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沾。
田园拿起筷子机械地夹了几口菜。味精和油都重了些,不是母亲的风格。尽管多年不在家,田园还是看得出这是贵客的待遇。吃饭时母亲一直站在身后,紧张地注视着女儿女婿手中的筷子,生怕他们对饭菜有什么反感,但她显然多
虑了。康志刚说,乡下的饭菜就是跟城里不一样,绿色食品有营养,也好吃。尽管他吃得不多,母亲的嘴角也还是松弛了下来,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田园心里盼望母亲能像以前一样,但是这似乎不可能,说不说都不可能。
她问家里的收成。别提了,就够糊张嘴。母亲说。靠种田是发不了财的,只有进城做买卖!一直到现在,田园都没有听到她骂人,只是偶尔见她露出点急躁。这真是好现象,她想。
田园低声问招弟:你们怎么知道我们今天回来?
二姐打电话通知的。
电话?她环顾四周,没看到电话。
打到村上,是村长转告的。现在村上装了电话,谁家有个什么急事,村长都会帮着转达。招弟解释。
村长?田园心里一动,是村长转告了我回来的消息?还是原来的徐村长吗?
徐麻子?不,招弟笑着摆摆手。你走后村长都换了三四茬了。现在的村长可不像原来的那个了,他们知道我们家有人在外发了财,对我们的态度可好了。
他们还说了,希望你们这些在外面创业发财的老板们能对家乡做点贡献。父亲插话说。
母亲一听急了:不要理他,说得好听,无非就是希望捐款给他们弄学校,修路什么的。
是好事啊,田园说,如果……
四十一
母亲朝她摆摆手打断了她:干吗捐给他们?我早就跟他们说了:村长啊,不假,我女儿是有钱!有也不捐!你们当年怎么对我们家?怎么对我们家那些丫头的?母亲歪着头,脸上露出幸灾乐祸的表情。谁叫你们当初目光短浅?你们当
初要对我们手下留情,现在我们不也会拿出个千儿八百?
母亲谈村长的口气里透出鄙夷不屑。母亲会用这样的态度,这样的口吻跟村长说话?田园的表情被母亲发觉了:怎么,你不相信?
田园不好意思地低下头。
在田园的印象里,自从招弟出生之后,父母和村长的关系就一落千丈。父亲田家义是田家这一代的单传,他生个儿子的决心由来已久。起先他对生活是积极乐观的,前两个女儿的出生没有对他造成什么大的打击,到了生下第三个丫
头后,他的心态发生了变化。田园六岁那年,她父亲跟一个小伙子因为一些小事而发生矛盾,那个小伙子在争吵不过的情况下恨恨地脱口而出:我看你是个绝户!
这个明明占了上风的男人一下子哑巴似的住了嘴。
从那以后,父亲一听到有人生了男孩心就酸酸的不是滋味,一听到别人笑就以为在笑他没有儿子。逢年过节,他没儿子可以打发去给村上的长辈跪地磕头讨压岁钱,更没法把丫头扛到肩膀上去看社戏——别人看社戏都是扛着儿子的。
他们不生儿子不罢休的生育精神引来了大队干部的重视。起先,他们坐在大门口跟他谈心,说国家政策,说男女平等,说地球爆炸,说得他胆战心惊,有几次差点儿动了跟他们走的念头。他妻子也忧心如焚:他们会不会把地收回去
?但他到底忍住了。他分析说,我们要饿死了,他们就没罪?情况也许没那么坏。他紧接着说:王村长的姐姐也养了四胎,如果真是杀头的罪,他们哪里有这么好说话,早就逮去坐班房了。
这回他却实在是错了。不久,政府组织了“计划生育小组”,开始对违反政策者实行强制执行。他们逮住超生的妇女,强行押到乡政府的手术台上。计划生育小组每年集中在三月行动,因此三月成了田家的受难日。
大队干部们的装束和走路的姿态明显有别于村上的村民。只要他们推着叮叮当当的自行车在扭曲的山路上踌躇而来,放牛的,砍柴的,在山上找野果子的小孩们就会异口同声地朝着村子喊:大队干部来喽!大队干部来喽!在那段日
