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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天很久很久以前-第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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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至平的家离奶奶家有十五分钟路程,我能察觉得到,当我经过,这里的人们在交头接耳我的来历,在指指点点我的服装,记得前几年这里无线电话都还不普及,我就已经用手机和台北的同学聊天,他们落在我和我手机上的好奇目光令我不很舒服。

高至平的家不是三合院,而是楼房,地坪大,房子周围可以种许多植物,有西瓜园和百香果藤架,我一度放慢脚步,嗅闻空气里散逸的水果香,最近,我的气喘好多了,果真是空气的关系吗?

高伯母十分热情地邀请我进去,非要我喝完她拿手的百香果汁才能走,她人挺壮的,不过长得漂亮,我的手臂被她拉得作疼,只好乖乖坐下来,她说高至平出去找朋友了,等一下会带他们回家,我并不想和高至平碰面,赶紧交出那叠资料。

‘真谢谢你啊!我们至平成绩是不错,但是连他们学校老师都不太晓得哪间学校怎么样,他总是要选间好学校读嘛!哎唷!我们这个地方就是这样,还是台北方便喔?’

我笑笑的,不好真的批评这里或是吹捧台北,就只克尽本份地喝下那杯酸甜的百香果汁,嗯…好香喔!

其实我注意到了,在我们聊天的当儿,有个小孩子躲在楼梯间一直往这边窥探,我一看就认出那是高至平五岁的妹妹,她很想过来,却偏偏不肯行动,后来高伯母也发现,朝小女儿招招手:

‘萍萍,来,喝果汁。’

她一知道自己成为我们的焦点,立刻又缩回楼梯间的转角,留下一根小辫子露在外面,高伯母唤了几声没辄,自己突然想起什么地进厨房去。我一个人坐在客厅,头顶上的吊扇将百香果的香气吹送到每一个角落,有什么在纱窗的细格子上闪烁,轻晃手腕,在西门町买的玻璃手炼反射着夏季白昼,在转动的风扇间、在传出菜刀快剁声的厨房门帘、在滴淌淡黄色汁液的凉水壶口,跳跃的光线终于把小女孩吸引下来,我脱下手炼,向她递递,她当然还不敢靠近,于是我又摇出更多璀灿亮光,作势要把手炼带回手上,她才迟疑地走来,自动伸出左手,让我把手炼套到她细小的手腕,她在挥舞双手的刹那开心地咯咯笑了。她叫萍萍,我叫佩佩,我觉得我们是同一国的,我跟着微笑,此刻的氛围甜甜的,我们两人同时拥有百香果的笑容。



在楼房外的水泥广场向高伯母告别的时候,我远远瞧见高至平在路上和同年龄的一男一女聊天又哈哈大笑,奇怪,他似乎可以跟很多人都很要好,不论男女老少,为什么独独和我处不来?可我不想像我善待萍萍那样地把他引过来,道不同,不相为谋。

谁知我走了十分钟的回程之后,后头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我回头,高至平喘着气在两公尺外停住,他不会以后真的要乖乖离我两公尺吧?

‘那个…’

‘什么?’

‘就是…东西……’

‘啊?’

高至平绞尽脑汁要讲出下一个词汇,可是半天都徒劳无功,我才不要蠢蠢地站着等他。

‘你到底要说什么啦?’

‘资料,那些资料…’高至平一下子提高音量,然后骤然变小:‘不好意思……’

我一头雾水,他猛搔后脑勺,那是什么意思?高至平抬起眼瞥了我一下,又匆匆移开,无措的双手改插裤袋里。啊啊!我知道了!他是想说谢谢吧!

‘不客气。’

他见我懂了,松口气地耸耸肩。原来,我们不仅话不投机半句多,和他讲话也许还需要一位翻译人员。

这时,高至平的朋友之一也追上来,是那个女的,绑着长长的马尾,短衣短裤,肤色很健康,五官鲜明,鲜明到我能感觉到她注视我的视线异常闪亮。

我觉得她像株日日春。因为是女孩子,所以有花的阴柔属性;又因为坚韧豪气,因此不用太细心照料便可以遍地生长。

‘高至平,你来这里干嘛呀?自己说要请客的还落跑。’她不客气地质问。

‘我有叫我妈准备了啦!’

高伯母说这边的学校高二开始男女合班,所以高至平也有了女性同学,我虽然好奇他都怎么跟女生相处,不过那女生一直不抱好感地朝我瞄,正打算走,高至平又喊住我:

‘还有,萍萍的手炼,我知道是你送的,所以…呃……不好意思。’

哈!还是不好意思?这个人的字典里没有‘谢谢’这两个字吗?

