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沙门空海之大唐鬼宴-第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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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既然还年轻——”空海说道。
  “您想说的是,为何‘方知老暗催’吗?”
  “正是。”空海答道。
  确实是好诗。
  去年,和一位叫元九(译注:即元稹)的友人一起来观赏牡丹,今年却独自一人前来。现在,那位友人好像身在洛阳。看到发出芳香的盛开花朵,而想到了自身的老去。
  那简直就是佛家的想法。
  是佛家的想法,也是佛法的出发点。
  就密宗而言,生、老、病、死等生命现象——这些生生流转的生命,正是巨大宇宙的活力和动力。
  “很想再拜读他另外的诗。”空海坦率说道。
  “若有兴趣,下回请志明引见一下。”
  “好。”
  “不过,有关先前那事。”永忠说。
  “找到合适的人吗?”
  “是的。听说般若三藏可以教您。”
  “那真是太好了。”
  “那人真是再适当不过了。毕竟他是天竺人——”
  “听说他曾经在玄奘三藏也待过的烂陀寺学习佛法——”
  “正是。至于唐语,讲得和唐人没有两样。像您如此擅长唐语的人,和他沟通应该不会有什么不便。”永忠如此说道。
  接着,又以日语交谈好一阵子之后,空海和逸势就辞别西明寺了。
  “那样的诗,并非我所喜爱的。”逸势边走边说。
  “那种太直接的诗,逸势不喜爱吧。”
  “嗯。”逸势答道。
  不知不觉间,已经快到宣阳坊了。
  “话又说回来,空海!谈完诗后,永忠和尚到底在说些什么啊?”
  “喔,你是指般若三藏可以教我的事吗——”
  “教什么?”
  “梵语啦。”空海说道。
  “梵语?”
  梵语,亦即古代印度所使用的标准书写文字。
  “嗯。”
  “为何要学梵语?”
  “我们读的佛典,都是以唐语书写的。不过,那些佛典,最初都不是以唐语书写的——”
  “嗯。”
  “之前,是以天竺语书写。那天竺语,就是梵语。”
  “嗯。”
  “若是懂梵语,无论佛法还是密宗,就可以明了到最细腻的微妙处。”
  “原来如此。”
  “再说,突然去求见惠果师父,纵使他当下就传授我密法,若不懂梵语,也是毫无用处。”
  “不过,你不是会写也会讲梵语吗?”
  “那是日本式的梵语。不适合用来盗取密法。想盗取密法,什么都不懂反而比较好。”
  “如此一来,不是要花费好多年功夫吗?”
  “不。不出几年。”空海满怀自信地说。
  “对了,你刚刚说,从见面那日起,惠果师父就会教你密法?”
  “说是说了,但有可能第一次见面就传授密法吗?那只是打个比方而已。”
  “梵语啊……”
  “或许是绕远路,不过绕这条远路,也可能出乎意料是条快捷方式。”
  “方才,永忠也如此说过。”
  “与其不请自来,不如让人家来邀请——”
  “确实如此,问题是对方是否来邀请呢?”
  “大概很难吧。”
  “嗯,行不通!”
  “逸势!我没有说行不通。我是说很难。”
  “什么!?”
  空海对逸势露出微笑,又说:
  “结果如何不得而知。正因为不知道,所以有趣。”
  “不过,空海啊——”逸势好像突然想起什么。
  “什么事?”
  “虽然快到宣阳坊了,我们不要直接回去,想不想往平康坊走走呢……”
  “找女人吗?”空海问得很干脆。
  平康坊,位于宣阳坊北邻,是妓院和酒坊栉比鳞次之区。寻欢作乐的地方。
  有碧眼胡姬,当然也有对逸势而言是异邦人种的唐人妓女。
  逸势频繁来此走动,好像已经有熟识的女人了。
  每次来到这里处,逸势都会把个中细节说给空海听。
  初次和碧眼胡姬会面时,逸势以充满兴奋的口吻,津津有味地向空海描述妓院调度、胡姬服饰、音乐曲调等等。
  逸势问空海——是否见过“垆”呢?还向空海说明“垆”到底是何物。
  当逸势向空海说明至今为止只在诗文中见过的“垆”时,与平素抱怨不想待在大唐二十年之久的逸势,判若两人。
  垆——并非是“炉”,乃酒肆等所使用,有如台子之物。
  以黑土堆起,作成炉形的坛,摆上酒菜,客人和胡姬迎面相对。
  灯火,则是盘式的灯。
  灯火下,女人风情万种地伸出白嫩的手,把酒斟入酒杯。
  “真是美妙极啦。”逸势说道。
  逸势每次外出时,总是紧跟着会说唐语的空海,惟独到那儿时,不是和其他人,就是独自前往。
  因为空海是僧人,不方便邀请吧!反而,还以此事来取笑空海。
  从那儿归来时,还故意跑到空海跟前,开心看着他说:
  “哎呀,我没当和尚,真是万幸!”
