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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板笑笑,“哦,只是朋友,好朋友,今天我可以考虑发两个人的工资。”
“不,他只是来帮我的忙,我会分钱给他。”
这家店一直是夫妻店,经营了有二十年,去年老板娘摔坏了腿,才不得不请帮手。老两口没有孩子,对来店里打工的学生非常慈爱慷慨。
老板说他要离开几个小时,请太太吃饭,他们已经很久没有在外面吃饭了。他把店交给贝蕾,可见对她有多么信任。贝蕾坐在店里,指挥米乐做这个做那个。这个大集市开店的和购物的几乎都是老外,华人叫他们“鬼佬”,两人可以放肆地用国语聊天。
“你知道吗?老板和老板娘守着这间小店有二十年了,二十年如一日,早上开门晚上关门,走相同的路,做相同的事,今天他们去餐馆吃饭就算是非常非常特殊的日子了,俩人还特别恩爱,老板娘每天都要来店里看看,每次见面都要拥抱亲吻,好像多少年没见面似的,其实,他们从年轻到老一天都没分开过。”
“他们挺幸福的,”米乐说,“如果我能过上这样的生活,我也会感到很幸福。”
贝蕾吐了吐舌头,“我可受不了这样的幸福。”
“所以,我要跑澳大利亚来留学,将来要读硕士,可能还要读博士,好累啊。”
没出息,人家刘念多有理想抱负啊,今天来打工要是撞见站在梯子上的是刘念,我会怎样呢?很可能也会像达芙妮当年接到大卫的鲜花那样蹲在地上哭起来。
“谁逼你读硕士、博士了?你爸有钱,开家小店还不容易?”
“你肯跟我一起看店吗?”
“你别吓我。”
“就是嘛,为了你,我不能没文化呀。”
上午生意挺火,贝蕾一边聊着,一边敲收银机,还得不停地朝顾客皮笑肉不笑,说谢谢,欢迎再来。中午,没有什么客人了,贝蕾拿出便当正要分米乐吃,米乐说:“这个留着给我吃,我去买炒米粉,前面几站地有一家中餐馆,我来的路上看见的。”
米乐飞奔而去,过一会儿,满头大汗地回来,不但有炒米粉,还有一盒酸辣汤。
贝蕾吃着美味佳肴,心里甜丝丝的,她想告诉米乐这一刻她很幸福,米乐一定会说我一辈子都会这样对你,你会一辈子觉得幸福吗?
米乐在边上啃三明治看着贝蕾,心里同样的甜美。
下午,俩人继续闲聊,贝蕾说到王瑶,王瑶真的跟香港的威廉好上了,听说威廉爱她爱得发疯,竟然跑去文身,把王瑶的英文名字Bina(比娜)文在胸口。
“这才几天呀?过一阵子,俩人不好了,怎么办?”
“……”
“我听说文身是去不掉的,除非把那块皮肤挖掉。”
“……”
“咦,你是在听我说话吗?两眼发直想什么呢?”
米乐低下头,两颗大大的泪水掉在地上,“贝蕾,昨天我打电话到美国去,听说我妈死了,一年前就死了,虽然我对她几乎没有什么印象,但是知道她死了,心里还是非常难受,哭了一夜……”
可怜的米乐,贝蕾不知该说什么安慰他。米乐三岁的时候,妈妈跟一个华侨去了美国,据说是嫌贫爱富,那时他爸爸每月只有几十块工资。
当初在教室里,收到米乐写着“我爱你”的纸条,她回一个字try,很重要的原因就是他和她有着相似的家庭背景,老师说他是离异家庭的问题少年。一向是好学生的贝蕾,到了初二也被老师认为有问题,同样归咎于离异家庭。
“去年,我妈回北京,我不肯见她,很可能就是因为见不到我才死的……”
“不会的,米乐,你三岁的时候,她就扔下你,你们之间没什么感情,就像我和我爸,我不会为他去死,他也不会为我去死,你不要责怪自己。”
第二部分人死后灵魂回天堂了
“最近,我不断地梦见她,过去我从来没有给她在美国的家打过电话,前天突然发现我的箱子里有一张纸写着美国的电话号码……”
“不要疑神疑鬼,米乐,人死后灵魂回天堂了,你妈妈跟上帝在一起,她肯定很快乐,早就把你忘了。”
“贝蕾,我很孤独,我不能没有你……”
米乐抓住贝蕾的双手,贝蕾转眸看见胖老板站在店门口抿嘴乐着,赶紧抽出手转开身。
胖老板哈哈大笑:“我什么也没看见!”
