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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忽然冲出院门外,大声叫骂起来。夜深人静,声音显得异常宏大而深远。
母亲将我拽回家中。
第二天,那人不知从哪儿听说我们怀疑是他偷了那三颗柿子,闹到了我家。他的样子很凶,全然没有一点“老实”的样子。母亲连连说:“我们没有说你偷,我们没有说你偷……”
那人看了我一眼,往地上吐了一口唾沫:“不就三颗柿子嘛!”
母亲再三说“我们没有说你偷”,他才骂骂咧咧地走去。
我朝柿子树狠狠踹了几脚。
母亲说:“我当初就说,不要种这柿子树。”
晚上,月色凄清。我用斧头将这棵柿子树砍倒了。从此,又将我们家的院子变成了与别人家一样单调而平庸的院子。……
面对山本先生家的柿子树,我对这个国度的民风,一面在心中深表敬意,一面深感疑惑:世界上竟能有这样纯净的民风?
那天,中由美子女士陪同我去拜访前川康男先生。在前川先生的书房里,我说起了柿子树,并将我对日本民风的赞赏,告诉了前川先生。然而,我没有想到前川先生听罢之后,竟叹息了一声,然后说出一番话来,这番话一下子颠覆了我的印象,使我陷入了对整个世界的茫然与困惑。
前川先生说:“我倒希望有人来摘这些柿子呢。”
我不免惊讶。
前川先生将双手平放在双膝上:“许多年前,我家的院子里也长了一棵柿子树。柿子成熟时,有许多上学的孩子从这里路过,他们就会进来摘柿子,我一边帮他们摘,一边说,摘吧摘吧,多吃几颗。看着他们吃得满嘴是柿子汁,我们全家人都很高兴。孩子们吃完柿子上学去了,我们就会站到院门口说,放了学再来吃。可是现在,这温馨的时光已永远地逝去了。你说得对,那挂在枝头上的柿子,是不会有人偷摘一颗的,但面对这样的情景,你不觉得人太谦谦君子,太相敬如宾,太隔膜,太清冷了吗?那一树的柿子,竟没有一个人来摘,不也太无趣了吗?那柿子树不也太寂寞了吗?”
回来的路上,我一直在心中回味着前川先生的话。他使我忽然面对着价值选择的两难困境,不知如何是好了。
我又见到了山本家的柿子树。我突然地感到那一树的柿子美丽得有些苍凉。它孤独地立着,徒有一树好好的果实。从这里经过的人,是不会有一个人来光顾它的。它永不能听到人在吃了它的果实之后对它发出的赞美之辞。我甚至想到山本先生以及山本先生的家人,也是很无趣的。
我绝不能接受我家那棵柿子树的遭遇,但我对本以欣赏之心看待的山本家的柿子树的处境,也在心底深处长出悲哀之情。
秋深了,山本家柿子树上的柿子,终于在等待中再也坚持不住了,只要有一阵风吹来,就会从枝上脱落下三两颗,直跌在地上。那柿子实在是熟透了,跌在地上,顿作糊状,像一摊摊废弃了的颜色。
还不等它们一颗颗落尽,我便不再走这条小道。
也就是在这个季节里,我在我的长篇小说《红瓦》中感慨良多、充满纯情与诗意地又写了柿子树——又一棵柿子树。我必须站在我家的柿子树与山本家的柿子树中间写好这棵柿子树:
在柿子成熟的季节里,那位孩子的母亲,总是戴一块杏黄色的头巾,挎着白柳篮子走在村巷里。那篮子里装满了柿子,她一家一家地送着。其间有人会说:“我们直接到柿子树下去吃便是了。”她说:“柿子树下归柿子树下吃。但柿子树下又能吃下几颗?”她挎着柳篮,在村巷里走着,与人说笑着,杏黄色的头巾,在秋风里优美地飘动着……(1)
一九九七年五月二十日于北京大学燕北园
辑三 随笔关于名字的随想(1)
