阿爹,立刻扑了过去,巴着爹的睡脸死命掐,死命揉。那张被村里大婶普遍认为是祸害的脸,被蹂躏成了个柿饼。阿爹揉着眼睛爬起来,看清眼前的人,马上搂得死紧,边摸着边说:“原来你没死啊,太好了,你还活着。”方丈道:“照约定,我来带他走。”阿爹听了,面色一白,道:“可是。。。。。。”方丈正色道:“不要忘了,当年是我的帮助,你才能与崔翎成亲,我差点便死了,也是那女人欠我的!”
阿爹沉默了一会,望望站在一旁的我,道:“阿喜啊,你要不要当和尚?”我想了想,问:“当和尚有酒吃吗?”方丈道:“有,我们寺里没什么戒律的。”我说:“好,我要做和尚。”阿爹听了,好似松了口气,他对方丈道:“好了,我把这孩子交给你,也算是还了我们夫妻俩欠你的情分。”方丈听他讲完,面色一僵。
方丈要我去收拾个小包袱,马上便走。我边走边回头望他们,看到方丈慢慢凑近阿爹,因为戴了斗笠,遮住了两人的头,也不知他们俩在干嘛。我回到小竹屋,包了几个大馒头,就出去了。
还未走到前院,就听到清脆的巴掌声,响亮得我都觉着痛了。我扒在屋角,偷偷往屋檐下看,只见方丈一边面肿得老高,上面清晰排着五个指印。阿爹喘着气,瞪着他,面上是愤怒的神色。方丈弯下腰,捡起掉在地上的斗笠,然后戴上,压得很低,遮住眼睛,他道:“这么多年,你就这样,看着我挣扎,痛苦,你明明早就知道,却要装成什么都不明白。”他慢慢后退,撑在竹栏边,接着道:“知道我为何要出家吗?不是因为有兴趣,而是我以为出了家,就能忘记你。可是,办不到啊。”
阿爹脸色难看,我从没见过这样的阿爹,他冷冷道:“就算告诉你,你又能如何?你也知道,在我心中,一直都只有崔翎,容不下其他人。你是我的亲弟弟,我不想伤你,很抱歉。”方丈静默一会,突然笑起来,笑得眼泪都流出来了,他对阿爹笑道:“大哥,你被我骗到了吧?突然这么认真,害我憋死了,哈哈哈。。。。。。”阿爹愣了下,随即给了他一拳,笑骂道:“死小子,敢耍我!”方丈边躲边叫:“田喜,快一点,不然我会被你爹杀了!”
我慢吞吞地挪出来,告别了阿爹,跟着方丈走了。方丈一路都是带笑的,可我老觉得那笑很假。到黄昏时,他带我到了镇上的一间客栈,进到上房,里面坐着个光头,见了我,立马站起来,道:“师弟,他就是那个人的孩子?”方丈点点头,脱了斗笠便往床上歪去。那个光头轻轻叹了口气,拉过我,道:“我是你的焚鹤师伯,现在带你去外间睡吧。”我问:“我叔叔他没事罢?”焚鹤笑眯眯道:“没事的,乖孩子要早点睡哦,不然妖怪会来抓你。”
他长得很不错,跟阿爹有得比,面容端丽,衣服整齐,让我有种想要撕开的冲动。等到我长大了,我才知道,他那种,就是终极的禁欲气息,看来我从小就很变态了。
焚鹤是蛮吸引人的,但哄小孩的功力明显不够。我蹲在窗下,边啃馒头边想。我是夜猫子,晚上睡不着觉的,正啃得高兴,听到方丈屋内传来哭声,压得很低,但我还是听到了。
只听到方丈边哭边骂道:“我除了装孙子还能怎样?死皮赖脸地哭叫吗?那可不合我的美学!”焚鹤道:“那你现在哭又有何用?”方丈不平道:“我就是想哭!他倒是会做戏,看我帮着他追那臭屁女人,张罗着为他办亲事,仇家上门,还要我来挡刀。你说,我冤不冤啊!”焚鹤低声劝道:“冤,冤,你比窦娥还冤,好了好了,别哭了,现在知道了真相,就能完全死心,重新出发,不是很好吗?”方丈吸着鼻子,道:“可我看到那孩子的脸,就会想起他,怎么办?”焚鹤的声音不爽起来:“你这样对我也很不公平,你明知道我在乎你!”
