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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984-誓鸟     :张悦然新书-第1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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把酒言欢、纵情忘形的人群中,度过一段又一段的旅途,直到有一日,淙淙终于觉得这张脸眼熟,她冲他笑了一下。那时她站在台上,他被淹没在围观的外层人群中,是一个杂役的打扮。    
    钟潜原本是并不酗酒的,然而喝起淙淙酿的酒却永远也不够。那个夜晚,他们二人在甲板上秉烛夜谈,多少次桌上的烛火灭了又被点燃,钟潜那张白净的脸一层层变红。他是个羞涩的男子,不喝酒的时候基本无话;喝醉了以后,话虽多了,却又开始结巴。淙淙十分喜欢他那副羞赧的样子。在船上见过这么多客人,淙淙还没有见过一个清洁如钟潜的男子。他皮肤像女人一样洁白光滑,手指纤长,几番拨弄烛火的时候小手指都微微翘起,动作轻柔而优雅。他总穿一件粗布长衫,却一点也不令人觉得寒碜。衣服被他洗得很干净,还带一点草藻的清香,使人很想与之接近。    
    有一日,他喝醉了。他喝醉的样子也很美,虽然有些神志不清、言语频密,然而却也不算失态。他伏在桌子上昏睡过去,淙淙忽然觉得,眼前的男子与自己非常相像,贪杯只图一醉。也许他也是孤儿,也许他也失去了爱人。她想着,喝光了他剩下的半杯酒。    
    淙淙扶他回去休息,他站起来走路时步伐仍旧轻缓而从容,也没有大声吵闹,一点都不像她过去见到的那些喝醉的男人。    
    次日他来向她道歉,为了昨日的失态。他羞怯而彬彬有礼地站在她面前,不敢看她。她看着心中觉得好笑,佯装认真说道:    
    “以后再也不给你酒喝了。”    
    “千万不要,若是如此,人生还有什么乐趣呢?”    
    “原来你也是个酒鬼。” 淙淙嫣然一笑。    
    从那之后,他们就常常一起喝酒。与钟潜在一起,淙淙不用赔笑,无需迁就,只有和他在一起她才觉得安全,才能毫无顾忌地畅饮。哪怕喝得烂醉,他亦不会趁势轻薄。钟潜渐渐成为淙淙身边最亲近的人。他将淙淙奉为公主,对她关怀备至。此后,人们只要看到淙淙便总能看到他。他像她身后无声的影子,又像一只脉脉含情的小动物。    
    船上那些喜欢淙淙的客人们开始妒嫉他。他生得细皮嫩肉,很得姑娘们的喜欢。他性格又随和温顺,身边总是簇拥着姑娘,尤其是最美的淙淙姑娘与他甚是亲密。他总是那么碍事,当他们与淙淙一道喝酒的时候,他坐在一旁,见她为难时便替她饮酒,帮她解围。他那么担心她,一刻也不愿意离开她,生怕她喝醉了被别人占了什么便宜。    
    他们把钟潜叫做淙淙的“影子”。客人们在甲板上喝酒,若看到淙淙经过便喊她过来一起喝酒。每每这时,淙淙就笑着说:    
    “你们去问问我的影子吧,他若同意,我便坐下喝。”    
    那些客人们于是起哄说:    
    “什么事都要问他,难道那个人是你的男人吗?”    
    “是呀,等赚够了钱,我便嫁给他,我们一起去岸上过日子。”淙淙笑着回应。钟潜明白,淙淙只是随口说的,可是每次听到这话,他的脸还是涨得通红,头压得很低很低。


《誓鸟》 磨镜记《誓鸟》 投梭记(上阕)(8)

    8    
    钟潜的秘密是一个客人首先发现的,他去小解的时候,从那扇没有关好的门外看进去,看到钟潜在里面。而钟师傅的秘密也从这扇虚掩的门里泄露出来。后来便有人趁钟潜洗澡的时候,偷走了他的裤子。那件事再一次得到了证实。待到钟潜再次坐在淙淙旁边替她喝酒的时候,那人就故意问淙淙:    
    “这个人是你的男人吗?”    
    淙淙说是。    
    那人哈哈大笑起来,大声嚷道:“大家来看看呐,淙淙的男人是个太监!淙淙要嫁给一个太监!”    
    “闭嘴!你不要胡说!”淙淙大声喝止,竭力维护着钟潜。    
    “不信你就扒掉他的裤子看看!”那人得意洋洋地大喊。    
    所有人的目光齐聚在钟潜的身上——钟潜浑身都在发抖,他恐惧地将双手护在裤裆前。    
    那人身后还有几人帮腔,其中一个是刚从船舱里走出来的,他将一只手高举,大声嚷道:    
    “看看这个是什么吧?这是从小太监的枕头底下找到的!”    
