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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断关河 作者: 凌力-第5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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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可是查城呢?”亨利突然提高了声音,高得有些刺耳。
        威廉惊异地看看他,说:“查城怎么啦?这是军事的需要,战争的需要。新占领的城市怎么能不彻底清查敌人呢?”
        “仅仅是清查敌人吗?”亨利喊道,小病人火炭般燃烧的眼睛在他心头闪过,“杀人放火、强盗狗东西”的咒骂又在耳边震响,使得他的眼睛也在燃烧,他一反平日的冷静谨慎,脱口而出地大声说:“查城,掩盖了多少英国官兵的杀人放火、抢劫和强奸!”
        威廉凝视着亨利,情不自禁地赞美说:“啊,看他的眼睛,像阿尔卑斯山间湖水一样澄碧,不断放射出不像是属于这个时代,甚至不像是属于这个世界的奇异光彩!……唉,朋友,你总得现实些,这是战争啊!……”他低下头,用靴尖踢开厚厚的积雪,慢步走着,又沉思着慢慢说:
        “我得承认,你说的是事实,但是亨利,这恐怕是上面的默许吧!……你想想,我的部下,我们皇家海军官兵,还有,无论是苏格兰来复枪联队、皇家爱尔兰联队,还是马德拉斯炮兵工兵步兵,加上孟加拉土著兵,全都是经过艰苦的万里航程来到东方,疾病死亡和孤独时时围绕着他们,怎么能不给他们一点满足,难道让他们一无所获?也许明天就会丧命,他们有权得到他们想要得到的东西!东方财富东方女人原本就是他们的梦,这,你是知道的。所以,适当的放纵能够提高士气,是聪明的选择,只不过谁也不会公开承认罢了……”
        亨利深深叹息,他知道对此他和威廉都无能为力。他咬着牙说:“我们在播撒仇恨的种子!”
        威廉耸耸肩:“战争就是战争,难道你还指望收获友谊和爱情?……”
        “叭!叭!”响亮的鞭子声从远处传来,很是清晰。亨利和威廉一齐朝那边张望,茫茫雪原,天地皆白,什么也没发现。亨利迎着声音向东疾走,威廉只得跟在后面。不多时,一簇人影从雪坡下渐渐升起,三个,五个,十多个,亨利等候的医疗车也从人群中显现出来。两辆车都来了!亨利这才松了口气。
        走近了,才看清楚,每辆车都有二十多个中国人套着绳子拖拉和推挽,负责押运的英国兵,则背着来复枪,拿着皮鞭跟在车的两侧吆喝督促。押运班长是名上士,一认出亨利医生就赶紧深一脚浅一脚地跑过来,报告说,因为雪深路滑,押运班的马牛都拉不动,只好在村里和路上抓了些中国人当役。车倒是拉动了,可走得很慢很费力,迟到了,请长官原谅。
        亨利命他赶快把车送到大庙里去。上士敬个礼,后退,转身,又从腰间抽出鞭子。亨利厉声说:收起来,这里不许用鞭子!
        雪地里推车上山进庙,又费了很大力气,亨利甚至也跟着中国人和士兵们一起推,使威廉在一旁只能耸肩撇嘴,对朋友的不成体统无可奈何。医疗队的医护人员都跑出来迎接医疗车,推的推,拉的拉,进了大庙又你来我往,穿梭一般卸车抬箱子,亨利也顾不上跟朋友
        搭话了。威廉站在廊下看了片刻,也就自己走开,领他的部下到他刚才看好的地形,做战前准备去了。
        好几个中国役抬着一个巨大的木箱进屋,过门槛时有人“哎哟”叫了一声,绊倒了,大木箱不知怎么就重重摔到地上,噼里啪啦,木箱摔得四分五裂,里面的锅盆盘碟和手术用具稀里哗啦撒了一地。押运的英国上士大怒,挥鞭就照那几个中国役狠狠抽过去。
        “住手!”亨利上前,一把夺过鞭子,气得涨红了脸,斥责说,“这里不许用鞭子,还需要我再重复一遍吗?”说罢,用力把鞭子扔出门,鞭子像一条黑蛇在空中扭曲着,落在了雪地上。上士不敢违抗,挺身立正,虽然满脸都表示出不服气。中国役们挤成一团,目瞪口呆。他们虽然听不懂英国话,却看得清这位英国长官的行动。亨利转向那几个闯祸的肇事者,严厉地用中国官话说:
        “请你们立刻把地上的东西收拾起来,分类摆到窗下的长条桌上去!”