人都想有一个好名字。即便是乡下人生下一个孩子,也不都是随意给一个名字的。尽管有阿毛、阿狗之类的小名,但大名叫什么,还是很认真的。比如我的表兄,小名叫陈扣子,但大名却叫陈高远。再比如说我自己,小名很怪异,但大名却很方正并带了些古典气。在名字问题上,谁也不想草率。因此,一个地方上的最有学识的人,就会不断地被人讨教,给起一个名字。讨教时,往往还会送些礼物,或十几只鸡蛋,或是新摘下的瓜,大方一些,也有抱来一只老母鸡的。我父亲是地方上的小学校长,自然就被看成了最有见识的人。这地方上的许多人名都是父亲起的。我父亲起的人名不俗,绝无“有财”、“金贵”、“得福”之类。一些名字,至今听来,也还是觉得不错:文望、汝舟、善根、少蓬……。仅仅觉得,有些人不太配得上那些好名字,有点可惜。
对于我自己的名字,十八岁之前,我就没有注意过它,觉得它仅仅是我的一个代号。但后来开始写东西了,就注意了起来。倒也不觉得这名字不好,但不知何故,心底深处常有拟一个笔名将它取而代之的念头。深究下去,感觉就明确起来:我这个名字过于方正,且又与我躁动的性格不符。单说“文轩”两字,方正之感似还不十分强烈。那天,陈建功告诉我,他住处的对面新开了一家格调颇雅的酒店就叫“文轩”,开玩笑说让我告他们侵权。可见这名字还是很被人看得上的。问题就出在它与我的姓的搭配上,是我的姓牵连了它。“曹”这个字,大概要说是汉字里头最死板、最无神采的一个字了。它既没优雅的一撇,也无风流的一捺,又没有画龙点睛一般神奇的一点,只是由纯粹的横与竖搭配而成,且那横那竖又是那么地多,从字面上看,这个字就显得僵直而古板。“田”字也是由横和竖组成,但它因为笔画疏朗,且又是个象形字,让人联想到白水青苗、稻麦,便没有僵直与古板了。碰上“曹”这样一个姓,就得有个好名字能冲淡它一下补救它一下。弄好了,反倒能相映成辉,相映成趣。如曹操,如曹禺。我觉得曹禺这个名字实在的好,一个“禺”字,与一个“曹”字搭配在一块,光从字面上看,就很和谐,那“禺”字作名,也很绝。总而言之,我对我的名字有遗憾,总想新造个笔名。但无奈屡造屡觉还不如我现在的名字好,就一直还将它姑且用着。
我的名字当然是父亲所赐。我有时不免因这样一个“老气横秋”的名字,在心中对父亲抱了小小的埋怨。然而,等我有了儿子,轮到我来给儿子命名时,我就忽然觉得,父亲能给我想出这样一个名字来,已相当不易了。我曾给儿子想了无数个名字,都逐一否决掉了。后来,实在想不出了,就去翻全唐诗,看那里头能不能给我一个名字。一日,翻到第十六册卷五三九,见到了李商隐的《霜月》,读第一句时,目光就停住不走了:初闻征雁已无蝉。这里头,“征雁”二字很合我心意。儿子生在秋天,其时,蝉语已息,而天空正大雁南飞,我的根又在南方。其“征雁”中的“征”也颇有气概。于是,“征雁”二字便成了我儿子的名字。我为这个有点来处的名字很得意了一阵。但后来发现这名字也有不尽人意之处。去医院给儿子看病,你若不强调“雁”为“大雁”的“雁”,医药发票上十有八九为“燕子”的“燕”。一次,孩子生了稍大一些的病,手头便积了一堆医药发票,拿到北大来报销,人家以互助医疗证上的名字为准,将凡写“曹征燕”的发票一张张刷下不肯报销,最后,写着“曹征雁”的只剩下三两张。最让人头疼的是,有人问我孩子叫什么名字,我作了回答之后,对方会说:“哦,燕子,是个小姑娘。”这就使得我家的那个“小伙子”常不高兴。儿子的命名使我深知,得一圆满的名字,真是件不易之事。如此一想,我倒心里感激起父亲来:他竟然能给我这样一个名字。
人为什么如此在意名字?名字不就是人的一个符号吗?通常来说,大概也就是这样:人是人,符号是符号,风马牛不相及。但,事情似乎又并非这样简单:符号本身也参与了人的形象塑造;符号也能为人创造价值。一句话,符号本身也是内容。