子,奔跑成了生活中必不可少的组成。母亲会在得到消息的第一时间开始奔跑。田园看着母亲脚步越来越快,使出了两腿、两臂和背部的全部力气,摇晃着向前,不一会儿就淹没在山坡上的茂密树林中。她的动作谈不上敏捷,但有足够
的能力让自己化险为夷。全家长出一口气。
看管妹妹们的任务落在了田园身上。田园常常紧张地看着母亲的背影,生怕她从此消失,永远回不来。
为了阻止田园的母亲用她的两条腿从政府的管辖中逃脱,一任又一任的大队干部都绞尽了脑汁。有一次他们把自行车放在山那边,步行而来,可是那些放牛的孩子们还是从他们腆起的肚子和四个口袋的中山装上发现了名堂。另有一
次,他们戴着农民的帽子,好像自己也从田里归来一样,可是当他们走过一片烂泥地时小心地绕道而行时,又暴露了身份。为了对付多嘴的孩子们,他们有一回甚至带了一根警棍,没想到吸引了更多孩子的围观。他们举起警棍想吓唬一
下,反而引得孩子们哈哈大笑。所以大队干部们总是慢半拍。
就像一场旷日持久的战争,在儿子没有到来之前,每一次的胜利都是短暂的。频繁的奔跑使这个家庭中人人都显得有点神经过敏。有一次天上的一声惊雷吓得盼弟的碗掉在了地上,又有一次母亲睡到半夜突然从床上跳起来就跑,跑
出大门口才醒,等她回到床上时,全家人都严阵以待,瑟瑟发抖,准备面对黑暗的攻击(事实上她们从来没有在夜晚遭遇大队干部)。
终于有一回,聪明的大队干部阻住了这个女人的路,他们没有像往常一样从村口走到田园的家门口,而是直接从村口横插到田园门口通向山上的那条路上。他们看到这个发足奔跑的女人突然刹住脚步的滑稽样子,胜利地大笑起来。
他们四个人各占一方,走向这个女人,其中一个揪住母亲的头发,把她的头扯来扯去。田园看见母亲的脑袋或左或右或上或下地摆动,她的腿开始又蹬又踢。可是对方人多,不一会儿,她的两条腿被按住了。田园闭上眼睛,以为一切都
完了。母亲在四个身强力壮的男人面前,如同一只四脚朝天的蛤蟆。大队干部对自己“智取超生户”的行为充满骄傲,他们把女人按在地上,抬起头来,对围观的群众做起了工作:瞧,再狡猾的狐狸也斗不过好猎手!他们想要群众来点掌声
鼓励他们的成功,但他们的松懈使情形很快有了变化。母亲猛然挣脱了一只手,从裤袋里掏出一把剪刀,趁大队干部们一愣神的工夫,她手脚并用,爬到一旁,气喘吁吁地弓着身子,迅速调整了自己的站姿,挺起了胸膛,把剪刀对准自
己的咽喉。形势发生逆转,尽管真理在握,可是人命关天,大队干部们长叹一声,解散了包围圈,开始用自行车拖牲畜,家具,理直气壮地把这些东西牵着拽着扛着去了大队部。
大多数情况下他们并不正面交锋,一有风吹草动,父母赶紧放下手上的活计,各奔东西。他们的日常生活因此充满了战斗性。每次肚子大起来前,母亲就刻意穿父亲的衣服,在人前宣称自己越来越胖了,可是谁都看得出,这个女人
胖的仅仅是肚皮而不是全身。她脸上灰暗的色斑也足以暴露出怀孕的痕迹,但只要孕妇自己不承认,谁都不会捅破这层窗户纸。从一开始,母亲新生的孩子就不能见光,孩子出生后用胡乱塞了些旧衣服的竹篮子装起,塞在床底下,喂奶
时拖出来,在竹篮子的最底层垫上厚厚的锅灰,孩子的小便就会被吸走,也省了换尿布。产妇自然不能安心坐月子,白天还要跟别人一样下地干活,以麻痹对手。这种自欺欺人的行为使母亲落下了一身的病痛。床底下的孩子不晓得局势
的严峻,在出生的头一个月会不定时的大声呼嚎,到了第二个月,她们通常就能适应这个家庭的氛围了,只要一喊大队干部来了,她们立即噤若寒蝉。对待尿片这家人也有策略,他们把尿片洗干净后铺在蔷薇花下,上面再盖一件大人的
衣服,以此瞒天过海。
四十二
尽管村子里的干部经常更换,可是对田家的造访从未改变。大人们不在,丫头们眼神怯怯,可怜兮兮地低头认罪,干部们无处撒气,也就象征性地教育几句。但他们走过场似的几句恐吓,对于姐妹们却不啻晴天惊雷,哪一天实在走
累了还一无所获的话,他们就会拎起其中一个的衣领,大声喝问:“你妈呢?快说!”