  空海只是微笑听着逸势说话。
  而逸势,此次倒是很罕见地邀了空海。
  因此,空海才会问“找女人吗?”
  “正是。找女人。”逸势答道。
  他很希罕地露出有些下流的神情,嘴角泛起了一抹笑意。
  “反正今晚大概有送别酒宴,酒宴开始前再回去就可以。从暮鼓鸣起开始,和女人缠绵过后,穿好衣服出来,也可以赶在宣阳坊的坊门关闭前回去……”
  所谓“暮鼓”,是夕阳西落时,京城门楼上所鸣起的大鼓。
  暮鼓鸣毕,城门就关闭起来。
  之后,击响街鼓六百槌——约莫四十五分钟,响毕,各坊坊门就关闭起来。坊门一关,就回不了自己的住处了。
  一旦坊门关闭之后,走在大街上被金吾卫发现,就会以“犯夜”罪名鞭笞二十下。夜晚可以在街上行走的,只限官员,或持有县、坊所发之特别通行证,也就是持有文牒的人。
  相对于暮鼓,还有“晓鼓”。天刚破晓击响之时,各坊坊门便随之打开。
  “这主意不错。”空海说。且说得很干脆。
  “可以吗?”逸势问。
  “可以也罢,不可以也罢。不都是你邀请的吗——”
  “咦,我是想看到你为难的模样才邀你的,真的不在意吗?”
  “可以去啊!”
  “不要后悔喔,空海。”
  “没什么好后悔。”空海淡然地说道。
  “哦。”逸势嗤笑一声。“你的话是否在逞强?等一下试试看就知道了。”
  逸势真当一回事,接着又说:
  “若是如此,今日就作罢。既然要去,何必这般匆忙赶在今日?德宗皇上刚驾崩,妓院也暂时歇业。等葛野麻吕归国后,改日时间较为充裕再前往,不是更好吗——”
  “那也好。”
  “到时,宿一夜,如何?”
  “嗯。”空海毫不犹豫回答。
  这种氛围,让逸势有些处于劣势,于是更进一步追问:
  “喂!空海。你该不会瞒着我,偷偷到妓院去吧?!”
  当时奈良佛界,所谓“不犯”——就是不可和女人有私情,这是僧侣的重要戒律之一。
  若是公然打破此戒律,会被“破门”,二度再犯,就不准踏入宗派寺门。
  至少,表面上也得遵守。
  食欲。
  性欲。
  睡欲。
  在人的所有欲望之中,性欲是此三大欲望之一。完全断绝对女人肉体之欲望,是当时佛教成立之戒律。(译注:现在有些宗派的日本和尚已无此戒律,可以娶妻生子。)
  尽管如此,空海却轻松地对邀约他一起去嫖妓的逸势说“那也好”。
  无怪乎,逸势会认为空海是否已瞒着自己偷偷跑去嫖妓了。
  “你说呢?”空海开心地看着逸势。
  “为何突然想去呢?”逸势问道。
  “因为逸势邀请我啊!”
  “为何至今都不去呢?”
  “因为你未曾邀请啊!”空海的答案简单明了。
  “我知道了。”逸势答道。“在西明寺安顿后,立刻就去吧!”
  “嗯。”
  “到时,可别说只是戏言而已。不许逃哟!”
  “绝对不逃。”
  “很好。”逸势话刚说完,点点头又再加上一次:“很好。”
  一副洋洋得意的模样。突然,又换成严肃的神情。
  “有一件事,能不能告诉我?空海——”
  “何事?”
  “我很在意一件事,却至今故意不问你。”
  “何事?”
  “空海,你懂得女人的滋味吗?”
  逸势一说完,空海很开心地发出“咕咕”笑声。
  “好好地回答!”
