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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师,他在哪里?当我奄奄一息躺在床上的时候,他竟无法对我施以援手!不能公然 走入我的家庭,不能来探视我,也不能来安慰我,这咫尺天涯,如同万仞千崖,他怎样也 不能飞渡!五年计划,终成泡影。绝望的爱,毕竟只有绝望!我几乎不敢想到他,当我想 到他时,我心泣血。为什么地球不毁灭呢?不不,全世界的人都好,惟有我罪孽深重。老 天啊!让我死去吧!在我强烈的求死意志中,什么都变得不重要了。积压了很多年很多年 的自卑感,被“落榜”的事实,像点火一样的燃烧了起来,一烧就不可收拾。我本身的忧 郁,加上那无助的爱情,都把我推向毁灭的深渊。我写了一首小诗,寄给我的老师,作为 诀别的纪念:
“我值何人关怀?我值何人怜爱?愿化轻烟一缕,来去无牵无碍。当细雨湿透了 青苔,
当夜雾笼罩著楼台,请把你的窗儿开,那飘泊的幽灵啊,四处徘徊,
那游荡的魂魄啊,渴望进来!
请把你的窗儿开,我必归来,与你同在!”
然后,我又搜集了许许多多安眠药、镇定剂,和其他各种我能搜集到的有毒药片,一 起吞下去了。
四、无法“死别”,毕竟“生离”
我总觉得人类是很脆弱的动物,别的动物都有皮、毛、角或鳞、甲、壳……的保护, 只有人没有,一层薄薄的皮肤裹著血肉之躯,实在是单薄极了。但是,人的生命力却那么 强韧!千方百计想死,这个死亡之门,我硬是挤不进去。生命真奇怪,自己一点主权都没 有!既没有主权决定自己要不要“生”,又没有主权决定自己要不要“死”!父母操“生 ”的权,老天操“死”的权。或者,连“生”的权,也是老天操纵的吧!如果我不和麒麟 结伴而来,说不定已被母亲“处理”掉了!我却偏偏是双胞胎!注定要来到这人间,挨过 种种劫难!连“逃”都不许我“逃”!人生,不是太悲惨了吗?
当我又被“救活”以后,我快要让父母发疯了!三年里两度求死,简直是不可思议! 我自己也快发疯了,生既无欢,死而何憾?为何求生不得,求死也无门呢!在我们大家都 激动悲愤中,我和老师的恋情也曝光了!
那真是一场惊天动地的大震动。当母亲知道我居然被一个四十几岁的老师所“迷惑” 之后,她的愤怒像一座大火山,迸发出最强烈的火焰,把我和老师全都卷入火舌之中,几 乎烧成灰烬。母亲把所有的责任,都归之于老师。我的落榜,我的厌世,我的自杀,我的 悲观……都是这位老师一手造成!可怜的老师,他比我大了二十几岁,已经是“罪该万死 ”!他实在没有丝毫的立场和力量来为他自己辩护!他也不敢辩护,生怕保护了自己,就 会伤害到我!我们的爱情,到这时急转直下,再也无法保密,已经闹得全天下皆知。我惶 然失措之余,告诉母亲,我大学也不要念了,就当我死了吧,让我跟老师结婚算了!我这 样一说,母亲的怒火,更加不可遏止了。
母亲采取了最激烈的手段,她一状告到警察局,说老师“引诱未成年少女”。但是, 我和老师之间,一直维持“发乎情,止乎礼”的态度,这件“控告”本身不太成立。尽管 如此,我却被这举动,深深伤害了。接著,母亲又一状告到《教育部》,说老师“为人师 表”,竟“诱拐学生”,师道尊严何在?《教育部》接受了这件案子,老师被解聘了。八 年以来,他是最受学生爱戴及欢迎的老师,如今,身败名裂。而且,竟连容身之地都没有 !我直到现在,对母亲当时的种种手段,仍然觉得胆战心惊,对母亲的种种措施,仍然伤 痛不已。我曾经听说过,母猫为了爱护它的小猫,当它发现危险靠近时,会把小猫咬碎了 吞进肚子里去。当年的我,就有这种感觉。我绝不怀疑母亲对我的爱,却感到自己被撕成 了一片一片,粉身碎骨了。
有时我会想,冥冥中一定有个大力量操纵著人类的命运。一切离合悲欢,大概皆有定 数。世间的事就有那么巧,我十九岁时和我的国文老师相恋,母亲十九岁时也和她的国文 老师相恋。两代的遭遇,像历史的重演。所不同的,只是我的老师不该已结过婚,更不该 比我大二十五年!其实,这些也都不是问题。问题在我的父母,竟不能像我的外祖父母那 般洒脱。母亲此时最恨我提到她的往事,她连我的名字“两吉”的由来都不愿面对。她用 一种作战的精神来对抗我的老师,我害怕了。我是个会为爱情去拚命的女孩,但,我能拚 我的命,却那么害怕,会拚掉老师的命!
