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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些,不过是普通的解毒药丸,延续元气而已。
她的手正要拿开,忽然听得陛下微弱的声音:“皇后……”
“陛下,你醒了?”
这是她第一次听到罗迦微微清醒的声音,高兴得大喊起来。
罗迦应一声,竟是要坐起来的样子。
他只是看着她,甚至是盯着她,紧紧地盯着。
她甚至能从他的眼睛里看见自己的倒影。
还有他眼神里的那种欣喜——陛下,他是欣喜的,他看到自己,如此欣喜。
他跟自己还是一伙的,自己,纵然被天下人厌弃,也不能为他所厌弃。她高兴得几乎要跳起来,要抱住他狠狠地亲吻下去。
“陛下……”她赶紧去搀扶他,但见陛下的精神面貌,都非常好,完全不是道长所说的那么严重。就连脸色也不是那么黑如包公了。她一惊,“陛下,你好了?”
罗迦拉着芳菲的手,喘息了一下,紧紧地,紧紧地捏住她。
芳菲甚至感觉到了微微的疼痛。
“陛下……你好了?”
殉葬4
她激动得又哭又笑:“陛下,你会好起来的……一定会好起来的……”
罗迦看她又蹦又跳的样子,兴奋得如小女孩一般。
他暗叹一声,这个时候,这个傻丫头,她冲进来干什么呢?
他的声音镇定了,低声道:“快传太子、东阳王、李大将军、京兆王和乙浑、陆丽、源贺等……”
芳菲一惊,为什么陛下此时要见这些人?为什么刚刚不是太子出去传旨?或者,太子正是出去传旨的,而自己不知道?
她试着:“陛下,等你好点再说吧……现在,你精神不济,不适宜见客……”
罗迦深深地看了她一眼:“皇后,朕没诏令你之前,你不该进来!”
这一声“皇后”,令芳菲心里一震。
因为,那语气是如此地疏离,如此地陌生——陌生到一丝一毫也感觉不出惊喜——她以为,陛下见了自己,至少应该是惊喜的。
她嘟囔着嘴巴,如小时候一般,伏在他的耳边说话,微微娇嗔的:“陛下……我陪着你,好不好?我害怕……我害怕你不见了……”
“快去传旨!”
娇嗔淹没在脸上——我们是一伙的——自己和陛下是一伙的——现在,已经不是了么?
她被这样的打击完全懵住了。仿佛陛下自从中毒之后,就彻彻底底地变成了另外一个人,再也不是那个跟自己心意相通,挚爱无限的男人了。
“陛下……”
此时,她是完全不情愿离开罗迦,更不愿意让他耗费太多精力,所以,还是十分固执:“陛下,你现在不能耗费太多力气……至于那些人,等你精神好点再召见吧……反正,也没什么大事情……”
罗迦的声音忽然严厉起来:“朕还死不了……朕也等不及了……”
“陛下!”
“你不愿意传召,就叫太子……高淼……”
殉葬5
老太监高淼也跟在门口。他是随着太子来的,但是比太子后到,此时,一直都侯在外面。作为服侍了陛下几乎四十年的老太监,他立即明白,此时已经意味着什么了。
“陛下,奴才在……”
“马上传旨!皇后出去!”
她的眼泪几乎要掉下来了,罗迦却一挥手,就挥掉了她的手:“马上传旨……”
芳菲别过头,强忍住泪水,立即退下去。
罗迦看她伤心欲绝的身影,一冲动,几乎要马上叫住她,此时,却强行忍住,嘴巴微张,立即又闭上了。
门口,一些人已经等着。
他们见皇后冲进去,一个个本就心急如焚。担心着祖宗家法,担心着陛下有什么密诏给她。
此时,见皇后立即被轰了出来,心里一个个都很畅快。这么短的时间,想来陛下也不会有什么给她的。
芳菲呆呆地站在原地,听着高淼的声音一声声地出去:“传李将军……东阳王……乙浑……源贺……陆丽……”
这一声声下去,早已奉命在三重殿堂之外的大臣,一个个鱼贯而入。
太子奔跑在最前面。
他一直在痛哭,几乎来不及看一眼芳菲。
通灵道长也进去了。
紧随着的是其他大臣。
芳菲一个人在角落里站着。忽然觉得那么孤独。普天之下,只有自己一个人,孤魂野鬼一般被人遗忘了。
就如自己小时候一般,大燕国,一夜之间,家破人亡,到处都是北国的鲜卑敌人。现在也是这样。
自己再也没有了一个亲近的人,或者足以倚靠的人。
就连陛下,忽然也变得那么陌生。
这一刻,他完全,十足地是个鲜卑人的皇帝了。
他所要见的,重要的,全是太子,鲜卑的大臣——涉及北国切身利益的江山交代。
殉葬6
可是,自己要的却不是这些——而是只希望他活着。活着就好。
活着,才有那样一个人,永远陪着自己,才不会那么害怕。
曾经以为那样的没有一点距离了,原来,彼此的沟壑,是如此的巨大。
昔日的恩爱,信任呢?