  “我认为那是好滋味。”
  “好滋味?”
  “嗯。好滋味。女人啊……”空海答道。
  高高的天空,和杂沓的街道——空海昂起头来,两者都不看,茫茫的视线落在另外一方。
  空海感觉到异国的喧嚣、吵杂,有如宇宙的音乐般,把自己的肉体整个包裹了起来。
  那音乐,让空海完全地沉醉了。
  马上送别。
  空海和橘逸势,依照大唐习俗,折下杨柳枝卷起来,赠别远行者。
  长安之东,灞桥边,是送别者和远行者互道珍重之处。
  出长安后,送别者和远行者,各自骑马来到此处。
  此时,大家已知道最澄等所搭乘的第二遣唐船,平安抵达大唐了。
  众人在春野上、春风中骑马来到此地,皆默默不语。
  至今只见一片黄土的野外,已经开始萌发出绿色嫩芽。
  甘草和蘩蒌之类,在这遥远的异国之野,似乎也是最早萌生绿芽的。
  早春的气息充满道路。
  空海不时策马靠近永忠所乘的马车旁,短暂交谈。
  “已是春天了。”
  空海骑着马和沉默不语的逸势并行,如此嘟囔一句。
  行至浐水,渡过浐桥,终于来到灞桥。
  众人都是同甘共苦的旅伴。出发前无不抱着“可能会死在海上”的觉悟,才向异国出发。
  四船出发,二船沉没于海。
  大家饱尝艰辛,方得生来目的地的异国,今日却要离别了。
  昨夜,虽然道尽千言万语,每个人的心中却似乎还有话尚未说完。
  然而,却也不知还要诉说些什么。说得出来的,尽是些不断重复的短句。
  “一路顺风!”
  “平安无事!”
  如此的短句当中,真是百感交集。对归去者而言,赌命的船旅正等在前方。那可不是保证一定平安返抵日本的归程。
  临别依依,藤原葛野麻吕靠近空海的马匹,低声说道:
  “空海!此次多亏你的才能,帮了不少忙。”又加一句:“千万活着归来啊!”
  不待空海回答,葛野麻吕已经转过身子。
  临别之际,所有人几乎都是泪流满面。
  葛野麻吕背对着空海,是不愿让他看到自己落泪。
  只有逸势和空海,并未落泪。爱说话的逸势,今日也是静默无语。
  一行人就此出发。
  走过灞桥上的马蹄声、车声渐渐远去。走过灞桥,往东前去,道途连绵不断。那道路到底有多远呢?送别者的空海和逸势了然于心。因为他们也是经由那道路而来的。
  路途虽远,路的尽头又是什么呢?两人也知道。
  比起长安的华丽,此地像是穷乡僻壤,但尽头彼方正是日本的京城。
  那是故乡。
  一行人渐行渐远,最后连声音也听不到了。
  空海和逸势的前方,绿色的灞水悠悠地流着。
  对岸的杨柳树,刚冒出的新芽,笼罩在朦胧的绿意中。
  此时,更让人感觉春天已经来了。
  一行人的踪影,终于消失在原野那一方时,直盯着那儿看的逸势喃喃自语:“那庸官,终于走了吗……”
  话到一半,逸势的肩膀开始抽动,眼睛流出泪水,哽咽的喉咙啜泣了起来。
  只有空海未曾流下眼泪。
  空海把马停在逸势后方,默默望着天边,等他哭个够。
  ——到处,皆是曼陀罗啊!
  空海的眼神,好似如此诉说着。
  碰到那汉子,是在归途。
  空海和逸势,慢条斯理地策马缓行。
  “空海!”骑在马上的逸势,叫了一声。
  “何事?”空海直视着前方答道。
  “我啊,舒畅多了!”
  逸势的神情,就如他自己所言,一派轻松舒畅,完全看不出方才呜咽的模样。好似甩掉什么包袱一般。
  “不过,空海!你这人啊,实在太奇妙了。”逸势的口吻,好似有何不满般。
  “什么地方奇妙?”空海依旧注视着前方答道。
  走过浐水,已经可以看到对面的长乐坡。
  坡道左右,并列着好几家可以拂去旅人风尘的茶亭。
  “你为何不哭呢?”逸势问。
  “为何呢?”空海事不关己地回答。
  “是你的事。不要像在说别人的事一般。”
  “说得也是。”
  “正是这说法!这说法,就像是别人的事一般。”
  “真是伤脑筋。”
  “呆子!伤脑筋的人是我才对。”
  “逸势干嘛伤脑筋?”
