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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的日子里,有时雪原上也会出现虹彩,当然不像雨后的七色天桥,雪原上的虹彩是捉摸不定的,只在难得的刹那间出现。那时,山峰堆白砌银,平原一望素白,人的心情会像安睡那样清醒又平和。
我要领着小徐老师到雪原上去,在那里,我会丢开油滑又粗野的腔调,随便给她讲讲雪原。我知道用套马杆拧住沙狐的长毛把它从洞里提出来的故事,我知道许多她听了一定会感动的牧人们的故事。我们一块喝着确加老汉的咸咸的黑茶,过上一段休息的日子。我还会把小徐老师的话翻译给确加老汉听,我估计老汉听的时候一定是正襟危坐,一副敬重的姿势。你会深深地陶醉的,小徐老师。你会在傍晚时分,背着明亮的暗雪,为老汉那张古铜般的饱经风霜的脸庞吃惊,你会试着慢慢骑在那匹褐色马的鞍上呆一会儿。你也会在那生活中找到宁静与平和,在不觉之间增添些应付万事的本事。你会在温暖的夜里听见雪粒打在毡墙上的沙沙响,会听见柔软的雪片冻结时的清脆折裂声。我知道确加老汉知道了你的艰难,一定会在送行那天塞给你几张又皱又脏的钞票,也许是七八块,也许是十几块。那时你就会露出你的酒涡,露出你十八岁从师范毕业,穿着一条黑绸裙来到我们一(2)班时常常挂在颊上的那对醉人的深酒涡。我会起哄,不给你翻译你推辞的谢语,我告诉你蒙古人风俗是分手时客人跳舞。那时老确加会羞答答的;而你也许倒会真的跳一个。我觉得,你在茫茫雪原上,撩着花白的头发跳一个《大坂城的姑娘》是一件伟大的事,你不觉得吗?
是的,冬日的大雪会覆盖一切,会覆盖住那片刺眼的红泥废墟。雪后的天空下,大地是纯白无瑕的。
大雪会把那片废墟掩盖。我也会把关于它的事藏起来,不让它去扰乱小徐老师的童心。那口井要不是成了废墟,我们到今天就连废墟也没见过呢。而现在,我们的心上有了一座废墟。
第四部分:白泉北京草原
要躺在那雪封的草原上悠闲地吹口哨,呷着酒和确加老汉漫声闲聊。这是我的休息方式。一个月以后,我就会觉得又放松又壮实。遛在大街上,觉得自己活像个西部枪手。那会儿,我猜我还是得做点买卖,背上一包袱港裤港褂到处转悠。不过那是以后的事,少不了的事,用不着现在盘算。
现在我只盼着冬天快来临,只盼着在大雪遮盖的纯白世界里,无拘无束地遛一遛。我在这大都会里也总是无拘无束地遛,可是我不知怎么回事觉得遛不够。
在冰封雪飘的冬季草原上,我会梦见一匹奔跑在汹涌大河里的小马。它毛色漆黑,神情天真,踩着翻腾的波浪,挺着光滑的脖颈。你也会梦见的,小徐老师,你会梦见一个从高高的大坂城的石路上走来的美丽姑娘。
等我们醒来以后,等老确加慢慢悠悠地备好了他那匹打也不走的褐色马以后,我们可以在青蒙蒙的黄昏雪地上走一走。也许,我们三个会在那时看见一片无边无际的、深沉的大海。
一九八五年八月
北京草原
古谚云:“绿草不会燃烧,恶棍不会失眠,贪官没有信仰,城市没有草原。”
——我检验了这四句话(用一根马鞭子和一只牛犄角),发现它们确实是终极真理并坚信了多年。但是有一种例外——
阿拉角·驴拨儿琴呵呵大笑着说,没问题,没问题。他呵呵大笑时,肥得恐怖的一叠厚肉在下巴和胸骨之间危险地哆嗦着。
那么,那时候我就领她们来啦!我叮了一句。说实话我有点不放心,阿拉角·驴拨儿琴尽管是我多年的老同学,但是他借着他舅舅家和小姨子公公的风儿,今天快要高升啦。我怀疑地想:这小子还会搓着脚丫儿泥,跟我大吹神聊破除资产阶级法权吗?瞧今天已经不搓脚丫儿泥。
第二天我们去电影院看录像。
录像演的是美国西部牛仔打斗。牛仔们都是骑马好手。我的目的是想听我哥巴特尔乎评论评论美国西部牛仔的骑术。