首先来说,符号常常会影响一个人日后的身份。虽然一些好名字,未必都能使这个人日后在身份上与之相配,但反过来说,一个不好的名字,却总要妨碍他日后的气候的。一个叫“吴阿狗”的人,大概很难当上局长,更难当上部长。开大会,主持人介绍“这是吴阿狗局长”或“吴阿狗部长”,台下便会哗然。即便是这位吴阿狗实际上绝对有当局长或当部长的才能,人们也很难做到将这样的名字与局长、部长之类联系起来考虑。如果这个吴阿狗是个作家,即使他写出再辉煌的作品,即使他再有多么了不起的文艺思想,我们也很难将他当一面旗帜。“高举吴阿狗文艺思想的旗帜”——感觉不对。“吴阿狗”这个名字很毁人,甚至能把人逼到完全合符“吴阿狗”这一称呼的道上去,去做吴阿狗应做的事,如卖肉,如开一家小酒馆,如做一名掮客。这个吴阿狗注定了不能成为伟人。他一辈子吃亏就可能吃亏在这个名字上。
在人们的意识中,恰恰是将符号与人等同起来看的。符号不仅与人的身份相符,还与人的性格、气质相符。若不然,一个作家在写作品时,为什么要绞尽脑汗地去想那些人名呢?几乎所有作家都感觉到了,一个恰到好处的名字,在完成人物刻画、意境营造诸方面乃至整个作品的圆满完成上,皆有着不可小觑的奇妙作用。一部《红楼梦》,那里头的金陵十二钗、等级不一的数不清的丫环们的名字,岂止是反映了曹雪芹的文化趣味?若无这些名字在其中闪烁,大概这部辉煌巨著都将是不存在的。曹雪芹在人名上所费的心机,我们已无法揣测,也许在他来说,并不太费事,但有一点是可断定的:这上上下下、形形色色的人等,其名字,一一都是有讲究的。凡搞创作的人,大概都有这种为人物命名的苦恼——是一种大苦恼。情况常常是这样:觉得那个人物找不到一个恰当的名字。当然,情况也会常常是这样:一个恰当的名字,使你忽然对你的人物的成功有了信心。在为人物命名上的经常性的捉襟见肘,迫使人平时不得不注意积累一些名字。就我而言,这种“无名”的苦恼,使我颇有点变态地搜罗名字。看到学生名单,我得溜一遍。看到居委会贴出来的可生育的妇女名单,我也得溜一遍。甚至在看到枪毙人的布告时,我也心不由己地要注意一下,看哪个名字可日后在我的作品中派上用场。天长日久,我还慢慢地摸索出一条规律:什么样的名字可从什么样的渠道获得。现如今,我已有了一个不小的名字库,一般情况之下,总能从中找到几个符合人物的名字,仿佛那些名字是为那些人物专门准备下的。
人们之所以在意识中将符号与人等同起来看,我以为是源自于人们的一个原初记忆:符号与对象是对应关系。暂且抛开人名不说,就一般意义上讲,最初,所有的符号都不是一个虚空的符号——符号之下必有对象。如“山”这一符号,它被产生出来,那是因为实存里确实有山。但人们没有想到,这符号后来日益多了起来,且有一种情况经常性地发生:对象呜呼哀哉,不复存在,但符号还活生生地存于世间。这些符号飘移开去,凑在一起,组成一个并不依附于对象的独立王国,并且还自行繁衍,日益膨胀壮大。然而,死心眼的人却只记着:符号是赖以对象而存在的。这点记忆,使人在面对人名与人时,就产生了一个心理效应:那人名就是那个人。既想不到盛名之下,其实难副,也想不到庸名之下可有雅士。因此,怎么看,也不能从心里承认吴阿狗能当局长或部长。
辑三 随笔关于名字的随想(2)
写《老残游记》的刘鹗老儿,似乎看出了人的这点很没有道理的意识,作品中就有了这样一个细节:老残收了一个叫“翠环”的妓女,他觉得这名字太俗,且也不便再叫了,遂替她颠倒了一下,唤作“环翠”,便觉得雅多了。作品里头的老残,名字与号,也都是有讲究的。这“老残”二字,很让人有世纪末、落拓不羁、玩世不恭、名士风度的感觉,颇有味道。若换另样的一个,这作品大概就要丢失许多东西。