  “因为被你看到了。”
  “看到什么?”
  “不要问,空海。我很懊恼啊!”
  “因为被看到流泪而懊恼吗?”
  “这件事,不要再说了。”
  “先说出来的,不是逸势吗?”
  被空海如此一说,逸势为之语塞。
  “空海!总而言之,我舒畅多了。”逸势说道。
  “嗯。”
  “很舒畅——这件事,很重要喔。”
  “嗯。”空海漠不关心地回答。
  空海在马上放眼望向远方,一直注视远方。他仿佛在呼吸着天地之间广阔之气。
  两人如此走到长乐坡之时。
  “喂……”突然听到有人在喊叫。
  不过,空海和逸势刚开始都不认为是在叫自己。
  继续前进时,那声音又叫起来:
  “喂……”是个很粗野的男人声音。
  空海和逸势把马停下来。一看,有个汉子坐在道路右方大岩石上。
  “喔……”看到那汉子,空海忍不住叫出来。
  那是个令人着迷、高大魁梧的汉子。
  大汉子屁股底下的岩石相当巨大,汉子的体重看似和岩石不相上下,或许还更重些。
  满脸胡须。蓬乱的头发,看不出到底是发、还是髯。
  被阳光晒得黝黑的脸上,满是油垢和尘埃。
  不知是否听到空海的惊叹声?大汉子厚厚的嘴唇露出微笑。出人意表的洁白牙齿,从唇间露了出来。
  身上所穿的衣物,褴褛不堪,不知何时洗过,根本看不出原本的颜色。倒是那口白牙,非常显眼。年龄约莫与空海相近,或许更年轻些。
  “有何贵干呢?”空海说道。
  “有钱吗?”汉子坐在岩石上问道。
  “有啊!”空海漫不经心地回答。
  “喂!那样说,好吗——?”逸势人在马上如此警告空海。
  盗匪——逸势只差没说出口而已,空海却已完全明白逸势所要传达的意思。
  “如此人来人往之处,不致有盗匪出没吧!”空海断然回答。
  这些谈话,当然传到汉子耳朵里。
  不过,空海和逸势是以日语交谈。汉子不可能明白其意。
  那汉子,依旧微笑。不是带有恶意的笑。格外给人一种亲切的感觉。
  尽管不修边幅,光是走过他面前就可闻到恶臭,若是重新装扮,洗洗澡,换套好衣服,只怕走到妓院,女人们都不肯放他走呢。
  “有多少?”汉子问道。
  “相当多。”
  “当真?”
  “当然不假。”
  空海的回答原本就是事实。毕竟是带着二十年的生活费来的。
  不仅如此。因为不只是要取得密法而已,经典及佛具也必须带一些回去。
  经典,还得靠抄经。抄经,总不能自己一个字一个字慢慢抄,那就太浪费宝贵的时间。雇人来抄经,才是最上策。因此也得花钱。
  那金额,不会是区区之数。这些,空海都是有备而来的。
  “雇我吧!”汉子对空海说。
  “雇你?”空海反问。
  “对,雇我。”汉子坦率地回答。
  “空海——”逸势做出“不要理他,走吧”的表情。
  不过,空海依然从马背俯视那汉子。
  “我坐在这里,喊住好多来往的人,却没人搭理我——”
  “为何要受雇呢?”空海问道。
  “那还用问?当然是没钱啊!”汉子说道。
  “原来如此。”空海不禁笑了出来。
  “你不是唐人吧?”
  “看得出来?”
  “啊!唐语说得如此好,真令人惊讶!我看不出来。只是方才听你和同伴谈话,那不是唐语——”汉子伸出粗壮食指,在鼻子下方搔痒。那鼻子笔直又高挺。
  “你也不是唐人?”
  “半对半错。”
  “哦!怎么回事?”
  “我出生在天竺。父母双方,一方是天竺人,一方是唐人——”
  “那么,你会说天竺话?”空海问道。
  汉子的嘴里,霎时,叽哩咕噜说出另一种语言。语毕,又露出洁白的牙齿。
  “原来如此。不过,雇不雇你,还要看你到底会做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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