        中国役不料这里有个会说中国话的英夷,惊讶之余,不敢怠慢,全都弯腰低头行动起来。
        酒精炉把消毒盘中的手术用具煮开的时候,医疗队的一切总算布置就绪。
        亨利向领队的监理医官弗兰契请示后,再次出门,对集在廊下的数十名缩头缩颈、满脸灰土汗迹、一个个愁眉不展的中国役说:“你们到斜对面的屋里去领你们的脚费,然后就可以离开了。”
        役们面面相觑,以为听错了。亨利只好又说了一遍,役们如梦方醒,哭的笑的叫的跳的,你推我拉,拥挤着去领他们做梦也想不到能领到的钱。那种如逢大赦的样子,令亨利十分感慨,这些可怜的中国役,一定是被押运士兵强行抓来并用来复枪逼着大雪天推车的。他们一定以为还有更多的苦役在等待着他们,甚至以为落在“洋鬼子”手中决不得活命呢!……
        亨利忽然发现一个中国役一瘸一拐,落在众人后面,便叫住他:
        “喂!等一等,我说的是你!你的腿受伤了吗?”
        那人迟疑着停了步,慢慢转过身,一张黢黑肮脏的脸,破毡帽直压到上眼皮,好几处露着棉花的肥大的破棉袄穿在他身上,使他更显得矮小,他赶紧弯腰低头,口吃吃地说不成句:
        “洋、洋、洋大人……是、是、是叫……叫我?……”
        “对,是叫你。腿上是不是有伤?让我看一看。”
        “多、多、多谢……洋洋洋鬼……不,不,洋洋洋大……人,”这人口吃得太厉害,说话很费劲,面颊和下巴都跟着抽搐抖动,叫人不忍多看,“小、小、小的没……没伤,是、是、是天生生生的……一……一腿长,一……一腿腿腿…………短、短……”
        亨利哭笑不得,挥挥手让他走了,但又觉得什么地方不大对头,那张污秽的脸长着一个棱角分明几乎呈方形的有力下巴,是不是在哪里见过?……看着那瘸拐的背影,他还想问点什么,威廉快步走来,高兴地说:
        “嗨,亨利!你和你们医疗队恐怕要没事可做了!”
        “为什么?”
        “刚才卧乌古【卧乌古(Viscount Hugh 
      Gough,1779-1869),生于爱尔兰,1815年因战功赐位爵士,1830年晋少将,1837年驻印度任英军兵团长。1841年3月抵广州,任侵华英军陆军司令官,直至南京议和。】爵士已经下令,准备火炮轰击城内,可是从北门这边跑出来好几个城里居民,说城中守军昨晚连夜撤走了!据说常备军、步兵有二千四百多人。咱们又可以不费一枪一弹拿下这个余姚了!”
        “真的?那么进城以后大概就不再需要查城了吧。”亨利像是松了口气。
        “你真是太仁慈了,亨利,仁慈到忘记了基本的军事常识!宁波没有查城是因为那儿是我们过冬的基地,必须创造安全的环境;这儿怎么可能不查城呢?至少也得把他们的官房、军营、一切军事设施、火炮枪械和异教徒的这些偶像崇拜的庙宇毁弃烧掉!这是战争,大英帝国在同大清国交战!”
        “我知道。”亨利望着大庙山门,心不在焉地回答,他看到领了脚钱的中国役们正从荷枪实弹的英军卫兵夹立中低着头匆匆离去,那个瘸腿的小个子也在其中,仿佛瘸得更厉害了。
        威廉说,根据新的情况,卧乌古爵士对作战计划和进攻时间一定有新的修正,便拉亨利去看他选择和布置在半山坡的阵地。
        地方选择得确实不错,离余姚北门的直线距离大约只有一百码左右,甚至可以看得清城门楼子青瓦房顶上的条沟。但威廉却命令他的部下停止挖掩体工事,说只需把地上的积雪堆高拍实就足够了。
        威廉指指画画,很显示了一番身为海军军官对陆战也不外行的自豪。亨利点头微笑而已。
        城中突然响起一片枪声!威廉少校和他的部下像听到命令一样,迅速进入他们的冰雪掩体,好奇地向余姚城中张望。城里姚江北岸闪动着点点火光,就像有人在放鞭炮。威廉少校认真地分辨片刻,叫道:
        “是清军的抬枪!他们竟然没有全部撤走!他们居然敢抵抗!哈哈,看我怎么收拾他们!……”
        看着威廉脸上那种亢奋,几乎可以称作激动和兴高采烈。亨利陡然感到了自己与这个少年时代好友的巨大差异:威廉少校是真正的大英帝国军人,而他不是,他是医生,他仅仅是医生。
        相持了不多时间,抬枪就被来自东门的来复枪、手枪和排炮的轰响压制住,不久,从凤凰山的阵地上看得很清楚,许多身穿号衣的清军士兵向北溃退,挤满了北门内的几条小巷,要从北门出逃的意图十分明显。
        卧乌古爵士下了出击的命令:消灭北门的敌人!