我哥惊叹地啧啧着。牧民都是诚实公正的批评者,他们承认乌珠穆沁马之外有好马承认他们之外有好骑手。巴特尔乎挺直腰板伸长脖子,他脸上僵固着一个微笑一动不动地盯着屏幕,“啧!啧!”我听着,心里懒洋洋的。屏幕上扮牛仔的是美国著名西部片明星史蒂文森·罗罗,我看他狞笑着从鞍子上一扭身拔枪就打的镜头早看腻了。可是我懒洋洋地困乏着却睡不着。你们是怎样看待这世界呢?巴特尔乎哥哥,这是一伙子伪装惊险的纸糊英雄。你们是怎样用一双乌珠穆沁草原上的锐眼看待这一切呢?耳边又响起“啧!啧!”的惊叹。没办法,我想,从今天起我承认这些牛仔棒和老牧的态度不像城市知识分子,你瞧老牧向外界学习的态度多诚恳。我莫名其妙地心平气和了,我挑开沉沉发黏的眼皮,也开始欣赏那位史蒂文森·罗罗的凶残枪杀。砰砰!又是两个人栽翻,边死边摔了个剧疼而干脆的跟头。砰!那匹马斜斜地歪着摔翻,凄惨危险地砸在牛仔身上。“嘿——啦啦啦”,我听见额吉叹道。
在暗暗中我瞟着额吉。额吉觉察到了,微微地朝我转了下头。屏幕上的光映着她的银发,额吉你比二十年前老啦。额吉仍然无法猜透,她总有一些讪讪的味道。额吉好像也挺喜欢拔枪快得惊人的史蒂文森·罗罗。额吉好像也觉得半个钟头里银幕上躺倒了一大片死尸挺逗乐。额吉好像-只要我说一句走吧额吉就会立即站起来离开这半截电影回家;额吉好像只要听巴特尔乎哥哥说一句回家就会头也不回地离开这北京城回草原。
额吉,你仍是那么不安。你为什么总是那么不安宁呢?
难道这繁华的北京城使你住着心乏身子累吗?
我决定要领他们俩去逛逛。去我认识的阿拉角·驴拨儿琴家去坐坐饱餐一顿,去我们队知识青年小晃家遛遛说几句蒙古话,去我的导师城角关清真寺蓝阿訇那儿参观参观。额吉闷了,我心里想,二十年前说要来一趟北京,说要来北京说了二十年了,这回来了我得让他们痛快点。
我们出了电影院。
北京八月,天如流银,风如火烤。我们走在烤软了的黏鞋底的柏油路上,头皮上结着一层蜇人的盐粉。苦难的酷暑从袖口从脚腕从头发丝缝里泻进来,金针扎心般烙烫看我们的强忍着的命。北京佬挤过来跑过去地围住了我们(在电车站上),一边放肆无礼地打量我们,一边耗子啃箱底般吱吱喳喳着:“嘿!西藏人!西藏人!”我闭紧了眼睛。垂下的眼皮立刻挨了一下火烫般的直射阳光。我为北京佬的无知愤怒,他们能瞪眼盯着蒙古袍子喊“西藏人”,我估计他们见了真的西藏人又该嚷嚷“新疆人”啦。
“喂,师傅!喂,哥们儿——您旁边这两位,是哪国的外宾呀?”
“阿联酋。”我说。
“噢,噢,啧啧,瞧人家穿得这精神。”
第四部分:白泉不吉利地说像火狱
我买了两根冰棍。
额吉盯着卖冰棍的。我突然发觉额吉想要的不是这种雪糕而是“雪人”。我忙问巴特尔乎哥哥:“你要哪一种,哥?”巴特尔乎不好意思地脸红了,他拔拔黏在柏油地上的大马靴说:
“要那猫儿的。”
我忍住笑,给他们改买棕色熊猫一般的大雪人。额吉扳紧冰棍车,敬佩地盯着那卖冰棍老太太的一举一动。他们接过冰棍,但是握着木棒,都不吃。我知道他们想带回家去吃,忙给他们解释了半天。
巴特尔乎哥哥一逞英雄,狠狠一口咬掉了那个猫儿头。
额吉不知所措地望着我,捏着冰棍的手在微微发颤,她满头都是汗水。最后她决心先走,使劲吱地从柏油路上拔出靴子来。
没关系,咱们就这么在北京城遛吧。让北京城的老土们倒爷们增加知识。虽然北京不是乌珠穆沁,但是我有了你们就仿佛有了一座毡包,你们有了我就算是有了一匹马。
我已经被晒晕了。我看着巴特尔乎哥哥的蓝缎子袍子和额吉的绿绸子袍子,觉得眼睛里炫闪着出现了一个幻境。蓝蓝绿绿像是一片草地。在北京接待插队时的我家牧民的生活,就这样开始了。我眼里总是闪烁变幻着蓝色绿色,我怀疑自己患了眼疾,也许是遗传:我家祖辈都有人患青光眼。为什么总是一片青绿呢?
