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田招弟被母亲的滑稽样子逗得直笑:妈呀,真难看。富贵也嘲笑他妈“活丑”,不明就里的小外甥跟着笑了,老两口赶紧配合地笑出声。一时间,笑声挤满了屋子,震得房梁都像受了感染似的动了一下。
四十四
王二叔和其他邻居一样坐在这家人当中,和他们一起笑着,试图与这家人融为一体,用自己的笑声使这家人忘记过去。但他过于用力的笑声听在田园耳中却像旧电影的画外音,将她的听觉拉向一幅幅往昔的画面。
在躲避大队干部的过程中,这家人的形象、性情和品行在不断改变。他们跟去年,跟上个月,甚至跟昨天都已有所不同。几年下来,父亲从精力充沛、衣着整洁的青年男子逐渐变
成一个外表疏懒、衣冠不整的满脸胡髭的中年人。他全部的心思都在往“儿子”这一点倾斜,家庭重心明显失衡,原有的理想和生活准则不知不觉消失了,原有的种田的喜好这时已远不如对妻子肚里胎儿性别的猜测。他通过算命、测字
等方式不停地探测妻子的肚子,瞎子和道士经常给他好消息,好消息也经常落空。他妻子跟他志同道合。她承受的比丈夫更多:突如其来的检查、剧烈的妊娠反应以及来自邻居们的不屑的目光。后来,她凭感觉就能知道肚子里的胎儿是
男是女,在有七分把握之后,她想用土方子叫自己流产。她强行挑一百多斤的粪桶,用粗麻布紧紧裹住自己的腹部,喘不过气来时相信腹中的胎儿已死。但是第四个丫头和第五个丫头在这样的恶遇下还是健康降临。每次生完后,她就开
始制定下一个目标。她不肯喂奶,这样可以增加怀孕的速度;她的注意力过于集中,逐渐养成了努力进取的狂热,到最后不知道是她制约着意志,还是意志把她制约了。世界变得混沌。在姑娘们没有衣服穿、受到大队干部的责骂、没有
钱买铅笔、空着肚子上学时她都会
草草安慰一下,甚至用谎话来搪塞。她逐渐变得坚硬,也以为别人都可以和她一样坚硬。
母亲面对自己的处境不得不撒谎,持续的撒谎使她不撒谎的时候也被认为在撒谎。三番五次之后,她彻底豁了出去,变成了一个将撒谎当成家常便饭的女人。
与此同时,母亲养成了偷盗的习惯。一开始,她偷自己家没有的东西,比如承包给外来生意人的芦苇荡里的芦柴。乡下人习惯用芦柴来列成席条和晒台,用来晒棉花和黄豆等。既然是承包给外地人的东西,看场人也就睁一只眼闭一
只眼,尤其是对她。她觉察到了看场人对自己的特殊政策,就把本来偷来自己用的芦柴收拾好了拿到镇上去卖。在尝到甜头,每天晚上从地里收工回来走到别人的菜园,她便开始从别人的菜园里顺手摘两棵白菜,本来只是想自己吃的,
可是当她发现白菜也可以卖钱时,她也这么干了。渐渐地她变成无所不偷。路过邻居家门口时,看到晒在窗台上的袜子,她要是觉得喜欢,也觉得没有危险,就会顺便拿了来。看到梨树上结满了梨子,看着眼馋,她不顾梨树底下睡着的
主人,用锄头勾住梨枝,叫自己的女儿们快来摘,多摘点。梨树下的主人被吵醒后怒不可遏,冲过来就骂,可是已经晚了,母亲和她的女儿们早已跑得无影无踪。从那以后,她们偷东西就更肆无忌惮了。
在孩子们的眼里,她控制着一切,暴躁,疯狂,又不容抵抗。
每年年关,附近的镇上都会来一些摆地摊的江湖人,卖老鼠药、祖传秘方,算命、预测将来之事。平常缩手缩脚的父母在这时花起钱来坚决果断。
有一次父母从镇上回来,让她们几个统统到外面去,过了夜里十二点才准回来。姐妹们很懂事,知道这样的决定跟秘方有关。还有一次,田园睡到半夜被母亲叫醒,她只简单地说了一句:你跟妹妹们睡我的大房去!
田园姐妹的房间其实是高不足两米的偏房,是父母用来堆放稻谷和干草的,稻谷和干草家里一向缺少,于是成了姑娘们的闺房。姐妹们睡眼惺忪地走到父母房里去,不一会儿,简陋的房子里传来床的吱嘎声和母亲的呻吟声,那时还
不到五岁的盼弟赶紧用脚踹一下田园:姐,爸又打妈了!