这种恫吓的力量穿透孩子们的头发和皮肤,把她们的尊严掠夺殆尽。这些三五岁到十来
岁高矮不等的姑娘们不管自己的衣领子有没有被揪住,都会闭上眼睛尖着嗓子哇哇大哭,“我不知道我不知道……”
围成一圈的邻居们个个瞳孔放大,掩饰不住对看热闹的喜爱。大多数时候都没有人站出来为她们说一句公道话,好像生怕那戏剧性的场面会因为自己的参与而结束。在田园看来,他们如同帮凶,隔岸看着船沉而绝不伸手。也有少数
围观者心里是同情这些姑娘的,但对干部的惧怕使他们装聋作哑,不肯多嘴。
有个邻居壮着胆子帮着说了句好话:“去年他家没有生嘛!”
“没生?去年腊月初五那天生的,别想瞒我们政府!”他们看上去神通广大,无所不知。
家里的东西,从牲口到农具,从衣箱板凳到碗橱、吃饭的锅,一样一样放到自行车上被拉走,零碎的不值钱的东西被扔得到处都是。被搬运一空的家一片狼藉。每次临走时,大队干部都会丢下一两句充满正义感的话:全中国人民都
像你这样,我们国家早被挤破了。再执迷不悟,我们就不会心慈手软了。
不管他们拿什么,田园从来不去阻止。她觉得那是正义的惩罚,就像电影里日本鬼子必败的事实一样不可怀疑。如果她阻止,像母亲交代的那样,跪下来眼泪汪汪地磕头求饶,磕出血来,那么损失肯定能减小,但是田园自己没有,
也没有要求屈膝待跪的妹妹那样做。
不过损失虽然大,损失之后,头年生的孩子第二年基本就可以见光了。
田园看到母亲战胜了他们,一方面感到庆幸,因为生个弟弟是这个家庭的中心任务,另一方面又感到沮丧,因为代表正义的干部办起事来拖泥带水,回回无功而返,一点不像电影里的八路军。他们的妥协令她感到茫然,是非变得混
乱。
通常村干部走后不到一个时辰,母亲就会急匆匆从树林子里奔出来,步子多了几分从容,也多了几分忧郁。田园记得,那时的母亲已经变了,那个鲜亮骄傲的姑娘已经被膀大腰圆的形象所代替。没有理由不承认这也是母亲,但这母
亲仿佛已经蒙上了厚厚的灰尘,显得沉重而黯淡。
每次母亲踏进家门看到家中的惨象,就会一屁股坐在大门口放声呼嚎,抹着鼻涕听田园哆哆嗦嗦地汇报损失的情况。汇报加重了怒火,母亲恨恨地指责起这帮没用的废物看不住家。哭泣和数落不能化解心里的郁闷时,母亲就会操起
那根挑水的铁钩子。家里的铁钩子总是放在大门口,默不作声地见证这一切,大队干部们从来不把铁钩子作为没收的对象,铁钩子总是能够烘托这位妇女愤怒的高潮。铁钩子所到之处伤痕累累。打到头上,顿时肿起,严重的时候血肉模
糊,青紫一片。孩子们扭曲着身子东蹦西跳,嘴里发出长一声短一声的哀叫,哀叫从三四个年幼的女孩子嘴里同时迸发,抑扬顿挫,此起彼伏。母亲咬着牙,下手毫不留情。她曾经爱过这些孩子们,抱过她们,给过她们明亮的笑容,但
是这会儿,她的心里没有家,只有愤怒。后来田园觉得自己比大队干部还要愚蠢——为什么自
己从来没想到提前藏好那让人头破血流的玩艺儿呢!
将撒谎当成家常便饭的人
黄昏过后,发泄完的夫妻俩坐在门槛上,失魂落魄,默默无言,像两个堆在山上的土堆一动不动地望着空空荡荡的破屋,似乎只要身子一动,这座房子就会倒塌。
天黑时,孩子们默默地动了起来。有的劈柴,有的扫地,有的生火烧饭。黑夜完全降临大地,隐没河流,笼罩山峰,遮掩最后一棵树木,苦涩和孤独随着黑暗的到来慢慢铺盖在他们的心里。不久,夜晚的星辰向大地洒下点点璀璨的
萤光。事实就是如此,田园想,无论发生什么,生活之舟总在变与不变之间摆着渡。
晚饭后,母亲在厨房里忙着炖鸡汤,其他人在堂屋看电视。她不停地对着窗外收工回来的邻居大声招呼着:来坐坐啊,我女儿回来了!