那真是一段不堪回首的日子。生命里充满了狂风暴雨,痛苦挣扎。当母亲奔波于各个 不同的机构,一状又一状的告向社会当局。我的心已碎,完全不知道该如何去应付眼前的 局面。那时,台湾的法律规定,二十岁才算成年,二十岁以前都没有自主权。母亲抓住这 条法律,告诉我,如果真爱他,等到二十岁以后。到了二十岁就不再管我,否则,她要利 用监护权,让老师付出代价!老师已经付出代价了。工作没了,薪水没了,宿舍没了,朋 友没了,学生也没了!短短几个月内,他什么都没了,四面八方,还涌来无数的责备,无 数的轻蔑,无数的诋毁。他在这些压力下挣扎,已经挣扎得遍体鳞伤。
我开始怕我的父母,我不知道他们还会做出些什么事。我哭著哀求他们,跪著哀求他 们,匍匐于地上哀求他们……请给我们一条生路!父亲心软了,母亲就是不为所动。她义 正辞严的问我:“真心的相爱,还怕一年的等待吗?”
我怕!我真的怕呀!我亲眼看到,几个月之内,老师生存的世界已被完全打碎。一年 ,一年能发生多少事呢?
可是,我无力扭转我的命运。老师终于在台北待不下去,他只有去南部,找一个地方 隐居起来。去“舔平他浑身的伤口。”(这句话是他说的,后来,在我很多小说中都有这 句话。他说:“你看过受伤的动物吗?每个受伤的动物,都会找一个隐蔽的角落,去舔平 它浑身的伤口。”)老师必须要走,我们必须离别。老师对我沉痛的说:
“请你为我勇敢的活下去,现在,你是我生命中,惟一仅有的!一年很快,一年以后 ,到你过二十岁生日那天,我会整天守在嘉义火车站,等你!如果你不来,我第二天再等 你!我会等你一个星期!请你,一定要好好活过这一年,一定要来和我相会!让我用以后 的岁月,慢慢补偿你这一年的煎熬,请你,一定要来和我相聚!”
可怜的老师,可怜的我!
虽然对未来毫无把握,我却答应了他,一年后去嘉义和他相聚。到离别那天,我太伤 心了!心中隐隐明白,这样一别,可能终身难聚!我不敢看他的眼睛,不敢看他的脸,我 请求他面对橱窗,背对著我。然后,我哭著跑走了。从小到大,我的境遇坎坷,我曾经有 好多次,觉得自己的“心”,真的会“碎”。那天,我已不止是心碎,我奔回家里,觉得 整个人都被掏空了。我几乎不相信,我还能挨过明天,明天的明天,以及明天的明天的明 天……
几年以后(一九六三年),我把这段初恋,写成了小说,那也就是我的第一部长篇小 说《窗外》。书中从第一章到第十四章,都很真实。我的家庭背景,也很真实,只是把两 个弟弟,合并成了一个人,以免人物太复杂。十四章以后的情节,和我的真实人生,就大 有出入了。所以,看过《窗外》一书的人,一定能了解我这段初恋的经过,和它带给我的 伤痛。
五、二十岁
从十九岁到二十岁,这一年,对我比一个世纪都漫长。我一天又一天苦挨著日子,真 正了解了“度日如年”的滋味。
老师一去无音讯,我收不到他的片纸只字,不知道他人在何方。我失去了支持的力量 ,只感到彻头彻尾的孤独。父母积极利用这一年时间,开导我、教育我,想尽办法来爱我 ,希望我能脱离老师的“魔掌”。这些开导,这些教育,这些爱对我源源不断的涌来,我 被密密包裹,细细珍藏。可是,我心中只有深深的苦涩。我那间四个榻榻米的小房间,成 了我的囚笼。不论里面装著多少爱,它实在不是我的天堂。我的心绪总是飞绕于云端,寻 寻觅觅,老师啊,你在哪里呢?为什么不给我写信呢?要勇敢的活下去!是的,要勇敢的 活下去!这一年,我常常在睡梦中醒来,泪水已湿透枕巾。可是,不论多么忧郁,多么无 助,我牢牢记著二十岁的约会,而不让自己倒下去,更不允许自己再有轻生的念头。逐渐 的,我锻炼出一种本领,每天默默的接受著日升日落,把每一个新的日子,都当成一项新 的挑战。要挨过去!日历上划掉的格子越多,我振翅飞翔的日子越近。
我这种沉默的等待,显然让母亲惊骇震动。有一天,她忽然把我揽入怀中,用无限温 柔的语气对我说:
“凤凰,我能不能要求你为我做一件事呢?”