田园不做声。
盼弟又说话了:姐,要不要叫人,要不要去拉拉?盼弟下面的话被母亲痛苦的叫声掩盖了。
田园当机立断,拖着鞋就去了父母的房子,跟在后面的盼弟发现自己的提醒是正确的,也拖拖拉拉地跟上来。一边走,一边吐字不清地喊:别打了,别打了,爸!
田园刚到门口,房内的声音戛然而止。田园的一只手放在门上,一只脚停在半空中,不知是进是退。一会儿,门内传来母亲的声音:没打架,在打蚊子呢!
九个月后,怪种白雪就出世了。从那时起,田园半夜被隔壁房间吱嘎吱嘎的床板的呻吟惊醒后,总会下意识地缩紧身体,将脸深深埋在枕头下。
父母在床上为生儿子而痛苦挣扎的情景深深地刻在她的脑子里。
怪种女儿的出世使父母遭受到致命打击,许多人以为他们会就此罢手。可是两年后,拽弟又降临了。那年出了百年不遇的怪事,三月居然下雪二尺多深。庄稼不能播种,菜园子的菜扛不住严寒纷纷冻死,到山外小镇的路也被大雪封
住了。村民们忧心忡忡,为了缓解心头的压力,纷纷开始赌钱。他们先用扑克牌争上游,后来开始推牌九,玩点数,赌资
从三毛五毛一局渐渐上升到两块一局。
四十五
母亲肚子疼时,怕再生出古怪遭人耻笑,连自己正在赌钱的丈夫也没敢惊动。孩子落地时,她的丈夫正挤在村上聚赌的地方,睁圆了双眼,全神贯注地盯着牌桌。在证实不是怪种后,盼弟根据母亲的要求来喊父亲回家。她先拉拉父
亲的衣襟,父亲没有回头,她再拉拉父亲挂在屁股上的腰带,父亲不耐烦地啐一声:哪个狗日的?
“是我,我是盼弟。”
“什么事什么事?”
“家里没盐了。”她知道要保密。
“没盐不是我一家,喊我屁用啊?”这时押了两块钱的男人有点急了,
“再烦我揍你!”
气氛越来越紧张,骰子的点数开出来,他又输了。父亲的脸上一下布满了乌云,嘴里的脏话机关枪一样喷出来。盼弟还在不依不饶地拉着父亲的裤腰带,他抡起巴掌就要扇,盼弟急中生智,赶紧叫道:爸,妈生了小弟弟了!
父亲举在半空的手臂硬生生僵在那里,大声道:“二丫头,你说什么?”
“妈妈让我喊你回去!”
“你刚才最后那句话——说的什么?”
“我,我没说什么。”
“我明明听你说你妈妈生了小弟弟的。生了小弟弟为什么不喊大声点?你再说一遍!”他大声说出这句话时,旁边已经有很多人把注意力转移了过来:什么,老田,你婆娘生了娃了?所有人都停止了吵吵,把目光对准了这个男人。
盼弟感到大祸临头,挣脱父亲的手不顾一切奔跑出去。
父亲傻乎乎地朝众人点头,然后跟着女儿往家的方向走。一路上他不停地抽鼻子,不停地拍打身上结了痂的陈年污垢,还企图理顺乱糟糟的头发。他的心跳得凶。他知道那些赌伴都站在身后看着他。老子有儿子了,怕你们看不成?