我忍不住笑出来:‘不客气。’

很想对高至平多吐槽个两句,然而那女生已经得寸进尺地打量我,从我头上那顶NET的白帽子到脚上的BIRKENSTOCK凉鞋,她都用一种见到外星人的目光扫射,这人真没礼貌,论到对我的敌意,我早在八百年前就从高至平身上见识到了,不用她再画蛇添足。

回到奶奶家,奶奶正在摇椅上打盹,我蹑手蹑脚回房间,打开电脑,想把今天的事写下来,欸?等等,我纳闷地撑起下巴,为什么高至平会知道那手炼是我的?他平常会那么细心观察我身上戴的饰品吗?不可能,应该是萍萍告诉他的吧!他挺疼萍萍的,不晓得他对其他女生好不好?当我转身离开走没几步,听见高至平提到那女生的名字,叫什么贞的,我才不要记住,以后都管她叫‘那个女生’就好了。



0725egg2004…09…07; 20:18
‘佩佩。’

奶奶对我的电脑已经逐渐有概念,当这部机器响起一阵短短的乐音,表示我关机了,她递一封信过来,用期待与平静掺半的老语调说:

‘来,念给我听,上面写了什么?’

我一看,极力强忍住心中的兴奋,奶奶拿出来了,那封信!从小学三年级开始,我每年都帮奶奶看一篇文章,每一回她只让我读一个段落,要看下一段就得等明年夏天了,因此,我到近几年才察觉到那是一封信,一封神秘的信,奶奶很少拿出来,那大概是男人写的,发黄粗糙的十行纸、工整好看的笔迹、温柔兄长的口吻,奶奶常要迫不及待地问,上面写了什么。

对了,奶奶不识字。

‘从今以后,在你身边与否便不是我的忧虑,即使国界的距离让我遥看不清,即使漫长的时间催老了记忆,我也都在努力聆听,聆听关于你幸福的消息。’

这一段文字听起来像是结论,前面的内容我则忘得差不多了,还来不及复习上文或继续读取下文,奶奶又把信收回去,小心折回原来的样子,试了两三次才将信纸准确地放进信封内。

我对那封信好奇得不得了,那也是我今年来到这里的最大目的,那样深情款款的文字应该不是奶奶那个年代可以轻易接受的吧!到底是谁这么大胆挑战传统的权威?我想知道那封信的来历、想知道它的全部内容、想知道它和奶奶的故事,信里的文字美丽、真挚,吸引了我,我清楚记得那封信的第一句话,‘再繁华的言语也会随着岁月苍老、消灭,文字的生命似乎比我们都长,所以我用这封信和未来的你对话’,和未来的你对话,写得真好!

那天我格外留意奶奶的动静,听我念完后,她没表示任何意见,也没显露什么表情,收好信,便踩着老迈的步伐回房间,开灯,走向一只小木柜,我躲在自己房门前,就在脖子伸得不能再长之际,终于看见历史悠久的斑剥木柜抽屉有个镶珠盒子,半月形状,奶奶就将那封信放在里面。



有一天,我又被奶奶赶到外面晒太阳,只得带本小说到附近的树林打发时间,夏天热得发慌的时候,我就去林子,那里舒服凉爽,彷彿有树荫的地方,风就会来了,仰起头,叶缝间透着班斓的光钻,我私自把这里当作白天也能见到星星的地方。

小说读到一半,我直觉地抬头,前方的田边阡陌有几个人影三五成群经过,其中一个是高至平,还有那个女生,他们纷纷朝我这边望,高至平有点惊讶我的出现,那个女生对我的态度从没好过,这次她噘起嘴,冷着眼,这么一路看了我一分多钟,然后跑到高至平身旁,悄悄话般地挨近他耳畔,说完,又朝我投了一记。

我很不高兴,视而不见是我能维持自己礼貌的反击,我低下头继续看书。

半小时后我放弃小说,想去栀子花巷道走走,那些灌木约莫和我一般高,刚走近,就听到那个女生男孩子气的声音低空飞过。

‘是不是都市的人都那个样子啊?她看起来好像很骄傲。’

透过栀子花丛,我望见高至平暂停抓知了的动作,侧眼过去瞧瞧那个背对我的女生,那天白花的香味不知怎的浓郁得可怕。

我跑走了。还没听到高至平的回答,我转身就跑,跑得很快,直奔奶奶的家,冲进房间,一骨碌坐在书桌前,面对冰冷的电脑用力吸气、呼气,吸气、呼气。

真可恶、真可恶!他们凭什么在我背后说坏话?好!既然都市和乡下必须壁垒分明,那我绝对会奉陪到底!