方丈没吱声,只听焚鹤又道:“算了,我也不勉强你,哭完了便睡罢!”然后是床铺的咯吱声,衣裳的摩擦声,不过那咯吱声好像响得太多次,间中还听到方丈喘着气,乱骂一通。
我扒开窗缝往里看,见到方丈压在焚鹤身上,都光着身子,滚来滚去,下面的焚鹤一脸痛苦的表情,方丈倒是挺精神,边动着,还边叫骂。
我摇摇头,啃完最后一口馒头,拍拍屁股去厨房找水。
大人们真奇怪,连打架都这么野蛮,比我们小孩野蛮多了。我想。
那时候的我,还不懂情为何物,当然,现在也不懂。所以,我也只能躲在房里,抱着严贞父的灵位胡思乱想。我的蝴蝶,他应该不知道我对他的心意罢,就这样让这段感情埋葬在我的心里吧,总比方丈要幸运得多。
说到死要面子,方丈其实比我更甚。
十二、兔儿令
箜悦的失踪,在寺里并没掀起轩然大波,听焚鹤师伯说,箜悦是与方丈交代后才下的山,说是要去寻找出路。至于是什么出路,他没说。
那之后,我曾向师父提出想要下山,他没答应,说是我修行还未到家,要再闭关一阵子才行,于是,我闭关面壁,忏悔我的罪过。我的罪过,就是没有采取实质的行动,这是方丈的说法。我想了好久,还是没办法参透,我所能想到的就是,闭关时洗澡要怎么办?师父听了我的话,把我扔进石洞,差点连洞口都封了。我继续去参透,岁月流逝,如此便过了四年。这四年中,我只见过箜璃一次,那次会面后,他便失了踪。
那时我刚刚闭关没多久,正在石洞里念经,正念得起劲,箜璃轻手轻脚地跑来了,他的头发变得很短,只到肩膀。他清秀的脸变得愈加消瘦,白得透明的肌肤,显出病态的红晕,只是那眼有了丝神采,不再像一口枯井。我张了张嘴,想赞他变美了,最终还是没说。
他盘腿坐在我对面,轻笑道:“箜翎师弟,我要走了。”
我问:“哦,那很好啊,你要去哪里?”
他道:“我也不知道,那个人,他要来接我了,我前几天梦到他,他说要来接我走。”
我问:“那个人,指的是叔齐?”
箜璃点头。
我问:“你爱他?”
他又点头。
我问:“他爱不爱你?”
箜璃若有所思地摇头:“他把我当成弟弟。”
我没再问下去,伸手摸了摸他的头发,问:“怎么剪了头发?可惜了。”
箜璃笑道:“有什么可惜的,到了该放下一些东西的时候,自然就什么都没所谓了。”我点点头,闭眼继续念经。
离去时,箜璃道:“师弟,你真幸福。”
之后,他就不知所踪了,像是从这个世上消失了一样。听到箜净那大嘴巴向我提起时,我想,他现在肯定是跟那个叔齐在一起,过着不错的日子。
寒来暑往,不觉间,四年时间一晃而过。
“时间还真像肉包子打狗一样,有去无回。”我走出石洞时,这样对师父说。他给了我一记手刀,骂道:“光长个子不长脑子!”
梳洗了一番,我回到自己的房间,严贞父的灵位还放在案桌上,我走过去,摸摸那上面的字,心中,是从未有过的平静。原来在不觉间,那段炽热的感情,已经消逝得无影无踪。我笑笑,有怅然,更多的,是解脱。
我把那灵位安置在殿堂上,然后来到师父的禅房,我问师父:“善意的谎言比较伤人,还是残酷的真相比较伤人?”师父停下敲木鱼的手,看我一眼,道:“那你认为哪种更伤人?”
