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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鬃,端的是一匹千里脚程的异种宝马!这样名驹,不知为什么落在曹化淳手上?大约口外番酋,有事走他们门子,贡献与他的了。马能识主,性狞如龙,曹化淳无福骑此烈马,才牵到御校场来,一时高兴,出个难题,想考校考校武举们,能否有人驾驭?才不惜把这名驹,当作奖品了。
这时,刚才传令的武官,又走出厅来,手上红旗一展,又高声喝道:“追风乌云骢已到,自问能驾驭此马的,便可下场一试,但是此马非常,性子太烈,十几个善骑的校尉,围着这匹烈马,还降伏不住它的狞性,你们自问没有十分把握,切勿以性命为儿戏。”这一喝,话带善意,但在一千多名武举耳内,却变成激将的语气。有个膀阔腰粗,身似铁塔的一名武举,便抢了出来,嘴上还喊着:“烈马何足为奇,咱在居庸关外,哪一天也离不开鞍子,只消咱压它一个圈子,便乖乖服咱了。”嘴上喊着,人已到了马前,便向一群校尉说:“诸位闪开,瞧咱的!”校尉们向他瞧了几眼,摇着头说:“这马可和别的牲口不一样,你将自己掂着一点,我们一闪开,你一个制不住,要闹乱子的。”这人满不在意,一挥手,说了句“诸位望安。”便欺近身去。校尉们说了声:“好!瞧你的!”十几个校尉,忽地向四下里一散。这人一手接住缰绳,一手把马头上的罩跟的锦袱一揭,正想转身攀鞍上镫,猛见马头一转,两只马眼,精光炯炯,其赤如火,心里顿时一惊,觉得眼蕴凶光,确是与众不同,转念之际。
左腿一起,背着马头,正想踏镫上鞍,万不料他背后马头一低,四蹄一动,马嘴正兜着他屁股一掀,把他铁塔似的一个身躯,掀起一丈多高,叭哒一声巨震,甩跌在演武厅的滴水阶上,人已跌得半死。那马却把头昂得高高的唿咧咧乱嘶,前蹄一起,后蹄一挫,呼地窜出二丈多远,向校场心奔去。演武厅阶上下许多校尉们,齐声惊呼,连喊“要坏要坏!
快圈住它!”惊喊当口,武举队中,有两人不约而同一跃而出,手脚非常娇捷,齐向追风乌云骢追去。两人似乎都想夺这匹宝马,一左一右,向那马横兜过去,那马似乎听得身后脚步响,忽地一转身,又奔了回来,长鬃飞立,尾巴直竖,竟向左面追截它的武举,直冲过去,其疾如矢,威猛异常。那武举喊声“不好!”向斜刺里纵身远避。但是那马野性发动,四蹄奔腾,毫不停留,一直往左面一队武举冲了过去。这队武举们一声惊喊,四下奔散!其中却有一人卓立不动,待得那马挟着猛厉无匹之势,冲到身前,倏地微一闪身,让过马头,奋起神威,伸手一扣嚼环,一较劲,竟把奔发之势阻住,可是那马怎肯甘心,口喷怒沫,四蹄腾蹿,把头一昂一甩,力劲势猛,这人竟有点把握不住,一个身子,随着这匹怒马,在当地擂鼓似的转了几圈,扣嚼环的手一松,撩住马缰,乘势一顿足,腾身而上。人刚跨上锦鞍,那马猛地往后一挫,呼地又向场心飞纵过去,马一落地,前蹄倏又飞立起来。这人竟被那马一窜一掀的猛劲,已坐不稳鞍上,虽没有被马抛落鞍下,却已溜落到鞍后马屁股上了。那马忽地又凭空往前直窜过去,马屁股上又滑又溜,当然更吃不住劲,一个身子嗤溜往马屁股后溜了下去。这人身手却真不凡,身子落下去时,两手把竖得笔直的马尾鬣掳住,那马奋蹄往前直奔,那人平着身子,竟悬空挂在马尾上跟着跑。那马似乎也吃惊不小,四只铁蹄,翻钹似的绕场飞奔。这时演武厅上上下下,以及围着御校场的武举和军弁们,万目齐注在那人身上,没有一个不替这人担心,既然骑不上马鞍,还死命攒住马尾作什?只要一松劲,定然跌得半死。