大门紧闭着,谁都不知道里面到底发生了什么。芳菲也不知道,只是怔怔地,身子一软,就坐在了旁边冰冷的栏杆上。
屋里。
众人一进去,立即感觉到了那种阴沉的死亡的氛围。
陛下躺在床上,脸色灰暗。而御医们也已经完全放弃了救治,在角落里战战兢兢地跪成一排。
太子跪在最前面,泣不成声:“父皇……人都来了,都进来了……”
众臣也立即跪了下去。
通灵道长和高闾站在最里面。
通灵道长的声音尽量维持着镇定:“三皇子谋逆,陛下率军出征,平叛了北国……如今,三皇子和林贤妃已经全部就戮……但是,陛下因为操劳过度,引发了顽疾寒症,不治……”
这是为尊者讳,当然不会直指是三皇子谋逆弑父。
“皇上……”
“皇兄……”
众臣听得这惊天大噩耗,一个个简直反应不过来。但是,某些人还是猜测到了这其中的一些关联。
这时,才敢抬头看御塌上——就在昨日还生龙活虎的一代雄主,如今,已经是面色发黑,显然是病入膏肓,只在挣扎着最后的时刻了。
就因此,那些猜忌,更是加深了——这不是寒症发作,这是毒性发作。陛下怎么会毒性发作?
除了三皇子母子,还能作何解释?
当然,群臣谁敢去纠结在这个问题上?只是一个个地:“陛下洪福齐天,寒症是会好起来的……”
“寒症也没什么大不了……”
众人哭成一团。
殉葬7
乙浑当然不会悲痛,但是,也来不及暗喜,而是震惊——怎会发生得如此突然?他便也跟着痛哭起来。
“陛下春秋鼎盛,不如马上下令在全国召集名医……”
罗迦一抬手:“各位爱卿不必多说,朕自有分寸……”
他声音镇定,又响亮,众人倒吓了一跳。
跪在最前面的太子见了这个阵势,知道父皇已经是在交代遗言了。他哭得更是悲惨,几乎整个人匍匐在地,抬不起头来。
罗迦咳嗽一声:“太子……”
众臣好生意外,但见陛下已经坐起来,并非毒入骨髓的样子,但是,乙浑却暗自嘀咕了一声:陛下莫不是回光返照?
罗迦断断续续的:“来人……拟旨吧……高闾……”
高闾是这里面唯一的汉臣,虽然官职不太高,但是很重要,相当于陛下身边的文书之类的。
高闾的年龄已经很大了,他曾和崔浩一起共事,伺候过几乎四代君王了。当年,他和崔浩一起主编北国的历史,后来,崔浩犯事全家被诛杀,他作为崔浩的同事,被人揭发,说他写的“反动言论”比崔浩还多。
当时他被抓起来,审讯时,要他揭发已死的崔浩,他却无论如何都不肯,哪怕揭发了崔浩就能令自己有一线生机,也绝不答应,他说,不想再玷污死人的名声,只认那些事是自己干的。
就因为他的忠诚耿直,他反而被赦免了,作为北国的道德楷模,受到表彰。此后,历代帝王立遗诏的时候,都会由他执笔。
众臣面面相觑,陛下如此精神,难道会立遗诏?难道真的已经毒入膏肓?
这时,高闾已经捧了纸笔凑上来,就连他这样的老臣,也镇定不下了,声音十分颤抖:“陛下……您会好起来的……”
罗迦根本不理会这些劝慰的话,声音十分清晰:“朕过世之后,太子拓跋弘继承大位……”
殉葬8
果然是遗诏!