    那是一只巴掌大小的木器,金黄色的烫漆,雕着喜鹊梅花的图案,很是精细。这便是盛放太监的宝贝儿的小盒子了。那人挥着手臂,它如利器般在空中划出一道金色的伤口。    
    众人一片哗然。在船上,他们不是没有见过太监——他们身穿官服,吃喝都很讲究,说话语调奇怪,很难与人亲近,混在人群中,一眼便可分辨出来。没有人见过钟潜隐藏得这般好的太监——他的声线虽细,语调却很平淡,他穿布衣在船上做杂役,看起来就是个寻常百姓家的年轻男孩。为了掩饰身份,他一定费尽了心机。    
    青天白日,众目睽睽。人们来不及笑,也许更多的是惋惜——这么干净漂亮的男子,看起来无可挑剔,可他竟然是个太监!    
    淙淙愣在那里。    
    钟潜又羞愧又气恼,脸涨得通红。他倏地从淙淙身边站起来,顺着楼梯,钻到最底层的船舱里。他知道那里有个堆放杂物的角落,见不到光。他用手撩开层层蜘蛛网,走进那个角落,将自己塞了进去。这样,他才觉得安全了一些。    
    淙淙从那人手中夺来木盒。那理应沉甸甸的东西,掂在手中竟是这样轻。那人捏过的地方留下两个灰蒙蒙的手印,淙淙掏出帕子,小心翼翼地将它擦拭干净。清漆依旧很亮,但木盒已经缺角,露在外面的小块木纹上已经聚满朽毁的气息。    
    半夜时分,钟潜睡得昏昏沉沉,只听到淙淙低声唤他:    
    “钟潜,钟潜。”    
    他不应她,将头压得更低。可是她已经看到了他。她穿过蜘蛛网,跨到他的面前,拍拍他。他再也躲不过了,这才抬起头,无辜地看着她,说:“对不起。”    
    “为什么要说对不起?”    
    “因为隐瞒了你。”    
    “那是你的秘密,你当然可以不说。”    
    “可是这样却连累了你——他们会借此羞辱你。”    
    “噢,这并没有关系。”淙淙伸出手,把他拉起来,“反正我从来也没想过要嫁人。”    
    “是吗?”钟潜小声问,她这样说令他有些难过。    
    “是这样,我一点也不想嫁人。”淙淙肯定地回答。    
    “可是——这又为什么呢?船上的姑娘们有哪个不想找个好人家把自己嫁掉呢?”钟潜不解。    
    “也许吧。但我和她们是不一样的。”    
    “是的,你和她们是不一样。”钟潜看着淙淙明亮如水的眼睛,喃喃地说。    
    淙淙拉着钟潜,慢慢爬上楼梯,走到空荡荡的甲板上。走在后面的钟潜忽然低声说:    
    “可是,我一直以为你是有些喜欢我的,也想过要嫁给我。”    
    淙淙没有回头,但她知道他的脸又涨红了。她用力捏捏他的手:    
    “钟潜,我不喜欢男人,也不打算嫁人。”    
    “为什么呢?”他不走了,怔在那里。    
    “男人都是自私、霸道、凶残的,他们和暴力、杀戮连在一起。”    
    “……也并不都是这样。”钟潜说。    
    “也许吧,但我懒得去一一分辨。我情愿去喜欢温情细腻的女子。”    
    “你——你喜欢女孩?”钟潜大吃一惊。    
    “是,我喜欢一个女的。”    
    “她……她在船上吗?”钟潜小心翼翼地问。    
    “不在,她和我走散了,我一直都在寻找她。”    
    “原来如此。”    
    “我在攒钱,等找到她,我们会生活得很幸福。”淙淙坚定地说。    
    钟潜震惊不已,一时不知该说什么。他脑中忽然闪过的念头是:倘若淙淙真的找到那女孩,恐怕也就不再需要他做伴了。    
    沉默良久,钟潜忽然说:“你知道吗,我原本也是那些穿着官服、执行公务的太监中的一员。只是因为在船上看到你,喜欢得不行,才掩饰身份、乔装打扮,留了下来。”    
    淙淙点点头,将他揽在怀里,安慰道:    
    “好了,我知道了。可是现在,即便我知道了,也并不会有什么不同。我们仍可以像之前那样。”    
    “你还愿意让我留在你的身边吗?”    