奶奶看我不太对劲,过来询问,我不能把怒气宣泄在这里,所以谎称是回来拿手提电脑,她一知道我还会出门,表示欣慰,我哑口无言,只好委曲地抱着电脑再次往外走。

我头一次这么强烈地想回到台北去,在尘土飞扬的路面踱步,不由得怀念起平整的柏油路,我想,是先前的我太天真了,我在这里是绝不可能会有归属感的。

‘喂!’

还没看清对方是谁,沁凉的水滴马上扑向我,我扬手要挡,高至平接着说:

‘热死了,要不要来玩水?’

我放下手,发现自己正站在一条浅浅的溪水边,高至平和他那群死党(当然那个女生也在)都在水里,每个人玩得头发和衣服都湿透了,他模样也狼狈得很,只是他在阳光下的笑脸怎会份外好看呢?

我回避开,拍拍衬衫上的水渍,继续往前走,不料,他见状跟了来,一面叫喝:

‘好心叫你来,不要吗?’

好心?我睨他一眼,依旧不肯接腔,他果然是伪君子!

‘喂!你吃炸药啦?干嘛脸那么臭?下来啦!’

‘不要,我说不要。’

‘你真奇怪……’

他一上岸,水哗哗倾落,我的手臂被他湿淋淋的手抓住,说时迟那时快,手提电脑登时被震晃下去,我来不及惊叫,又被他及时接住,不过已经有一半的机身浸泡到水里了。

‘还我!’

我一把抢回来,急急忙忙放在草地上开机,萤幕闪了一下便一片漆黑,再试几次连闪光都没有,我瘫坐在地上,心想完了。

‘怎么了?’高至平小心翼翼接近我,担忧地问:‘坏掉了吗?’

我掉头,看见溪里他的同伴交头接耳着,不清楚我们出了什么事,那个女生则开始一步一步拖着水的浮力走过来。我抱着电脑起身,直冲高至平大吼:

‘当然坏了!这个鬼地方根本没地方修,叫我这个夏天怎么过啊?这下你高兴了吧!都是你害的!差劲!你简直是…野蛮人!’

远远离开他们的时候,我几乎可以想像他们会怎么说我这都市人歇斯底里还是无理取闹,但是,我不在乎,不在乎!

高至平从没遇过这么凶的我,他愣得说不出一句话,就这么目送我一路跑回去,当我又毫无理由地冲回房间,奶奶二度过来关心:

‘佩佩,怎么不玩久一点再回来?’

我气坏了!在混乱中倒抽两口冷气,连我自己也没想到地,大声回嘴:‘我哪里都不能去,要怎么玩?不要管我啦!’

今天,我不仅吓到了高至平,也吓着了奶奶。

我不是故意要偷听那个女生的批评,也不是故意要那么严厉地责怪高至平,更不是故意要对奶奶发脾气,但,尽管有许多的无心,还是不能减轻我一丝丝的罪恶感,我很难过。

晚上,我把自己关在房间,动也不想动,就这么躺了好久,直到迷迷糊糊睡着。就像桌上那台无辜遭殃的电脑,我猜它和我一样,这个夏天再也活不过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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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天,我忐忑不安地和奶奶一起用早餐,她很安静,奶奶平时吃饭就很专心,在此时此刻更令我七上八下,我笨拙地拨夹白粥,苦思该怎么让她知道我昨天的坏脾气不是针对她。

然而,我不够勇敢,最后把一堆心里话配着酱瓜一起咽下去,竟带着苦苦的味道。

又过了几天,奶奶见我不再碰那部宝贝电脑,问我为什么不玩了,我说它坏了,就把它丢在客厅,后来想找却找不到,心想是奶奶帮我收在某个地方,可她不愿告诉我一声,这令我很悲伤,她会认为这个孙女在生她的气吗?会认为我不想跟她说话吗?