从外部来看,一个人的名字可能会影响到别人对他的印象。若从内部来看,一个人的名字,对他是否也确实有规定或诱发之类的作用呢?我倒不相信一个人叫“理财”,他日后就真的会算计金钱,一个人叫“文采”,他日后就真的会写一手好文章。但我却坚定不移地相信一点:命名本身确实是具有力量的。一个文质彬彬的名字,千人唤万人叫,天长地久,他且又得了点文化熏陶,也许他就真的顺着那个名字去书写自己了。同样,一个雄风浩荡的名字,千人唤万人叫,天长日久,他且得了历史的机遇或得了武运,也许他就真成了个风云人物或是一个能率领千军万马的将帅。我就不相信,一个从小就被“虎子虎子”地叫着的人,那个名字对他是否能增添一些虎气就不起一丝一毫的作用。
相对于普通人而言,这个世界上最在意名字的人莫过于写文章的人了。写文章的人有个好名字,大概比任何一个人都重要。写文章的意图自然有十分高尚的方面:为民族、为人类、为进步、为文明……。但想出名这一点,大概也是否认不了的。其实想出名也并不是不高尚的动机。若想出名,你的那个名字最起码要做到一点:让人容易记住——一听就能记住。当然容易记住的,未必就是个好名字。日本东京,一位父亲为了使他儿子的名字成为一个令人永不能忘的名字,竟为他命名为“恶魔”。地方注册局(大概相当于我们上户口的地方)最初是同意这个名字注册的,但司法部否决了,理由是这个孩子会因为这个名字而被人戏弄与歧视,这将影响这个孩子的身心健康。这孩子的父亲不服,于是上诉法院。我就觉得,这个父亲想儿子出名有点想疯了。我们有些写文章的人,那名字虽不像这位父亲起得那么吓人,但也不是好名字。“六必居”、“肥肥安”之类的名字,尽管让人容易记住,但那名字就注定了你永不会被人看成是个大文章家——即使实际上你的文章写得并不坏。既要让人容易记住,又必须是个好名字,这实在不易。但你却必须有。我一直觉得中国现代文学史上的一批作家,差不多都有一个好名字(当然,其中有些名字并不是他们后来起的,而是小时就有的):鲁迅、郭沫若、茅盾、巴金、老舍、曹禺、闻一多、冰心、徐志摩、林语堂、丰子恺、郁达夫……。张爱玲不喜欢她的名字,在《必也正名乎》一文中,称“张爱玲”为“恶俗不堪”。她倒也没有放弃,后来一直用了下来。其实这个名字虽然有点俗,但并非“恶俗”,读起来很容易,很明亮,并有一种温馨感,仍然还是个好名字。当代作家里头也有不少好名字:铁凝、池莉(这个名字中的“莉”本也是个俗字,但与“池”搭配,就有了另一番味道)、贾平凹、舒婷……。有些作家公认不讳地承认了一个好名字给他带来了好文运。莫言从前以“管谟业”的真名涉足文坛,东奔西突,似乎也不见反响。这“管谟业”三个字太涩,且又拗口不响,即使让你默读十遍,你大概也会转身即忘。但“莫言”两字一出,你想忘也难忘了。还有苏童。我记得他以这个名字发表《妻妾成群》时,作家班的方立平来告诉我说:“《收获》上发了一部中篇,叫《妻妾成群》。”我问作者是谁,他说:“苏童”。“苏童?”我当时对这个名字有说不清楚的一番好感,只觉得这名字字面上好看,音色也亮,似乎还有一番很富诗意的境界。并莫名其妙地觉得那个我根本还未读的《妻妾成群》一定是部很有味道的作品。后来读到苏童的一篇随笔,发现他自己竟是那样地感激这个新取的名字:有了它之后,他名声大作,甚至连以前所积压的退稿都一篇篇重见天日。他认定是这个名字决定了他的命运。
这篇文章是对名字的随想,随想就不免随意,随意也就不免会极而言之,甚至夸大其词。
一九九七年五月三日于北京大学燕北园
辑三 随笔天际游丝(1)
——读卡尔维诺
'塔罗纸牌'
一群看来都十分古怪的人,穿越了一片密林,来到了一座神秘的城堡。而这次穿越,是以每个人失去说话能力为代价的──围着餐桌而坐的人,忽然发现自己失聪变聋。但他们每个人都有着强烈的向他人倾诉的欲望。此时,大概是城堡的主人,拿出了一副塔罗纸牌放在了桌上,这副牌一共七十八张,每张上都印有珍贵的微型画,有国王、女王、骑士、男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