老板给贝蕾八十块钱,指了指米乐说:“这里包含他的工资,你们可以下班了,过个愉快的周末!” 米乐不肯收钱,贝蕾提议去佛莱明顿吃晚饭,把老板多给的钱花掉。佛莱明顿也是个中国餐馆聚集的地方,刘念在一家名叫避风塘的餐馆打杂兼洗碗。她没有告诉米乐关于刘念的一切,但她知道王瑶早已向米乐泄密,甚至添油加醋,米乐倒是很有修养,从来不问。她想看一眼刘念,偷偷地看一眼,测试一下他是否还那么有魅力。
米乐的心情好多了,贝蕾表现出对他的同情,给了他莫大的安慰,他又看到希望了。他确信贝蕾没有爱上别人,今天贝蕾接了不少电话,他都知道她是跟谁说话,没有一个特殊的人给贝蕾打特殊的电话,这是最有力的证据。全是王瑶凭空捏造假消息,幸亏没有上当受骗。在贝蕾走后王瑶一连写了好几封情书给米乐,米乐不喜欢王瑶,觉得她像爸爸交的那些女朋友,只是贪图钱财。
“避风塘”找到了,贝蕾对米乐说:“你在门口等一下,我进去上洗手间。”
“要不,我们就在这家吃饭?”
“不不,你等着,别动。”
贝蕾溜到厨房门口,看到刘念扎着围裙的背影,一个瘦骨嶙峋的广东佬举着一只鸡骨架正朝他吼:“你要我破产啊,这么多肉都扔掉啦?”刘念默默地接过鸡骨架放回案板埋头剔肉,她注意到他的一个手指裹着纱布,不禁一阵心酸。
女服务生上前问:“小姐,用餐吗?几位?”
贝蕾摇摇头。
“是来找工作的?”
贝蕾扭身走了,她还是理不清自己心里的感受,仍然是不能了却。哪天找他当面讲清楚,可是讲什么?什么也没有发生呀。贝蕾是个骄傲的女孩儿,不会主动告诉刘念“我爱你”。
贝蕾带米乐到马路对面的上海菜馆,选一个正对着“避风塘”的位置坐着,点了馄饨和炒年糕,磨磨蹭蹭吃了很长时间,哼哈敷衍听米乐说话,心思全在“避风塘”里。忽然,她看到 “黄花鱼”走进“避风塘”,难道她在那儿也有一份工作?想到“黄花鱼”可以天天看到刘念,贝蕾有点吃醋,他们俩是她介绍认识的,之后两人都很少跟贝蕾联系。哼,忘恩负义!
米乐就住在佛莱明顿附近,他坐火车绕大半个悉尼送贝蕾回在南郊的家,站在路口,看着贝蕾走进家门,看着她的窗户亮起灯光,他折回车站登上火车,拿出手机给贝蕾打电话:“贝蕾,今天我很幸福,我希望天天都这么幸福。”
贝蕾不忍心对米乐泼冷水,心中有点矛盾,有点罪恶感,坐在书桌前发呆,不知过了多久,发现眼前一张白纸上写满了刘念和米乐的名字,每个名字后面都跟着一个问号。
第二部分我的婚姻失败
贝蕾十六岁生日到了,这一天和往日一样,她在对面窗户老头的咳嗽声中醒来,睁开眼睛,记起今天是礼拜天,还是自己的生日,蒙头接着睡。
大卫一大早就在ICQ上“哦噢”、“哦噢”聊天了,他已经装上小摄像头,一定是在跟沈阳女生面对面风花雪月地聊天,那个女生就不嫌他老吗?不过,自从有了摄像头,大卫经常对着镜子梳理头发。贝蕾没有对他提起自己的生日,只字不提,她存心这样做。其实她的存心毫无意义,大卫越来越沉迷在自己的世界里,越来越像个木头人,他躲在麻木不仁的面具后面,跟这个家的另外两个成员拉开距离,即使他跟你同桌吃饭,你也会觉得他是那么的遥远。上个月大卫生日,达芙妮想借机改善关系,筹备了这个家历史上最隆重的party,提前几天就开始忙碌,她没有什么朋友,亲戚又都不来往,珍妮带了几个老女人来,达芙妮还要贝蕾叫几个朋友来,贝蕾当然一口回绝,这个家只会出她的洋相。那天晚上,大卫竟然破例加班不回家,达芙妮打电话找他,他说公司的机器坏了必须抢修,急得达芙妮打电话到老板家出言不逊。一直到下半夜人走茶凉,大卫才姗姗而回,达芙妮坐在客厅抱怨到天亮。
生日、节日,所有特殊的日子,都只能更突显这个家离心离德,毫无生趣。都说家是温暖的港湾,是避难的方舟,连《圣经》都要人们爱自己的家,何曾料到世界上竟然有这样的家,还偏偏让我赶上了。看来,妈妈没有再婚真是我的万幸。妈妈有过几个男朋友,妈妈跟他们交往中都竭力保持清白形象,即便如此,也没能逃出幼年贝蕾的眼睛,她嗅觉灵敏地准确判断在家里出现的男性,哪一个是对妈妈“图谋不轨”的入侵者,一旦嗅出异味儿,便如临大敌,使出浑身解数,让入侵者落花流水逃之夭夭。
贝蕾正想着妈妈,枕边的手机响了。
“宝贝,生日快乐!老妈想你,特别想你,好像昨天你还是红扑扑的一团小肉球,怎么突然就长大了,离开我了?你爸爸怎么给你过生日?十多年了,他第一次给你过生日,一定有特别的礼物给你吧?”