我无法捉摸透你,我的额吉。
你的神情不可思议。
你艰难地套上拖鞋走过去。可是你在肮脏的小厨房门口又脱掉拖鞋,赤脚站在那块泥泞油污的地上。你不知所措地喊我,你不会关上哗哗流水的水龙头。你从扫地的笤帚上折断一小束高粱穗茎,堵在我家那只自动压力水壶。你舍不得把壶里的大堆大堆的旧茶叶扔掉,可是北京卖的砖茶煮一遍就没有颜色了。你想了一会儿,你慌乱地喘了一口气。你探询地望着我,我猜着你的意思。偌大个城市里只有我们语言相通,可是你不讲话。我只好猜着说,额吉你要是热就脱了那衬衣吧。你脱下来。我惊奇地发现你两臂上汗水如流。
北京城的夜也是热的。
黑暗的凝滞不流的酷热,像炉底像——不吉利地说像火狱。
你喘着气,喝了一口滚烫的奶茶。你不说什么,只是坐在沙发上忍耐。你要忍耐到睡觉的时候,明天你还是要在这酷热和使你心神不安的都市里忍着。
我看见巴特尔乎哥哥消瘦了。我每天指挥简易楼厨房里的妻炒出一盘又一碗,但是巴特尔乎哥哥消瘦了。一盘又一碗的莱肴凉了,堆在桌子上摆着没有筷子伸向它们。额吉疲惫地望着我笑了一下,额吉的眼睛里满是血绿。
我要带他们去串门,我想。
我们去找了阿拉角·驴拨儿琴,他不在家。
城角关清真寺呢,我犹豫地想,我不知道他们能不能尊重我们的寺。寺不是庙,寺不是闲人参观的地方。我盼巴特尔乎哥哥和额吉能弄明白我是怎么一种人,我盼他们嘴上常说的“给他的”,并不是除了蒙族就包容全人类的一个词儿。而冥冥之中的主“给我的”却是伊斯兰的回族。我犹豫着,我一直没有去找蓝阿訇。
那么,我想,还是找知青哥们去。我领着他俩上小晃家啦。小晃家在北海后门。
小晃高呼道:“额吉,好吗?”
额吉微笑地摸着小晃的头,引得我一阵嫉妒,额吉轻声说:“好,好,你呢?工作忙吧?父母康健吧?孩子们上学了吧?”
小晃瞪着眼不出声。
我奇怪地捅捅小晃:“嘿,额吉问你哪。”
小晃憋红着脸,使劲摇头。
听不懂?
小晃,你现在干什么工作呢?教大学吗?
小晃脸憋紫了,眼凸出来。他听不懂。
小晃,孩子是姑娘还是儿呀?告诉额吉。
小晃的眼睛往外凸着。他更不懂了。
你家阿爸今年身体垮啦,小晃,他病了。
小晃的凸眼要流泪。我惊奇地看着他。
别难过,没关系,你阿爸当过十五年马倌,小晃你不知道他结实,他怎么也能活过明年。
小晃终于落泪了!
第四部分:白泉夏夜如不冒火苗的黑煤
瞧瞧,小晃这孩子心好;好孩子。没关系,你家阿爸,如今他反正住土坯房子,用不着再骑着马受累啦。
小晃绝望地朝我摇摇头。
我心软了。我问:“真的……听不懂?”
“一句也不懂。”
额吉惊讶地望着小晃:“孩子,你是哪一年回了城里的?”我干脆帮忙翻译了。
小晃这回懂了:“一九……二、五、九……”
我哈哈笑起来:“小晃!用蒙语数个数。数‘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十’。快,给额吉数一个!”
小晃破涕而笑。“真可悲,连数数都他妈的忘啦!”他一挥手,“喝酒!喝酒!”