    钟潜纤细的声音因为喜悦而发颤。    
    “当然。”    
    在甲板上,淙淙久久地搂着钟潜。她一只手从衣服里掏出烫金木器,悄悄塞进钟潜的衣袋里。钟潜只觉得衣衫沉坠了一下——他知道自己的宝贝又回来了,这才有了几分精神。从此,这木器再也没有离开过他,直到许多年后他死去。


《誓鸟》 磨镜记《誓鸟》 投梭记(上阕)(9)

    9    
    淙淙从未放弃对春迟的寻找。她找遍了潋滟岛的每一个角落,但凡有船停靠,她便上岸来找。有些岛上战火连连,到处是杀戮,纵使如此,她也都冒险去过。她只是想找到她,问一问她,当日在难民营为什么要将她抛下独自走掉。她们是说过誓言的,难道那些都是假的吗?    
    两年后,她们在潋滟岛的码头重逢。    
    春迟从一只小船上走下来,她从别的岛屿回到了这里。淙淙正与几个中国商船上的水手在岸边嬉闹。船刚刚靠岸,一路上陪伴男人们喝酒、赌牌,她身心疲惫,只期盼深夜早点来到,可以快些躺下睡过去。好在对于这些男人她早已应对自如,强颜欢笑亦不觉得辛苦。    
    可是,春迟,那个令她朝思暮想的女子犹如一缕头发忽然飘到她的眼前。可是她哪里还像个妙龄姑娘呢?身体臃肿了许多,披散着头发,拄着一根拐杖走路。但她看起来依然安静肃穆,旁物仿佛都不能靠近。淙淙正与海员说笑,眼泪忽然涌出眼眶。她被唤醒了,为自己过着这样身不由己的生活而感到屈辱,麻木的身体顿时有了痛觉。    
    淙淙冲过去,抓住春迟。春迟微微诧异地抬起头,一双大眼睛空茫地睁着。由于太用力,脆弱的眼睛慢慢渗出泪水。淙淙伸出手去摸那些水——她在哭泣。她在为她所做过的事情感到羞愧,还是在为她们的重逢感到喜悦?    
    一刹那间,所有憎恶都不见了,她原谅了她。她抱住春迟,抚摸她柴草般干枯的头发。她怀中的女孩一动不动,乖顺地任她抚摸。    
    此刻她们所在的海滩,正是淙淙最初发现春迟的那一片——好像经历了一场轮回,然后又到了原地。逃亡的姑娘终于懂得了她的爱,回到了她的身边,淙淙百感交集,然而她怀中的女孩却忽然抬起头,轻轻问道:    
    “你是谁?”    
    来不及惊喜,淙淙就发现一切都已经不同。她的眼前是一个神情恍惚的盲女,她看不到淙淙,辨别不出她的声音,感觉不到她的气息。    
    “我是淙淙,你跟我走。”淙淙冷冷地说,不留余地。    
    淙淙带春迟回到船屋。房前还有一个小院,走入其中,春迟闻到熟悉的花香——她知道这里种满了淙淙最喜欢的曼陀罗。    
    在难民营的时候,有一次她和淙淙走入森林深处的曼陀罗花丛,香味喷薄而至,使人浑身一阵酥软。可是那香味又令人欲罢不能,不忍离开。闻久了,她们就倚靠在一棵扶桑树下,昏昏沉沉地睡过去。一觉醒来,浑身发汗,春迟看见淙淙正紧紧抱着她,柔软的嘴唇像一朵垂下来的红色曼陀罗花贴在她的太阳穴上。    
    春迟仿佛落入了仙境,此刻正躺在一个妖冶的花中仙子的怀抱里。    
    令人窒息的拥抱,像永无止境的梦魇缠绕在她的身上。当然,这拥抱,它是温暖而奢美的;可是,就像一件令人忐忑不安的华服,穿着它,仿佛走入光芒万丈的火焰中央。它仿佛能够摧毁人的意念,令人颓丧,并且从此沉溺下去。她试图挣脱她,可是却被她箍得更紧了。    
    春迟忽然发现,淙淙已经睁开眼睛,正一眨不眨地望着自己。她的嘴唇慢慢从自己的太阳穴一点点移下来。她吸走了她脸颊上沾着的几滴露水,然后继续向下移……吻到下巴,她轻轻地伸开牙齿,咬了一下。痒痒的。春迟来不及反应,她的嘴唇忽然升起来,印在她的嘴上。她想要躲闪,可是淙淙的嘴巴是甜的,装满了蜜一般……她吸吮着蜜糖,只觉得头脑阵阵晕眩。她不想醒来,她等蜜来将她灌醉。直到淙淙的手像一只兔子从她的胸口钻进去,怦怦扰乱了她的心跳,她这才醒过来,生硬地将她推开。    
    她们都很渴,张着嘴巴望着彼此。但梦已经做到了尽头,她们都变得很清醒。    
    这件事的确恍如梦境一场。春迟走入船屋的小院,感到这里曼陀罗花的香气比曾经那片曼陀罗花丛更盛。春迟再度闻到粘稠的花香,觉得梦魇犹如藤蔓般向她伸过来,紧紧将她扣住。虚汗浸湿了她。    