我道:“徒儿认为,这两种方式,就像色与空一样,都是相通的,说谎的人认为善意的谎言,而被骗者未必认为是这样,就好比我讨厌吃青菜,师父您却说不吃青菜小鸡鸡会缩小,我便只好捏着鼻子吞下那些青菜,这还不是最痛苦的,最痛苦的,莫过于看到您连我碗里的肉都吃光。残酷的真相就是,当我撒尿时,看到那东西还是小得跟芽菜似的。综合以上,便是最大的痛苦了。”
师父道:“我完全听不懂。”
我道:“我也糊涂了,刚才我问什么来着?”
师父道:“我忘了。”
我道:“今天我要下山,去封了我的出路。”
师父道:“封了出路后呢?”
我道:“我要专心做方丈的候选。”
师父道:“孺子可教也,回来时别忘了帮我买点烧饼,黑芝麻的。”
我道:“师父,好像快到十五了。”
师父道:“那又如何?”
我道:“您的姘夫。。。。。。”
师父眼睛睁得滚圆,狠狠剐了我一眼,我忙改口道:“您的那位朋友不是要来吗?吃了烧饼也会全拉出去,还是别浪费的好,浪费粮食会遭天遣。。。。。。”
师父听了,捏着念珠的手紧了紧,面色白了下,道:“那个人,不会再来了。以后有什么好吃的,你就帮为师找来。”
我答应着,还想问下去,方丈拿着叠银票进来,给了我一张,将我打发出去了。这个算死草,才给一张!我蹲在门外,把银票折好,收进袖子里。门内,方丈道:“现在后悔了吧?人家好歹是个大人物,身份尊贵,却抒尊降贵,跟在你屁股后面跑。你倒好,老是不给人家好脸色,一会儿玩失踪,一会儿要死要活的,连我这个路人甲都快看不下去了!”
师父没说话,方丈继续道:“别怪我罗嗦,如果你想挽回他,现在还来得及,听他说他要去云南,以后可能不回来了。皇帝也奇怪,竟然舍得让最亲的弟弟去那么远的地方。”
我念了句“非礼勿听”,便拍拍屁股准备走人,没走几步,师父的禅房门便开了,他身形迅速地跑出来,衣裳飘飘,像阵风似地跑出了寺院。我看看随后踱着步子出来的方丈,我问道:“师父他老人家不是身体孱弱吗?怎么跑那么快?”方丈笑嘻嘻道:“这人嘛,非要到紧要关头,才能弄清楚自己想要的是什么。”
我道:“那叔叔你呢?”
方丈面色不变,还是笑眯眯地:“别叫我叔叔,否则我煮了你!”
我说:“哦。”
我戴上斗笠,出了寺庙。虽说我是想要去找余人丘,但毕竟他连我是谁都不晓得,贸贸然跑去,好像不太好。但是,我这人除了样子长得好之外,最大的优点就是脸皮足够厚,直来直去才合我的胃口。我慢悠悠地走下山,四处晃悠了一会儿,发现,真是山中方一日,世上已千年啊!我已经彻底地变成了一个土包子,见了新奇玩意就凑上去,逛了半日,才记起有正事要办。
那条路,在记忆中,还是依旧清晰,可我却再也找不到朱府的别院了。没有办法之下,只好向几个过路的人问路,一个大婶听说是找朱府的,皱眉看看我,向我指明了方向,我道谢后,转身便走。身后,是几个三姑六婆的吱吱喳喳,其中一句,特别刺耳:“又是个兔儿爷!真是造孽啊!”
我走到朱府的后门,经过了几年,那门已变得陈旧,但没什么改变,只是院墙下已经没有唱儿歌的小孩子。此时是早春二月,艳红的桃花开了,簇拥着压在枝头,伸出墙外。我上前敲门,过了阵子,里面传来脚步声,一把清亮悦耳的声音响起:“谁呀?”
我微笑着,拿下斗笠,轻轻念了句:“阿弥陀佛。”然后,我像当年一样,双手合十道:“小僧是云游的和尚,来到贵宝地,觉着有些干渴,请施主给点水喝。”
院墙外,一支桃花,开得正艳,一如那年,门内人的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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