全场注目担心当口,扯在马尾上面的人,已跟着马飞驰了半个圆场,忽见他凭空虚悬的身子,飞鱼一般,向前一窜,两腿往下一夹,上身一起,竟又骑上锦鞍。他两脚并不找镫,两膝一扣,裆中加劲,一俯身,撩起缰绳,把马缰一收,任它绕场飞奔。这时马只管飞风的疾驰,身子却是又平又稳,骑在马上的人,一个身子轻飘飘的粘在马鞍上,并没十分吃劲,和起初乱掀乱耸时,截然不同,再也甩他不落了。这一来,围着御校场的人们,春雷一般喝起彩来。转瞬之间,绕场飞驰一周。马上的人,忽地想起,骑在马上,还得连射三箭,但是这匹烈马,不愧称谓“追风”,实在跑得太快了,快得无法在马上张弓搭箭,场心正对演武厅架着的红心箭鹄,飞马而过时,一晃即逝,那有张弓的手脚?转念之隙,胯下的追风乌云骢,闪电一般,又快跑到演武厅正面,人急智生,改用左手挽缰,右手在腰后箭服里抽出一支雕翎慈菇镞的硬箭,暗加腕劲,待马飞驰过箭鹄前面时,竟用三个指头,撮着箭头,像暗器中甩手箭似的,向红心遥掷过去。离那箭鹄,虽没有百步,也有五六十步,马又跑得飞一般快,不用弓弦,要这样投射红心,非但四围的人,瞧得悬虚,连马上发箭的本人,也是头一遭这样发箭,并没有十分把握。箭一发出,眼不及瞬,马已飞跑过一段路,只听得将台上,鼓声像撒豆一般急擂起来,四围的人们,也暴雷价喝起连环大彩来了,原来这一箭,竟不亚如弓弦所发,恰恰的直中红心。
鼓声未绝,彩声犹浓,追风乌云骢又星移电掣般,又从那面快转到演武厅前,这一次,马上人似乎有了把握,故意卖弄身手,一个镫里藏身,竟贴着马肚下甩出箭去,第三趟跑过圈子来时,更俏皮,更奇特,一耸身,人已立在马鞍上,手上箭一发出,两臂一抖,施展轻功,竟离马鞍飞身而起,直向马头前面,飞出身去,马仍然向前飞驰,身子一落,恰好依然落在马鞍上。三次马鞍子,三次用手发箭,用了三种身法,三支箭却一齐插在箭鹄红心上,马果然跑得疾,箭也发得准,将台上的鼓声,和人们的彩声,跟着马趟子,一直没有断过,把上上下下整个御校场的人们,眼都瞧直了。待得马上三箭射完,鼓声彩声,将停未停当口,那匹追风乌云骢跑发了性,飞一般又跑了一圈。
将台上有人大喊着:“上面有令,马上人是那省武举?快快报名!”马上人正在将台下跑过,扭身报道:“四川杨展!”
杨展在川中,骑惯了小巧驯良的川马,对于北方高头大马的性子,原是生疏,起初原不想人前逞能,出头骑这匹狞烈的追风乌云骢。万不料有凑巧,几个自命善骑的北方武举,都碰了一鼻子灰,马又发了狞性,竟朝他直冲过去,逼得他出了手。起初上手时,几乎被马甩落尘埃,幸而仗着从小锻炼的一身功夫,才勉强骑上了马鞍。不意追风乌云骢驮着人一跑开趟子,虽然快得风驰电掣一般,却是腿动身不动,骑在马上,竟比普通马还要平稳,几个圈子跑下来,杨展已略微识得此马性情了。那马似乎也服了杨展了。三箭射毕,又多跑了一趟,最后转到演武厅前时,杨展怕收不住缰,勒不住马,一偏腿,霍地飞身而下,说也奇怪,杨展一下地,那马竟屹然停住,一阵唿咧咧长嘶,好像自鸣得意一般。杨展喜极爱极,抱着马颈,拍拍它身子,马身上也微微的出了汗。那马却作怪,似乎驯良起来,和杨展犹如旧识一般,回过马头,不断在杨展身上摩擦,一对火眼金睛,不断向杨展直凑,自古英雄爱名马,名马亦能识英雄,杨展感觉那马眼光中,好像发现了一种情感,高兴得不知如何是好,竟舍不得离开。忽听得演武厅阶上,有人高声喊道:“曹公公命四川武举杨展进厅回话。”杨展把拽在腰上的下襟放下,转身向阶上走去,那马竟跟在身后,亦步亦趋起来,阶上下一般校尉们,个个失声道怪,都说:“这匹宝马与这姓杨的有缘,注定是姓杨的了。”杨展转过身去,抚摸着马头笑道:“好宝贝,你且在这儿候信,也许上面说话算数,你是属于我的了。”
说罢,那马真像懂得他话一般,立住不动了。
杨展进得演武厅,控身向上面公案打躬,口称“四川武举杨展,参见列位大人。”只见正中一个脸色惨白,没有胡子的贵官,指着坐在右旁的官员笑道:“此刻我才知道,你是廖侍郎提拔出来的门生,果然是个少年英雄,好孩子,今天难为你了,凭你这一手降劣马,空手发箭,你这名武进士,算稳稳高中了,我这匹追风乌云骢,有话在先,你就牵回家去,好好调理它去罢。”杨展偷眼看那侧坐的廖侍郎满脸笑意,暗暗向上一呶嘴。杨展忙向上打了一躬,口称:“恭谢大人恩赏。”便退身走出厅来。