“什么事?”我问。母亲的温柔竟让我提心吊胆。
“为我再考一次大学!”
“哦?”我惊愕的看母亲,痛苦的说:“妈妈,你知道我根本不是念大学的料!”“ 你为什么不再试一试呢?”母亲轻言细语的说:“你每天无所事事,闲著也是闲著!再考 一次对你没有坏处。考不上,没有任何人会怪你,考上了,我们当作是意外之喜。你正年 轻,与其浪费这一年,不如准备考大学。这对你没有损失,不是吗?”我无力的看著母亲 ,我有一个二十岁之约呀!我的生日在四月,大学联考在七月。亲爱的母亲啊,你一定要 毁掉我的约会吗?我满腹狐疑,却不敢说出口。母亲凝视我,居然洞察了我的心事。她不 慌不忙的说: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你放心,我已经说过,到了你二十岁,我就不再干涉你,那时 ,你要做任何事都可以!不过,这些事情都不阻碍你再考一次大学呀!即使你二十岁生日 后的第二天,你就结婚了,你还是可以考大学!结了婚念书的人也很多呀!我想,爱情是 一种彼此的奉献,他总不会自私到反对你读大学吧!”“他一直希望我考上大学的!”我 匆忙的帮他分辩。
“那么,就再考一次大学吧!为了我,去再试一次!”母亲那么温柔,那么真挚,那 么渴望的看著我,看得我的心都绞痛了。我是怎样一个女儿呢?考大学是我自己的事,母 亲没有让我去做工养家,只“哀求”我去考大学。我还这样不情不愿!我想了一会儿,忽 然想通了。
考大学的准备工作就是念书,我闲著也是闲著,念书可能还更好打发时间呢!我尽可 以随意的念念书,潇洒的再考一次!这样想著,觉得答应母亲也没关系。最主要的,它不 会影响我的二十岁之约!到时候,我可以奔赴嘉义,与他团聚。再回到台北来考大学。考 不上,就当成一个游戏,侥幸考上了,我能兼有学业和爱情,不是太完美了吗?
“好,我再试一次!但是,如果我又失败了,请你不要失望!因为,我八成还是考不 上的!”
“只要你答应去考,我就不会失望!”母亲兴奋的说。她的兴奋使我有犯罪感,原来 ,我只要答应去“考”,就能带给母亲这么多的快乐!像我这样一个充满问题和失败的孩 子,换了任何一个母亲,一定都对我放弃了。可是,我的母亲不同,她永不放弃!直到如 今,我都认为,我母亲实在不是个“凡人”!我这一点头,家中气氛立刻改变。母亲第二 天就为我请了一位“家庭教师”,来为我补习数学。这一举实在大出我的意料之外。因为 ,我家的经济情况始终不好,四个孩子,都已长大,衣食住行加上教育费、医药费,家里 月月闹穷。家庭教师的薪水不低,何况,母亲请的不是普通的家庭教师,她硬是把全台北 最有名的一位数学老师给请到家里来了!这位老师身兼好几个补习班和省中的课,从来不 肯做“家庭教师”。他来教我,完全是受母亲的感动,因为,他也是二女中的数学老师, 他知道我的故事。
这样一来,我原准备随意的念念书,潇洒的再考一次,就完全不是那么一回事了。家 庭教师带来数不清的作业和功课,每星期来两次,一本正经的教我这个笨学生。我顿时又 掉回到“考大学”的“噩梦”里。弟妹们全面性的配合母亲,给我找参考资料,找模拟考 题。麒麟念的是五专,逃掉了考大学一关。他自愿帮我补物理。一时间,生物、化学、物 理、英文、历史、地理……各种课本往我身上压下来:我又喘不过气来了,我又开始睡不 著,我又精神紧张,情绪忧郁。我怎么会把自己又陷进这种“困兽之斗”里去的呢?“考 大学”的悲剧在我身上已经发生过一次,几乎辗得我粉身碎骨。而现在,我又面临第二次 辗压,眼看将再度被辗成飞灰。为什么这种悲剧会在我身上重复轮回呢?