        威廉少校兴奋地一把抽出腰间的指挥刀,右手抄出手枪,双手高举着喊道:“士兵们,冲啊!--”
        士兵们吼叫着跃出掩体冲下山去的一瞬间,亨利猛然拉住威廉,说:“威廉你看,他们都没有带武器!”
        从北门蜂拥而出的清军士兵,早把刀枪扔掉,发现凤凰山上竟然有英军埋伏,更是惊慌失措,拼命朝西逃跑。
        威廉少校用力推开亨利,怒道:“你疯了吗?!我们必须追击敌人!”
        亨利摇头,大声说:“追击手无寸铁的敌人,等于屠杀!”
        威廉少校吼叫:“那是一群逃兵!胆小鬼!应该得到狠狠的惩罚!”说着不管够着够不着,抬手就朝北门嘭嘭开了两枪。冲到山下的英军士兵的来复枪早已响成一片,打倒了北门外好多穿号衣的败兵,那一群清军惊呼狂叫,逃得更快了。
        威廉少校大吼:“士兵们!勇敢追击吧!这是最好的狩猎比赛!……”说着,他着深达膝头的积雪猛冲下山。
        亨利愤怒地喊道:“威廉!你竟变得这样残暴!”
        威廉骤然停步,回头,亮闪闪的绿色小眼睛利剑般刺向老友,傲然地、十分轻蔑地说:“你是懦夫,亨利!你不配身为大英帝国女皇陛下的军人!我替你害羞!”说罢,头也不回地冲下山,冲到北门,高叫着,号召着,率领他的部下同陆军分队的其他官兵一起,勇猛地向西追奔,一路射击,像他说的一样--狩猎,一路留下了上百具清军兵勇的尸体……
        殷红的鲜血,在洁白的雪地上格外分明,即使远在凤凰山的山坡上,也看得清清楚楚。这可怕的屠杀场面,这斑斑血迹,还有依然在耳边缭绕的威廉的叫骂,使亨利冻僵了似的呆立在雪地上。他的双手在颤抖,他的嘴唇在颤抖,他的心也在颤抖。渐渐地,眼前变得模糊,一切都看不清楚了……
        是眼睛里涌出了泪水,还是雪地上升起了雾?
        他心中充满了莫可名状的郁悒,雪雾却是越来越浓,越来越深了……
      第三十八章
        良夜迢迢,良夜迢迢,投宿休将门户敲。遥瞻残月,暗度重关,我急急走荒郊。俺的身轻不惮这路途遥,我心忙又恐人惊觉,也吓、吓得俺魄散魂销。红尘中误了俺五陵年少……
        这一曲《林冲夜奔》中的《驻马听》,由天禄那高亢激越的音调唱出来,越发显得悲怆凄切,不仅在茫茫雪原中向四方远远传送出去,路边几棵树上的宿鸟,竟也惊得忒棱棱拍翅飞走。
        唱罢好半晌了,余音似乎仍在耳边缭绕,联璧由衷地赞道:“早听人说你会唱曲,却不料唱得这般出色!只怕作艺的也难与你相比!”
        “谁说不是呢!”濮贻孙立刻附和,“那几位小钦差自命曲中行家,听说上回在苏州,天禄只微微一露,把他们全都盖过去了!”
        “唉,我不过见景生情而已。也给二位解解路途寂寞,瞧你们,都拉不开腿拖不动脚了!”