小晃是个心慈面软的小伙子,他为我们的访问准备了各种酒、菜、茶,还有酸牛奶。两个客人对酸牛奶最感兴趣,母子俩吸了一瓶又一瓶,又连声“啧啧”地对酸奶厂工人表示敬服。我和小晃则干开了白酒。我们举杯迅速,咽酒不露声色,在暮色消融的窗下很快地醺醺醉了。我开始用一只空酒瓶敲小晃的脑袋,一边敲一边逼他用蒙语从一数到十。额吉面前摆着一个满满的玻璃茶杯,沾也没沾的泡花茶已经凉了。巴特尔乎哥哥皱着眉毛,好斗地瞪一会桌上的菜,然后勇士般举起筷子吃一口。小晃的老婆在角落里好奇地看着我们,独自偷笑。
小晃突然劈手夺下我的瓶子:“我要唱歌!听(这个‘听’字是蒙语)着!我要唱歌啦!”接着他用酒瓶一顿一顿地砸桌子,在咚咚的鼓点中,小晃突然用蒙语(不仅准确而且流利地)唱起了著名的《套马手之歌》。我一下子呆啦。
得心应手的呀套马杆子
是来自黄河的柳林
又胖又强的月亮褐色马
是那黑骡马的呀驹子
从那边呀从这边呀望不见边的
牧马人的摇篮
儿马子们带着的散开的马儿
是我放牧的马群
小晃从天而降的蒙语震得我又呆又傻。你准是打算当流行曲歌星呢小晃。我保证你准是天天练这首歌练得吐字如流水运气如跑马。你肯定是一连二十年每天上班都拿它当进行曲你把它练得滚瓜烂熟啦。小晃,你难道不承认你一连二十年都在心里唱着这支歌吗?
夜深时,我们离开了小晃家。我们约定改天一块去动物园看老虎和斑马——这是巴特尔乎哥早就要求的一件事。我问他看不看熊猫,他说:“猫儿有什么好看。”
打电话给阿拉角·驴拨儿琴,小子仍然不在家。我估计那小子是正玩命奔着当部长呢,这年头反正捞着了就捞到手再说,谁也不会说驴拨儿琴当部长有点滑稽。
但是,北京实在热得疯了。
额吉默默地熬着。
巴特尔乎哥哥一天比一天消瘦下来。
我们静静地闷在家里,盯着电视。巴特尔乎看见广播小姐就说“还是那个媳妇”,额吉漫声应道“可不是,真可怜”。我们在音乐欣赏节目里发呆,在爱情连续剧中打盹,看打斗片特务片时精神抖擞,在恶心的广告中用蒙语大声嘲笑。我们围紧这个“有画的收音机”,眼巴巴地盼着《动物世界》,可是一连几天演的又都是他妈的蛇和鳄鱼!第一次看见那条大鳄鱼时,巴特尔乎哥的脸颊惨白,额吉死死闭紧了眼睛,我一把扯下了电线。
斗室如蒸笼,夏夜如不冒火苗的黑煤。
白天出去买缎子,买不到。
白天从清晨六点钟就满世界银花花毒太阳逼人。树上的叶子都蔫了。又到了晚上,整个大片大片的混凝土世界开始释放吸在没浇结实的糟水泥板孔孔缝缝里的炎热,于是那满目黑煤又热烫起来。
我只穿一条三角裤衩。
额吉身上粘着一件湿淋淋的半袖小褂。
第四部分:白泉我额吉的乜贴
巴特尔乎哥哥不顾死活地跑到厨房,赤脚站在水龙头下,把脑袋塞进哗哗的自来水里。我心酸地望着他,等他冲洗够了我给他拧上水龙头。
阿拉角·驴拨儿琴还是不在家-他那驴电话总是呜呜空响。我发愁了。
我决定找蓝阿訇。
我们的清真寺藏在十几个“小区”的混凝土悬崖陡沟深谷中央。原来城角关只是城外的一个小村,因为小村正瞄着北京城一个角,村子又当着往北的牛道,所以官厅在村口设了一道税关。回回们钻不进城,被排挤在这郊乡之间的村子里,贩牛拉脚,娶妻繁衍,一座清真寺也就渐渐从棚户地窝子中间矗立了起来。我就生在这个村子里,蓝阿訇从小看着我长大,送我插队时蓝阿訇替我家老人一直送到张家口,我在张家口认识的几个念经人也是蓝阿訇介绍给我的。可是这些年一忙,我反而很少看望他老人家。
有什么念想吗?蓝阿訇问。
没,只是……我混乱地回答道,只不过是想让他们在北京这个杀人夏天里有点新鲜事儿。
蓝阿訇犯愁地望着我。
来吧,看“寺”,他说。
我们去了城角关。
额吉小心翼翼地紧紧揪住我的衣角。巴特尔乎哥哥两眼直勾勾地、汗珠密密地挂得满脸满腮。额吉迈着细细碎碎的步子,踏上寺门的石头台阶时我觉得她的手使劲攥紧了我。巴特尔乎哥哥腰杆直直插着,两腿古怪地犟着那不晃的肩膀迈,像上了襻子的马。
主麻的聚礼还没到时辰。水房门口挤着来礼拜换水的白帽回民。额吉和巴特尔乎哥穿过一群白帽回民,走到蓝阿訇房门口。
蓝阿訇彬彬有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