我也不再外出,深怕遇上高至平和那个女生会害我的情绪再度失控,我整天在窗前看小说,偶尔会瞧瞧坐在走廊上剥豆子的奶奶,不管年轻时代的奶奶漂不漂亮,现在的奶奶拥有一头美丽的白发,就像一片铺落均匀的雪地,会随着光线角度的变化变换成深浅不一的银色,她将不知有多长的头发盘成髻,数十年如一日地用一支玉钗固定着。奶奶很保守,常常叮嘱我别把头发染了色,她说染色的工作‘时间’自然会动手。有时高至平会经过,我赶紧放下玩弄头发的手,一和他歉咎的面容接触,我立刻低头看书,右手还刻意撑住半边额头,只要柔顺的短发垂盖下来,我便瞥不见院子里寒喧起来的奶奶和高至平。

这样的孤僻使我萌生逃避的念头,我想,明年、明年的明年……我都不要来这里了,就算我一个人在台北看家也没关系,就算厚着脸皮去打扰一家六口的叔叔家也不要紧,我以后再也不想到奶奶这里来了。

又过了几天的清晨,隔壁的鸡还没啼叫,我的窗户就被‘咚咚咚’地敲,声音不大,连续而急促,我的睡意全消,找件薄外套披上,走去将窗户打开一个小缝,到底是人类还是啄木鸟啊?

高至平!高至平的脸赫然近距离地出现,吓得我退后数步,情急之下抓起手边枕头:

‘你想干嘛?’

‘没呀!’他迳自把窗户打开,然后把一样东西放到窗槛上:‘哪!修好了。’

我还不肯放开枕头,定睛一看,诧异地叫起来:‘我的电脑!为什么会在你那里?’

‘我托你奶奶带给我,我舅舅会修电脑,现在应该没问题了。’

我狐疑地望望他,再望望睽违的电脑,接过来,开机,程式生气盎然地跑了几十秒钟,出现我熟悉的桌面,几米的‘向左走,向右走’,真的修好了!

‘好了吧?’

他没再靠近,只是伸长脖子探视电脑的状况,我点点头,顺便问他舅舅住在哪里。

‘在我学校附近。’

他回答得泰然自若,那可是十公里外的地方呢!

‘你怎么去的呀?’

‘骑脚踏车……喔!我把电脑放在背包里背着,没摔到。’

我咬咬下唇,不语,我并不是在关心电脑,我关心的是他骑的那十公里的路程。

‘那…你为什么要现在送来给我?’

‘电脑是昨天晚上修好的,不过太暗了,不能骑车,早上去拿比较好。’

他还是没听懂我话里的意思。

‘不嫌太早吗?’

‘让你早一点拿到,你不是会早一点放心吗?’

我又不是要问那个,不过,他的回答叫人高兴,一点点的高兴。

‘你这时候去拿电脑,你舅舅没骂你呀?’

‘你为什么会知道?’

他看起来很惊讶,真笨,我懒得跟他说,再靠近窗口一些,东边天空泛着光,光的面积不大,自地平线往上蔓延,那就是所谓的鱼肚白吧!

‘太阳快出来了。’

高至平也和我观看同一个方向,我们安静等待日出,当云层射出第一道万丈金光,我屏息目睹着日光慢慢驱走黑暗,它经过山峦,山峦就亮了,经过树林,树林就露出釉绿的色泽,经过小溪,小溪潺潺流动,它经过我和高至平,我们都默契地眯起眼,最后,黑暗退到了墙角下蜇伏成一块小阴影。

我们谁都没开口说话,或许是景色太美,好久,高至平才得意地问我:

‘在台北很难看到日出吧?’

他毫无预警地掉头,我来不及抽身,一下子,我们一下子靠得很近,近到我看见他的发稍因为露水而潮湿。

‘睡…睡觉比较重要吧!’

一瞬间,我竟然对他的头发感到内疚,这距离似乎也超乎他的意料之外,高至平主动往外站开两步。

‘电脑还你了,行了吧?’

‘嗯…’我的双手在背后交握、娑动,每当我陷入两难的时候就会这样:‘那…呃…不好意思……’

看来,我的字典里也没有‘谢谢’这两个字。

‘啊?’高至平显然不能理解,不过他没耐性追究下去:‘那我走了。下次见面别再凶巴巴的,我从没看过女生那么泼辣。’

‘你以为是谁害的呀?’

我冲回窗口的时候,他早就一溜烟跑到十公尺外的地方,我那被激怒而高扬的双眉还没平抚,高至平和他的脚踏车早已滑入璀灿的晨曦中,晨曦依旧美丽,高至平的背影也一样,看着看着,他就不是那么讨厌了,虽然这个于愚蠢的念头只存在过两秒钟,毕竟电脑是因为他才坏掉的。

隔壁的鸡不知何时开始此起彼落地啼叫,我却没有丢石头的冲动,因为看到了不同的世界,每一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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