他觉得自己应该稳妥一些走路,刚
想把步子迈稳一些,脚下就一滑,扑通一声倒在了地上。他一点儿都不火。他知道人在好运来临时受点儿委屈不算什么。好运真的来临了吗?此时他已接近家门口,觉得有点不对。如果家里生了儿子,门口一定挤满了看热闹的大人
小孩,房子里一定有笑声爆传出来。如果家里生了儿子,一定不是这个样子。他在离家二丈远的地方停了下来,寂寥的房子使他清醒过来了,他知道另一个事实可能已经产生了。他愣在那里,目光茫然,仿佛站在异地他乡找不到回家的
路一样,一直等到纷纷扬扬的雪把他的鼻涕都冻住了,他才好似大病了一场耷拉着头恹恹地进了门。父亲进门的一瞬,田园看了他一眼,惊讶得说不出话来。父亲肩垂背驼,脑袋耷拉,仿佛老了十岁。那一夜,屋子里传出来的大人的叫
骂声、孩子的哭声持续了很长时间,仿佛整个世界都陷入了绝望。
四月的天气开始放晴,通向山外的冰雪开始融化,大队干部即将到来,拽弟睡到了床底下的小木桶里。一开始她哭闹不休,做妈妈的忍不住骂道:贱货,待你好点就不知天高地厚了,再哭就捂死你。骂了几次,拽弟果然就不闹了。
此后一个多月,父亲再也没有出去赌钱。他在目光和妻子相遇时迅速地瞪她一眼,母亲起先佯装没看到,后来则以更恶毒的眼神回敬他。大雪使世界无比的安静,仿佛时间停止在等待当中。田园看到父亲的目光是那样的空洞。他立在门
口,望着屋外,长时间一动不动,不再有说话的欲望,只是勾着头使劲吸烟,像黑夜里的柴垛。他憋足了一口气几乎能烧掉半根烟,然后又狠命地张大嘴,让烟雾从口腔里一阵阵冒出来,他能连续抽上七八根,却仍然耷拉着脑袋,提不
起精神,似乎整个世界都将他抛弃了。
这天大家在一起聊了许多内容,谈到鬼天气,假种子,农业税,贪吃贪喝的村长。听得出,他们内行多了,说起地方上的问题滔滔不绝,父母亲和妹妹们意见一致,沟通得很好。田园想,这是好事,知道多,明白多,有了见解,有
了思
考,总比稀里糊涂好。虽然看什么都不太清楚,但知道向生活期求更多幸福,这没有什
么不好。尤其是父亲,他对女婿女儿表示出来的由衷谢意表明他是多么看重体面和尊严。
四十六
他说,张忠义的女儿跟你一样大,嫁的男人天天赌,气得她天天喊上吊,要上吊也不容易,家里连上吊的麻绳都没有。父亲脸上挂着微笑,眼睛里的自豪溢出来,话里则明显带着揶揄。
男怕不识字,女怕嫁错郎。古训还是有道理的。母亲接上话茬。女人的命全靠自己选。
这个声称选择自己命运的女人在三十岁时就成了与政府对着干的典型。大队干部对田家的斗争村民们看在眼里,有人说这家人有可能要去蹲牢房、挨枪子。流言经过添油加醋,传来传去,把许多人吓住了。他们不想引来什么误会,
叮嘱自己的孩子离田家的孩子们远一点。他们大队干部什么不知道?没一点本事能当干部?孩子们经过田园家时开始满腹狐疑
地探头。昔日笑声朗朗的母亲已经被过多嗷嗷叫唤的女儿揉碎了天性,在生完第三个女儿后用剪刀把一头秀发齐耳剪断,卖给了进村收购的头发贩子。她根本没有时间想,她的
没有头发陪衬的拉长的脸更加暴露了自己的不安。因为不照镜子,她看不到已经将自己伤得不轻:身体因为时常的暴躁和营养不良衰老得很快,脸上长出了横七竖八的皱纹。她变得可怕而又充满晦气,验证了大人们在孩子们面前的
评头论足,加速了孩子们的逃离。
此时村上的大多数人开始奔赴富裕之路。冬雪初化的初春,村民们开始走出山村,或走家串户,贩卖棉花糖、针线之类的小百货,或拜师学艺,做泥瓦工、木工、油漆工,带着半生不熟的手艺到外地盖房子、打家具,或几家合起伙
来,买一台电锯,到山上去放倒一棵
棵千年大树,扛到镇上去换些钱物。一切都在慢慢游动:人的脚步声,笑声,欲望,胆量,树木,石头,甚至是脚下的路。世界越来越大。但田家人的心思不在这里,在儿子到来之前,他们对任何事都提不起精神来。
渐渐地,许多邻居的土房换成了砖房,泥巴地换成了水泥地,窗户上挂起了窗帘。有的人家买上了电视机,开始通过电视跟城里接轨了。只有田家还停留在传宗接代的迷宫里,在新时代到来时仍然守着旧生活。他们没有一样家用电
器,仅有的二间草房因为长年失修破旧不堪,一遇梅雨季节就会不断地从各处往下滴雨,所有用来吃饭盛菜的碗或盘胡乱摆开,像是露天杂货市场到了傍晚正要收摊。厨房里的锅一烧,草房里每个角落都能闻到柴火的气味。房顶积了厚
厚的灰,一起风,乌黑的灰尘就随处下落,弄得房里灰蒙蒙的。
房间里飘着衣物、劳动工具、杀虫药水以及腌菜的杂味儿。姑娘们没有地方做作业,惟一的一条吃饭的桌子因为桌面剥蚀已经放不平作业本了。她们床上破旧的被单上的补丁层层叠叠,五颜六色,一眼望去鲜艳而令人心酸。随便从
树上摘下来一段树枝她们就当筷子扒饭。她们知道手破了哪里的稀泥可以抹在伤口上,却没有任何穿着方面的经验和同学分
享。对此做母亲的一概熟视无睹,就算女儿们一次次因为学费缴不上而被学校赶回来她也照样无动于衷。这个见过大风大浪的女人不屑为这些小事伤神,仿佛生活已经使她脱胎换骨,从绣花纳鞋的小女子走向不拘小节、胸怀大志的
政治家。
招摇撞骗,不劳而获的也大有人在,可他们都比这家人活得理直气壮,跟大队干部的人缘也比他们好得多。田家义为此不停地发牢骚:去年鱼塘分鱼,周老三明明偷了一条起码三斤多的揣在棉袄里拿回了家,村长难道眼睛瞎了,从
他跟前过去的,他不知道?为什么他不管?