太子跪下去,哭得如泪人一般:“儿臣遵旨,父皇,你会好起来的……你一定会好起来的……”
罗迦看着他,暗暗皱眉。
太子,他不该哭成这样!太子已经是成年人了,身为一国的储君,马上的继承人,如果身上没有一点杀气,如何治理得了天下?如何能弹压这批如狼似虎的大臣?
此时,他的神智倒是完全清醒了,之前面对三皇子时的优柔寡断,一星半点也不见了,仿佛那毒针,是最后的一支强心剂,彻底把他打醒了。
此时,什么祖先的宿命论,走不出的魔咒怪圈,统统都不见了,消失了。
他暗暗地想,如果自己早一点醒,也许,这一切就不会走到今天这个地步了。
但是,也许,那就是一剂迷幻药,就是命运故意派来迷幻自己的,这有什么办法呢?多少一代雄才大略的君王,晚年,都会犯下那么一些愚蠢的,不可思议的错误。
他的声音那么严厉:“东阳王,李大将军,乙浑,陆丽,源贺上前听令!”
每叫到一个人,他便看向那个人。
众人但觉陛下目光如炬,就如他刚刚登基时候的锐利!但是,却多了沉静和睿智!
他有条不紊地下令:“太子继位亲政,东阳王为第一辅宰,李大将军统领前方兵马,乙浑、京兆王、陆丽、源贺为辅政大臣。”
陛下果真是在安排鲜卑权臣的权利分配了。
在座的所有大臣,一个也没有落下。
东阳王作为第一辅政大臣,咚地就跪下去,老泪纵横:“陛下……老臣一定尽心竭力,辅佐殿下,保我北国江山,千秋万代……”
李大将军也不敢做声。
乙浑听得自己作为后面的第一顺位大臣,仅次于东阳王,黑瘦的脸上,泛起一丝不经意的奇怪表情。
殉葬9
乙浑人长得很奇怪,他面庞黑瘦,但是,身子却是高大而肥胖的,跪在地上,如一只倒立的企鹅,看起来十分奇怪,这也很有效地遮挡了他的所有的神情。
他的声音,满是沉痛:“多谢陛下信任……”
罗迦的目光,扫过四位大臣:“你们要竭力辅佐新皇。”
几位大臣再次跪着回答:“臣等一定殚精竭虑,报效国家,不负皇恩。”
罗迦满意地点点头,这才又继续颤巍巍的:“今后……后宫的事情,由冯皇后统领……”
满座忽然静寂下来。
李将军立即道:“该当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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源贺和乙浑等人交换了脸色,其他重臣们也面面相觑,竟然没有一个同意的。
乙浑跪在前面,这时,却抬起头,语气十分诚恳:“陛下,按理说,后宫是您的家事,我们无权过问。但是,按照祖宗家法,后宫是该由鲜卑皇后主持的……”
“是啊,请陛下收回成命,另选鲜卑皇后作为主持……”
源贺也立即道:“后宫可是半壁江山啊。按照老规矩,鲜卑皇后主持后宫,汉人的皇后殉葬……”
通灵道长眼里精光一闪。此时此刻,芳菲名义上是他的侄女,他反而不便出面了。此时,心里叫苦不迭,给了冯皇后这个身份,可就坐实了她的“汉人皇后”——北国的历史上,的确是汉人皇后殉葬,鲜卑皇后支持后宫。已经几代皇帝如此了,如今陛下垂危,怎能更改。现在这些大臣,显然是要借机除掉冯皇后了。
太子听得源贺这番话,也惊出一声冷汗,脑子里嗡的一声。
却不知道该说什么,嘴唇只是哆嗦。
李将军道:“陛下可只有一个皇后……”
“宫里还有其他嫔妃,随便找一个鲜卑嫔妃立为皇后就成了……”
罗迦淡淡道:“冯皇后不是汉人……”
殉葬10
“冯皇后纵然不是汉人,但是,她是原亡燕的遗民,是奴隶出身的人物,这样的人,跟我们隔着仇恨,更不能主持后宫,否则,北国江山就危险了……而且,陛下自来宠信于她,她为了报答陛下的恩情,也该殉葬……”
乙浑已经豁出去了,这重身份,其实在神殿的时候,已经不是秘密了。
源贺立即道:“乙浑言之有理。陛下,您还记得上一次去南朝征战的事情么?臣等随你去找道士占卦。道士的卦辞说北国江山‘得失无从论,兴亡在妇人’,如果把北国的后宫交到一个汉人皇后的手里,只怕后果才是真正不堪设想……而且,大家之前也看到了,冯皇后屡屡不获宣召,就出入于陛下的宫寝,她年轻气盛,不是能够安于室的主儿,求陛下看在北国江山的份上,一定要收回成命……”
通灵道长和李将军等急于反驳,可是,情急之下,却完全无法开口,而且,以他们和冯皇后的关系,也无法开口。尤其是通灵道长,完全明白,此时此刻,乙浑等正是设法除掉冯皇后的最好的时机了。他们绝不会错过的。
罗迦还是不动声色,目光一转,忽然看向东阳王:“东阳王,他们都要冯皇后殉葬,你怎么看?”