“嗯,我想会很特别吧。妈,我也想你,刚才你打电话之前,正在想你。”
“想什么?”
“想你有没有男朋友?”
“你觉得老妈该不该有男朋友?”
“应该,太应该了。”
妈妈沉吟片刻,哽咽了:“贝蕾,你长大了,真的长大了,你不需要妈妈了。”
“不,不是这个意思,我只是担心你太孤独,可是我又害怕你……唉,我说不清楚,其实孤独也比达芙妮幸福,妈妈,你千万要擦亮眼睛,别再找一个你前夫这样的人做丈夫……”
“你对他的成见还那么深?他很爱你的,你应该试图去理解他,至于老妈我,你就不要多操心了,过去是单身妈妈,现在只等着做单身外婆,失败是成功之母,所以我是你母亲,我的婚姻失败,能换来你的太平人生就值了。”
“妈,你要有什么男朋友一定要告诉我,让我给你做参谋。”
“你也一样,不许对老妈保密,更多的了解你的内心世界,有助于老妈跟上时代的步伐。”
…………
第二部分一个礼物给你
放下电话,贝蕾满脑子还想着妈妈,妈妈跟“黑客”成了无话不说的网友,在“黑客”的斡旋下妈妈答应交学费投资教育。他们可别像大卫那样发展成轰轰烈烈的网恋,“黑客”配不上妈妈,他太穷了,除了还有点思想,一无所有。穷,表示他无能,就应该被淘汰。妈妈不会同意这个观念,妈妈总是滥用同情心,她曾经严肃批评贝蕾“势利眼”,这点倒是跟大卫不谋而合,也许他们那一代人都那么虚伪那么阿Q。不行,我得改变妈妈的观念。贝蕾经常觉得自己像一个大包大揽的小妈妈,而妈妈却是一个让她放不下心的迷糊孩子。从什么时候她们母女形成这样的格局?
电话铃又响,贝蕾猜是米乐,果然。为庆祝她的生日,米乐煞费苦心构思了许多方案,贝蕾一一否决了。她隐隐地觉得心中有一份期待,却理不清自己期待谁的祝福。这会儿恍然意识到,她是把生日这天留给车库里那个木头人,十多年前他给过她快乐的生日,那天好像是五岁生日,她坐在爸爸的肩膀上一路信口编歌词,唱“世上只有爸爸好”。小时候真的觉得爸爸好,爸爸比妈妈好多了。爸爸扛着她走在人山人海的王府井,她指向哪里,爸爸就走向哪里,她指到什么,爸爸就买什么。就是那天,小贝贝跟爸爸说:“爸爸,妈妈跟你离婚了,我想跟你结婚。”她以为结婚表示俩人特别要好,而离婚就是吵架分家了。
天哪,我怎么还会期待大卫给我的生日制造惊喜?太荒诞了!
贝蕾起床在家里转一圈,一切照旧。星期天,是达芙妮休息日,她说上帝这天都要休息,通常她会去做美容、购物。达芙妮也刚起床,睡眼惺忪地给珍妮打电话商量去哪家美容院。十六岁生日,家里冷锅冷灶,连三明治都吃不上。
厨房有一道门通往车库,贝蕾站在门口听了听,“哦噢”、“哦噢”,沈阳女生打字速度还真快呢。她故意敲敲门大声喊:“大卫,今天是几月几号?”