出厅时,隐隐听得中间没胡子的人发话道:“这孩子长得倒挺英秀,可是外省的孩子们,礼数总差一点,竟没有向咱们下跪。”杨展听得剑眉一挑,暗暗冷笑,接着又暗暗叹息,心想自古功名二字,葬送了多少血性男儿,像这种祸国权监,误君首相,便该用我莹雪剑一一斩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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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四章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杨展经过这次会试,凭空得了一匹追风乌云骢宝马,在御校场一显身手,业已名震京都。
他带着这匹追风乌云骢回到寥府,依然深居简出,只静静等候着泥金捷报。
照说凭杨展在御校场独显奇能,例行的应考各场,也场场出色,艺压当场,似乎可以争魁夺元?哪知道本领出众,敌不过炙手可热的权门豪监,这种祸国之虫,罚誓想不到为国远材,只知道树党营私,位置亲信,把夹袋中人物,硬给排在三鼎甲内。泥金捷报送到廖府,杨展中在三鼎甲后的第三名武进士。既然中式,照例要赴部习仪,唱名陛见,然后谒座师,拜同年,种种繁文缛节,忙了不少天数,才清净下来。算计离家日子,已将近三个多月了,他先打发两个跟来的长随,动身回川,向家中报喜,安慰一下慈母娇妻的盼望,备了一封详信,报告武闱经过,不久即返,领到兵部凭照,即可返川,归程有仇儿跟随即可,故先打发两个长随回家的话。
这次武科,在一般昏庸大僚,无非照例行事,但在深居九重的崇祯皇帝,他却每天愁着大局日非,人才消乏,对于这科中式的武进士,颇希望他们年少气锐,戮刀疆场,个个变成保国干城的忠武之臣。特地传旨兵部:“本科武试,除前列鼎甲。另有议叙奏报外,鼎甲以次在十名内者,一律恩赏参将职衔,十名以次者,一律恩赏游击职衔,即仰该部量才录用,分发效力,其有奇材异能,器识兼到者,得由该部另行据实保奏,候旨施行。”这一道旨,总算是个异数,以前武科中式的,钻头觅缝,不知哪一年才能得到一官半职,哪有这样便宜的事?杨展是第三名进士,便得了钦赏参将的前程。虽然是个空衔,又得经过兵部带领引见,望阙谢恩的仪式。这当口,廖侍郎从这道旨意上,想了个主意,授意西席刘道贞,拟了一个保举杨展的奏折,折内大意是说:“杨展祖籍川南,文武兼资,蔚为乡望,当此流寇窜扰,将及西蜀,该参将忠心为国,志愿毁家抒难,精练乡勇,捍卫一方……”这几句话,非常针对时局,这时纵横晋陕的李自成张献忠等各大股兵马,屡败官军,逼近潼关,而且分股进展,似已由商洛分向荆紫关蜀河口,蔓延及豫楚两省边境,伊洛陨襄等地,业已风声鹤泪,一夕数惊。另一股从陕南侵入汉中,大有趋褒斜,侵入西蜀之势,如果荆襄不守,溯江面上,川省亦危。所以廖侍郎这一保奏,虽然替自己门生避重就轻,别具用意,却也切合时宜。奏上,居然得邀钦赏,立奉朱批谕旨:“杨展忠纯可嘉,仰该部转谕川督,准许该参将在籍举办团练,有事之日,准其建立靖寇将军旗号,以彰忠义。”旨下,廖侍郎很得意,觉得这一着棋,没有落空,杨展凭空又得个靖寇将军的虚衔,也觉出于意外,颇有锦上添花之妙,于是又得忙着引见谢恩及赴部领取凭照等照例的官样文章,又得破费不少日子的光阴。
这当口,和杨展同年的一班新科武进士,他们哪识得廖侍郎保举,别有苦心,只觉杨展走了先着,得了甜头,瞧得心热眼红,大家揣摩风气,觉得这时皇帝老子,急来抱佛脚,急于收揽人才,不惜破格升赏,这种空头将军,大可照方抓药的得个荣衔。立向兵部钻头觅缝办保举,似手个个都变成奇材异能,器识兼到之士,都想借此衣锦荣归,以办团练为名,在本乡本土,作威作福了。新进少年,便存这种想头,天下焉得不糟?明室焉得不亡?