东阳王是这里面地位最尊,年龄最大,而且是拓跋家族的至亲。
他本是完全赞同乙浑的观点的,但是,他自来和乙浑不和,但见乙浑和源贺二人一唱一和,他转动了眼睑,只说:“让冯皇后殉葬有礼,但是不殉葬也有礼……这是陛下的家事,陛下就自己拿主意吧……”
众人僵持起来。而罗迦,竟然没有得到任何坚决的支持,显然,这些北国大臣对冯皇后的猜忌已经到了什么程度!
罗迦这时忽然转向旁边执笔的高允:“高博士,你怎么看?”
陛下竟然开口问这个汉人,众人都很是吃惊。
殉葬11
高允立即道:“臣当然反对殉葬。古往今来,残暴如夏桀,商纣王,才用人殉,但周朝的时候,大兴礼仪人意,便废黜了残忍的人殉制度,后来就算是秦始皇,焚书坑儒何等残暴?可是,他也只敢拿陶俑、木马等殉葬。上天有好生之德,人殉,是极大的有违天道……”
乙浑怒道:“你胡说什么?这是我们北国的老规矩,你不可能不知道……”
“对,祖宗家法,岂容篡改?”
高允是何等性子?岂能怕他二人咆哮?他也大声道:“陛下昔日在平城安抚百姓,祈雨镶灾;信奉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如今,却杀了活人殉葬,岂不是有违修生养性?我再次重申,用活人殉葬,是有违天道的,这和昔日提倡的仁义治国,岂不是互相抵触,岂不笑话?”
“你这个老不死的信口开河……”
“对,你们那套汉人的观点算什么?这是我们北国的祖宗家法……”
双方激烈对峙,几乎要打起来了。
“住口!”
罗迦制止了众人的争论,喘息得更加剧烈了。
他并没有表现出任何的愤怒,而是打量着众人。以至于众人都不清楚,他到底打的什么主意,一时,不敢继续说下去了。
乙浑站得距离陛下最近,能清楚地看清楚陛下的脸色,却大着胆子继续道:“陛下,恕臣直言,冯皇后年纪轻轻,又不曾生育,没有一男半女,留下主理后宫,实在是不妥当……”
冯皇后年纪轻轻,没有一男半女——
罗迦仿佛被人狠狠地毒打了一棍子,心里几乎要滴出血来。
芳菲,可怜的芳菲。
此时,这倒成了她非殉葬不可的借口了。
“对,若是冯皇后有幼小的王子公主需要抚养,还说得过去,但是,冯皇后根本没有……这么年轻的女人,实在不能单独留在后宫,殉葬是她最好的下场……”
殉葬12
“冯皇后有孩子需要抚养……”
此言一出,忽然石破天惊。
不止众大臣,就连罗迦也吓了一跳。
说话的正是太子,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了太子的身上。
一个夜晚,太子已经累得虚脱了,他哭得双眼红肿,声音嘶哑,此时,神情却那么镇定:“父皇……儿臣的一位嫔妃怀孕了……”
罗迦一怔。
怎会如此巧合地怀孕?以前,怎么没有听他说起过?
太子登基,第一个生的儿子,必然会被立为太子,按照北国的规矩,子立母死,在座诸人都知道这个规矩。
很多情况下,帮助抚养小太子的,便是太后。
如果冯皇后变成了冯太后?
但是,到底是太子的哪一个妃嫔怀孕了?
“北国的规矩,大家都是知道的,小孩子没有了母亲,所以,更需要可靠的人来抚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