四十三
随着母亲的不断招呼,三三两两的邻居进了门。来访的邻居里有田园认识的几位年长的
叔婶,他们怀里抱着,手里牵着自己的孙儿孙女,每来一个,田园和康志刚都会主动站起来打招呼。不一会儿,邻居们的笑声灌满了屋子。
邻居们叽叽喳喳向给他们递烟的主人表示祝贺,你们女儿有出息了,荣归故里啊。他们仿佛不记得四年前田园被拒之门外的事了。他们只管眼前。他们消息很灵通,提到田园那部放在镇上的车,知道那很值钱。
我老早就知道你有出息了。最后一个进门的老头笑容可掬地看着田园。果然成人了。这老头的背弯得厉害,快贴着地了,脸上布满了皱纹,错综复杂,仿佛一个个陷阱。
田园一时想不起他是谁。母亲看出她的疑惑,这是王二叔,不记得了?
田园茫然看了一眼母亲,哪个王二叔?
你瞧,母亲笑着嗔怪道,就是那个整天喊:田破布,田破布,大队干部来了的那个。
田园脑子一激灵,想起来了。
大队干部一天天无情地消灭着他们家的财产,消灭着他们的尊严。他们成了村里争先进的一大障碍。村民们形容父亲是一粒老鼠屎,再后来,由于他老是穿得破破烂烂,很多人干脆直接喊他田破布。这个王二叔,经常在父亲蹲在门
口端着碗吃饭时,老远地吆喝一声:田破布,大队干部来了,快跑!不管是形势逼人的三月,还是风平浪静的九月,父亲都会习惯性地跳起来拔腿就跑。由于一手端碗,一手还握着筷子,他跑起来胳膊僵着,生怕稀饭撒了,又想回头看看
真假,那模样儿要多滑稽有多滑稽。几次过后,他终于清楚那只不过是邻居们的玩笑,可是他紧张惯了,每次听到类似的话仍会脸色难看,眼神不安,手脚习惯性地蠢蠢欲动,嘴里嘟囔着,又捣蛋!坐下来继续吃那碗洒得差不多的稀饭
。逗乐的人满足地哈哈大笑,笑声能传遍整个村子。
提这些陈年旧事做什么?那不就是年轻时的玩笑话吗?嫂子你大人大量,不要计较。王二叔双手接过康志刚递过来的烟,捧在手上,好久不放到嘴里去。
我没有计较,是怕女儿想不起来,提个醒。母亲温和极了。
田园的确想不起来了,他变化太大。当年他腰板硬朗,声音洪亮,最大的喜好就是逗人开心,除了村长,谁的玩笑他都敢开,谁的祖宗他都敢骂,偷东西,赌钱,打架,他样样拿手,村长见到他都避开点。他习惯性动作就是拍着自
己的胸脯说,老子二十年后又是一条好汉!田园从小到大几乎没敢正眼瞧过这个人,如今见到的这个老人却是弯腰驼背,两边太阳穴上的鬓角已经全白,脸上挂着讨好的笑。
原来他是如此平常的一个人哪,她暗自想。
老得你都认不出了吧?你们大了,我们自然就老了。田园哪,都知道你现在有出息了,二叔跟你爸一样高兴。他脸上似乎露出了敬意。
当着邻居的面,父亲试起了女儿买的礼物。外套明显大了,使已变成小老头的父亲看上去空空荡荡。精纺的料子,发亮的皮鞋,没法使他焕然一新了。说到底,不管穿什么他仍然是一个提前衰老的农民。母亲也把田园送的衣服拿出
来穿在身上,她用手捏了捏袖管说,好料子。但是田园知道她没看懂,因为自己都没看懂。这件价格不菲的衣服穿在母亲身上同样不适合,袖管大小差不多,但是背显得宽了,两肩耷拉下来,胸部显得太窄,包不住她过于松弛的肚皮。
跟其他衣服一样,这件质地上乘的衣服也像是把她捆住了似的,幸好领口开得低,还不至于使她看上去呼吸困难。她挺立身子,在试衣镜前左右看看,上下拉拉,想使这件衣服合身一些,却无济于事。她的身材破坏得太彻底了,再好的
衣服也弥补不了。
田园低下头不敢看,可仍然听得见母亲表示感激,听得见她在摩挲,听得见她在心里高兴。
田招弟被母亲的滑稽样子逗得直笑:妈呀,真难看。富贵也嘲笑他妈“活丑”,不明就里的小外甥跟着笑了,老两口赶紧配合地笑出声。一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