人家打起架来不要命,暗地里晓得递烟送礼,你呢?妻子乜斜着他。
这话稀奇?你拿几毛钱来我也去买包大前门,保准也管用,你舍得?丈夫反唇相讥,一点不客气。
你光晓得问我要钱,有本事你自己挣啊?再说了,王家四个光棍从不敬烟不请吃饭,村长不也一样不敢拿他怎么样?这又是什么来头?
我哪里晓得?丈夫的声音小了许多。
你不晓得?你没看到人家拿着砖头对准村长就砸。村长怕什么?这叫有权的怕狠的,狠
的怕不要命的。别人能豁得出去,你为什么豁不出去?你哪一天敢拿块砖头挡在门口,让他们乖乖退回去?哪一次不是你带头跑?剩下我们孤儿寡母的任人作践!说到伤心处,母亲放声大哭,把鼻涕眼泪抹到裤子鞋帮上。一到此时,
父亲只有识趣地闭嘴。
姐妹们既没有温饱也没有朋友。十岁的田园听母亲从外婆家回来说,外婆村上的一个女孩子去了美国。田园和盼弟同时把这个新闻带到了学校,同时遇到了各自同学不信任的眼光:去美国?你知道美国有多远?美国是乡下人去的吗?
到美国的路可是好远好远好远呢!
“是政府送她去的。”
“吹牛!”两姐妹的同学都不屑地撇嘴。任凭姐妹俩红脸直脖子辩解到口干舌燥,同学们仍是满脸狐疑。那一刻,田园突然明白了,他们怀疑的是她们的人,而不是信息本身。
有一次,同学们谈到外国,各自列举知道的国家的名字,苏联,美国,日本,还有朝鲜,这时有一位男生像是突然想起来:还有一个外国!
对!许多同学附和着,觉得不应该把这个国家忽略掉。田园忍不住插嘴:外国不是一个国家,是除了我们国家之外其他国家的意思。
四十七
大家把眼睛转向她,打量她,考虑应不应该接受她的说法。片刻沉默之后,狐疑出现在某个同学脸上,随即感染到另一个,又一个,最后,她被所有人弃之不信。少数原本默认此说法的同学也莫名其妙地放弃了立场,一致同意“外国”
就是一个跟美国一样的国家。
这两件事对田园触动很大。很快她就明白了,正是自己声名狼藉的母亲和家庭,逐渐扭曲了人们对她和妹妹们的看法。她对自己的处境有了客观的认识:因为你身上有着某种烙印,即使你是对的,他们也会藐视你的正确性,哪怕他
们知道自己错了,仍会用加起来的错误力量来对付你,并且能够打败你。此后即便同学们为一些非常浅显的道理而争论不
休时,她也不敢随便插嘴了。她成了一个沉默寡言、不爱说笑、不喜欢做游戏的人,以此来维护自己的自尊。在她小小的身体里,早早有了防备之心。
田家姐妹并非没有属于自己的骄傲。当别的孩子站在学校门口面对大雨和烂泥不知所措时
,田园和她的妹妹们早已若无其事地冲进了雨里,她们赤裸的双脚奔跑起来比带钉子的胶鞋还平稳得多。学校运动会时,跑步跳绳拔河这些项目,姓田的姑娘们总是第一第二名。那个站在台上领奖的时刻是田家姐妹最值得骄傲的,
她们期待运动会的心情比任何人都迫切。有一次,田园在绕操场十圈中第一个冲到终点,开始想象着到手的铅笔盒时,旁边有个看热闹的妇女大声地说了一句:这丫头这么能跑,长大了肯定也能生!
旁边马上响起了哈哈大笑声。那些等待自己的孩子得到铅笔盒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