老师啊,你在哪里呢?为什么不想办法给我一点点讯息呢?难道你已经将我忘了?难 道离开我的日子,你终于得到了平静,所以,你准备放弃我了?难道……难道……母亲的 预料是真的,你对我的感情,只是一时的游戏?
日子一天天过去,我的升学压力一天天加重,对老师的失望和怀疑也一天天加深。我 又掉进那个无助的深井里去了。只觉得自己在坠落、坠落、坠落……井底,等待我的,将 是冰冷的绝望。父母绝口不再提我的恋爱,就好像那件事根本没有发生一样。他们提的, 全是他们为我塑造的光明远景。
“上了大学,你的眼界就开了,你的世界会辽阔无边,所有最美好的事物,都在大学 里等著你!”
母亲哦,父亲哦,不要对我抱的希望太高。大学的窄门,我一定挤不进去,你们何苦 跟著我一起去摔交?
日子缓慢而滞重的,像一辆十轮大卡车那样,从我身上一遍遍的辗了过去。我慢慢的 被磨成了一片薄纸,薄得像蝉翼一样,透明的,所有的孤独和无助都写在脸上,轻飘的, 随时可以“随风而去”。老师仍然没消息。我的二十岁生日逐渐接近。嘉义,嘉义是南部 的一个城市,感觉上,那城市离我又遥远又陌生。我根本不知道它在哪里。老师啊,你要 我孤身一人,扑奔那茫茫的未来吗?我研究地图,研究火车时刻表,搜集我身边仅有的一 些零用钱……母亲冷眼旁观,什么话都不说。到了生日前一星期,母亲才郑重宣布:
“今年的四月二十,是双胞胎的二十岁整生日。我们家一直穷苦,孩子们从没庆祝过 生日。但是,今年不一样,一儿一女,同时满二十岁,我要给你们这对双胞胎,大大的庆 祝一下。”我还来不及说什么,麒麟已欢呼起来,小弟小妹掌声雷动,全家洋溢著一片喜 悦。我勉强的跟著大家笑,看样子,四月二十那一天,我一定走不了。
生日那天到了,我再也想不到,母亲居然把我们在台湾的亲友,全部请来。我们那二 十个榻榻米的房子,挤得水泄不通。叔叔伯伯、舅舅姨妈、表姐表弟、堂姐堂弟……济济 一堂。母亲那天真是忙极了,她不但里里外外的奔跑,倒茶倒水,招待嘉宾。她还亲自下 厨,做几十个人吃的酒席。台湾的四月底,天气已相当热,我们的日式小屋,从来就没有 空调。母亲在火炉前烧烤,汗珠从额上滴滴滚落。我在母亲身边,想帮忙洗洗切切,母亲 把我推出厨房,怜爱的看著我,柔声说:“不要弄脏你的新衣服!去外边客厅里跟大家玩 吧,今天,我要给你一个最美好的生日。青春是这么珍贵的东西,我希望你永远记得你的 二十岁!”
母亲啊!我的心那样强烈的痛楚起来,犯罪感把我层层包裹。我即将离去,对一个即 将背叛你的女儿,你为什么还要对她这么好呢?终于,到了开席的时间,大家坐满了一客 厅。我们临时借了一张大圆桌,桌上全是母亲亲手烹调的山珍海味,那天的菜肴真是丰盛 极了。大家坐定,都对我和麒麟举杯,祝我们生日快乐。此时,母亲忽然站起身来,对大 家说:
“今天,是凤凰和麒麟满二十岁的日子,我有几句话,必须当著大家,对他们两个说 !”母亲转向了我,眼光深刻而哀伤。(那天的麒麟,完全是我的配角。)继续说:“二 十岁,是法律规定的,成人的年龄。从今天开始,凤凰和麒麟,就是成人了。换言之,我 再也管不著他们了。他们的翅膀,终于长成。回忆起来,从他们出世,就是一个多难的时 代,我拉拔他们到翅膀长成,实在不很容易,在烽火连天中,多少次,大家都可能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