杨展向兵部领得凭照以后,在京已无别事,便觉归心如箭,和廖侍郎刘道贞商量起程回川。凑巧警报纷传,潼关已是十分危急,襄阳一带,已见张献忠大股部队。杨展更得急速离京,如再迟延,潼关一破,他们冲关而出,黄河南岸,便难安渡。倘再襄阳有失,进川的下流阻断,那才要命。时局这样紧急,廖侍郎虽然依依惜别,也不敢耽误门生的行程,而且结伴回川,不止杨展主仆数人,还有刘道贞三姑娘曹勋三人。刘道贞此次结伴返乡,虽然居停廖侍郎一力窜掇,劝他避乱返乡,其中还有一段风流蕴藉的佳话,也可说是奇缘巧合。因为三姑娘大仇报复以后,杨展在廖府深居简出,接着又忙于会试,三姑娘方面,一切都由刘道贞照料,杨展本心就想做个月老,替三姑娘谋个终身有托,不想事情凑巧,双方天天谋面,情愫易通,三姑娘感激刘道贞策划复仇,委身于这位磊落不群的佳婿,已是心满意足。在刘道贞风流倜傥,得此风尘奇女,借此鲲弦党续,偕隐山林,亦属名士风流。经杨展从中一撮合,便订了百年之好。客中虽未能青庐交拜,好在彼此都非寻常儿女,为同行便利起见,大可脱略形迹,已无异鹣鹣鲽鲽了。只有廖侍郎未知细情,只知同杨展进京有位义妹,和刘道贞结为秦晋罢了。
一个身有武功,已经成名的人物,对于自己用的兵刃,以及擅长的暗器,当然爱逾性命,刻刻当心。杨展虽是出身富贵,和江湖人物不同,但是从小受巫山双蝶的薰陶,当然也有这样习惯。他从那晚九奶奶香巢事了以后,先送三姑娘回安身之处,然后长衣罩体,暗藏自己宝剑和一袋金钱镖,同曹勋悄悄回转廖府。心里才觉平安无事,可以坦然高卧,休养一夜的劳神,那天未就枕之先,把莹雪剑搁在枕边,那袋金钱镖,照例要倒出袋来,清数一下。他一数金钱镖还有十九枚,屈指一算,一点不错,从家中动身时,雪衣娘替他装了二十四枚金钱镖,一路平安无事,并没动他,直到沙河镇,暗制撬门行刺的贼党,发了两枚,最近在花太岁身上,中眼、中腕、中腰,发了三枚,二十四枚发了五枚,当然只剩十九枚了。数清以后,随手在床栏上一挂。以后深居简出,接着进关应试,一直没有动它。
到了诸事就绪,预备离京的前几天,自己检点行装,把床栏上挂的镖袋,照例得数一数,再挂在身边,预备路上万一用它时,心里有个数。不料他这次过数时,金钱镖却只剩十八枚了,明明以前数过是十九枚,怎会缺一枚呢?自己进关应试,或者有事外出,房门虽未加锁,自己带来的一长随,和廖宅下人们,绝不敢进来动这镖袋,懂得门道的仇儿,又不在身边,这一枚金钱镖,怎样失去呢?而且仅仅失去一枚,事情未免可疑了。虽然可疑,并没和人说起这桩事,因为离京在即,诸事匆忙,也就搁过一边。
到了杨展和刘道贞、三姑娘、曹勋主人,决定结伴起程日子的前夜,廖侍郎在内宅替门生和西席饯行。席间廖侍郎提起:“杨展到京这几个月内,从京城到保定,从保定到黄河口岸,直到河南一带路上,游兵散勇,到处滋事,而且太行山一带盗匪充斥,行旅戎途,已和你们来时的景况大不相同,你们虽然身有武艺,结伴同行,总是格外谨慎的好。今天皇上发出内币二十万两,是犒赏把守潼关督师孙傅廷部下的,督解是钦派的内监,由兵部另派一名参将率领百名兵士护运,但是我却非常担心,怕的是,沿途不稳,要出毛病。这批银两如果到不了潼关,孙督师这支兵马便难维持军心了。”言罢,叹息不已,大家依依惜别的,直谈到起更以后,才分别归寝。杨展回到小花厅自己卧室,一进门,便看到书桌上烛台底下,压着一个红签大信封,过去一瞧,信皮红签上,写着:“杨相公亲拆。”却没写寄信人的姓名。
拿在手上,掂着有点沉沉的,似乎里面装着东西,心里不由得一动,忙拆开信封,便听得信内铿锵有声,往外一倒,先骨碌碌滚出四枚金钱镖来。自己暗器,当然一望而知,顿时大吃一惊,连喊“奇怪!”忙不及回身把房门一关,再回到桌上,把信封内几张信笺取出来,仔细瞧时,只见上面写着许多事出意外的话:
“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