“你说什么?”
“今天是几月几号?”
“十二月二十二号。”
“是十二月二十二号吗?”
“餐桌上有日历,自己看。”
十二月二十二号,日子没说错,可是他完全没有意识到这个日子有什么特别的内容。贝蕾算是死心了,本来就不该有什么活心,她苦笑着自嘲道。
圣诞节快到了,满街节日气氛,连对面爱捡破烂的老头儿都在门上插花挂灯,而这个家各自为政打冷战,简直就像坟墓。
贝蕾想往外跑,再多呆一分钟她就会崩溃,可能会忍不住告诉大卫今天是自己的生日,但那样做了有什么意义?她打开电脑,不等上网就关了电源,拿起电话打给米乐:
“米乐,今天我要你陪我。”
说着,竟哽咽了。
“怎么了?贝蕾,是不是后妈欺负你了?”
“不,我只是这一刻很孤独。”
“我马上坐出租车来接你!”
“不用,你到中央车站等我,在City随便逛逛,下午我们一起去教会,我得听听上帝的福音了,我快要疯了。”
贝蕾跟米乐说着话,脑子里冒出刘念,周末刘念打全工,如果我早些告诉刘念我的生日,他会为我停一天工吗?她冲动地拨电话找刘念,房东说他已经搬走了,刘念没有手机,搬家居然没有告诉她,贝蕾的心情雪上加霜。2
贝蕾坐车到中央车站,还没下车就看到米乐在站台上,手里捧着一束鲜花,这让她觉得非常滑稽。米乐鲁莽冲动爱打架在北京学校里是出了名的,如果不是他爸爸给学校乐团赞助经费,不知要被校长开除多少回,这个在老师眼里的坏男生还特别讨女生喜欢,贝蕾在教室里亲眼看到几个女生往他书包里塞纸条。或许当初她答应他try,仅仅出于好胜心和虚荣心。可是自从try之后,贝蕾看到了另一个米乐,脆弱缠绵、没有主见,还爱流眼泪,她不明白一个打起架来不要命的莽汉,怎么会有那么多眼泪?
贝蕾在人流中脚步踟蹰,眼睛盯着米乐手里的鲜花,脸颊阵阵发烧。
米乐眼睛一亮,高声喊道:“贝蕾,生日快乐!”快步跑过来献花。
贝蕾用手蒙着脸:“这么多人都看着呢。”
“让所有人都祝贺你生日,不好吗?拿着吧,给我点面子,求你了!”
贝蕾接过鲜花,掖在背后。
米乐翻开挎包,“还有一个礼物给你。”
第二部分为自己的简单感到自卑
包装精致的小方盒子,一层层打开,贝蕾看到一个Sony牌CD随身听,还有几张光盘,啊,这正是我想要的!
“你怎么知道我想要这玩意儿?”
米乐憨憨地笑道:“瞎猜呗。”
路边睡着一个流浪汉,贝蕾诡谲地笑笑:“让他分享我的快乐吧。”说着随手把鲜花放在流浪汉的手推车里,低下头忙不迭地装光盘、电池,耳机戴上,迪克牛仔在唱“有多少爱可以重来”,抬眼看米乐在边上全神贯注看着她,一脸傻笑。
“米乐,你真好,我都想亲你一下!”
“亲吧。”
“不表示任何意思,非常纯洁的亲!”
“行。”
米乐低下头,贝蕾在他额头亲一下:“谢谢你!”
米乐突然伸出双手紧紧箍住贝蕾,贝蕾像一条企图逃命的鲤鱼胡乱挣扎。
“别动,这也不表示什么,只是非常纯洁的拥抱。”
贝蕾安静下来,头枕着米乐厚实的胸膛,又一次想到:米乐有什么不好呢?看海去吧,心情不好就到海边发发呆,所有的烦恼都会被海风吹得无影无踪。刚才在火车上,她决定去看海,这会儿心情好了,还是想去看海,在阳光和海浪簇拥中听迪克牛仔,一定特别过瘾。
今天邦迪海滩很热闹,卖旅游纪念品的小摊贩和画肖像的画家,都来“赶集”了,贝蕾买了许多一两块钱的小饰物,全都挂在身上,叮叮当当乱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