    “这曼陀罗花的香味太浓郁了。”春迟说。    
    “你喜欢吗?”淙淙的声音被花香送出去很远。    
    “这样好像生活在幻觉里。”    
    “是,我就是希望活在幻觉里,那样日子可以过得快一些。”    
    “也许吧。”    
    她们都不再说话,只是默默走路。越是走至深处,曼陀罗越是茂密,那些吊垂下来的花朵横亘在唯一的小石子路上,像一张张嗷嗷待哺的嘴巴。    
    “这些花朵能麻醉,哪里痛,就将花瓣揉在上面,很快就好了。”淙淙忽然说,“我常常将曼陀罗碾碎了泡酒喝,这样,我的心就能坚硬、麻木一些,不再那么痛了。”    
    夜色降临,船屋里挑起几盏吊钟状艳红灯笼,探在海风里,宛如猎头族挂在门前的几颗凄楚的人头;地面映出一片赤红的水影——像是谁吐出的最后几口鲜血?    
    淙淙给春迟倒了泡满曼陀罗花的酒。她们一直对坐到黄昏。微醺之后,言语自然就多了起来。    
    “你喜欢这里吗?”淙淙问。    
    “很不错。”    
    “这里所有的陈设都依照你的喜欢——我曾承诺给你一个这样的家,现在我做到了。”    
    “曼陀罗花是你喜欢的。”春迟说。    
    “不,你也喜欢,它是属于我们的花。”淙淙纠正她。    
    春迟啜了一口酒,郑重地说:    
    “谢谢。谢谢你为我做了这些,建这样一个家你一定很辛苦。”    
    “我还是去船上唱歌了。”淙淙很坦然。春迟的心沉了一下,轻声说:    
    “就是为了给我造这样一座房子吗?”    
    “不,我很喜欢船上的生活。浑浑噩噩,两年一晃之间便过去了。”    
    长久的沉默。淙淙终于问:    
    “你在想什么?”    
    “我在想象你在船上唱歌的样子。”春迟微笑着说。    
    “嗯,你想象的是什么样子?”    
    “那些男人一定很迷恋你,围着你团团转。”    
    “差不多。还有呢?”    
    “我还在想象你唱歌的样子,穿极其艳丽的裙子。”    
    “是呵,每次我穿起那些裙子都会想,要是你在就好了,你一定喜欢那些漂亮的裙子。——还有呢?”    
    “想象你喝醉了,站在甲板上跳舞。”    
    “难道你没有想到,两年里我做过多少关于你的梦吗?”淙淙终于忍无可忍地打断了春迟。       
    她总是那样咄咄逼人,毫不留情地将春迟逼到角落里。    
    春迟又陷入沉默。    
    “和我说说这两年来你经历的事吧。”淙淙又说。    
    “没什么可说的,那些都已经过去了。”    
    “说说吧。算是对我致歉。”淙淙抬高了声调。    
    “我的眼睛已经瞎了,放过我吧。”春迟凄然一笑,那双睁大的眼睛由于太过澄亮而显得不真实。    
    春迟缩在一把桃花心木的椅子上,双脚抱膝。淙淙的目光首先落在她的手上。她的十根手指竟然都被挖去了指甲,指端结着厚厚的血痂,双手交叉时宛如开出一朵糜烂的花。一定有人对她施刑,淙淙想,这是多么残酷的刑罚。她恨得咬牙切齿。    
    她的目光又落在春迟奇异的双脚上。找到春迟的时候,她赤着脚,连一双鞋也没有。瞧瞧她把这双脚折磨成了什么样:指甲是黑色的,塞满了泥垢,有好几颗已经脱落,血不再流,伤口被厚厚的痂堵了起来。淙淙记得这双脚曾很美,浸在海水里,红艳犹如一簇珊瑚礁。    
    淙淙小心翼翼地用目光阅读春迟的伤口,每一个伤口打消掉几分记怨,一个又一个,几分又几分……就这样,她原谅了她。    
    淙淙走过去抱住春迟,挣扎的内心在一个拥抱后落于沉实。春迟的身体仍旧是烫的,她没有死去。旺盛的火焰藏在她的身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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