        天禄说的是实情。
        从余姚凤凰山下走到现在,又是一整天。依然是路径难辨,路途难行。曾在路过的小村用那数十个大钱的脚费喝了水买了干粮,走到天黑后,也都劳累困倦不堪,联璧和濮贻孙连说话的劲儿都没有了。雪地不暗,天上又朦朦胧胧地从云层中透出些月光,天禄想唱一口提提神,当然一下就想到了《林冲夜奔》。
        当中国役们离开山脚时,天禄走在最后,目睹了余姚北门外逃兵被英夷追杀的情景,逃兵固然令他感到羞耻,可眼看着夷兵屠狗宰羊似的猖狂,又觉得十分惨伤,泼开嗓子高唱,也为出一出这憋了一整天的窝囊气。
        天禄一唱,带出了唱曲演戏的题目,联璧和濮贻孙都来了精神儿,说戏段子讲名伶,不时地还哼唱几句,这些富贵人家官宦子弟,不是曲中行家也是戏迷。这样一来,原本重得如灌了铅水的双脚,不由得轻松起来,走得快多了。
        翻过一道小山梁,濮贻孙先就惊喜地叫出声:“灯光!一个大村子!”
        三人一提神,几乎是连跑带滚地下了山坡,爬起来朝着村子刚走了十多步,濮贻孙先绊了一跤,跟着联璧也摔倒了,天禄才要笑他们,觉出脚下有绊绳,赶紧纵身跳起,却已晚了,四周一片叫喊,许多手持刀枪的汉子围上来,把他们按住,全都绑了起来。
        这些人手脚极重,连推带搡的,把又吓得哆嗦不止的联璧摔了一跤又一跤,天禄不知出了什么事,也觉得心慌,又听不懂这些人喊叫的是什么,难道又遇上夷兵不成?真见了鬼了!濮贻孙是绍兴人,此时便大叫道:
        “做什么做什么!青天白日的,拦路抢劫吗?我们都是小贩脚夫,没有多少油水好揩的!……”
        一大汉在天禄胸前一搡,天禄趁势倒在雪堆里,大喊大叫:“哎哟,抢人啦,杀人啦!--”那大汉一把将天禄提起来,喝道:“鬼叫什么?汉奸!”
        这两个字却是一听就懂,天禄双眉倒竖:“你骂谁是汉奸?”
        大汉的大手点着他们三个:“汉奸,汉奸,你们都是汉奸!”
        天禄跳脚骂道:“放屁!你才是汉奸!……”大汉扬起了拳头,那边回过神来的濮贻孙听得明白,连忙赔笑道:“误会误会!我们哪里会是汉奸呀!……”
        大汉狐疑地看看他们,说:“少嗦,拉去见团总!”
        这群人押着他们三个进到一处大宅子的天井院里,向两个中年绅士禀告着,浙东话本来就难懂,这些汉子一个个情绪高涨,很激动,说得又快,连濮贻孙听得都吃力,没有全明白。两位绅士一直打量着他们,听罢禀告互相商量了几句,花白胡子的一位用浙江味十足的官话问:
        “你们是什么人?从哪里来,到哪里去?”
        此刻联璧也明白过来,立刻回答说:“我们都是生意人,从杭州来,去宁波买货,路过此地。”
        “宁波被逆夷强占,你们不知道?莫非是去跟逆夷做生意的?”
        “不不不!”联璧急忙否认,“我们不过是去办些年货,杭州老客户离不开宁波的白鲞、笋干、蛏腊……”
        “胡说!”黑胡子的绅士一声断喝,用更加浙江味的官话说,“细皮白肉的又扮成叫花子样,不是汉奸是什么?可是想引那洋鬼子来糟害我们乡里?说呀!”
        联璧放下心来,因惊惧而抽缩成一团的面孔又恢复了漂亮的原状,气度又变得轩昂甚至高傲了。花白胡子绅士看他一眼,较为和缓地说道:“还是讲真话的好,不然送到官里去,板子打棍子夹还得照实招认,何必受那份苦呢?”
        联璧冷笑一声:“送到官里,先问你一个诬告上官之罪!”见两位绅士发怔,联璧得意地说,“我们是扬威将军大营里的人!来此公干,你们怎敢如此胡行!”
        黑胡子惊奇地就要有所表示,花白胡子拦住,又问:“有何为证?”
        联璧看了一眼仍旧围在天井中的许多人,不说话。花白胡子示意众人退出去,手持刀枪的人们议论纷纷地出了大门,但门边还留了七八个守着,看来还是十分警觉的。联璧注意到了,有些惊奇,脸上竟露出微笑,这才对天禄一示意。
        天禄摘下破毡帽,在他很粗的辫子根儿处摸索着,把搓成一小卷儿的印札拿出来,小心地展开交给花白胡子。
        这人显然是见过世面的,看过之后,双手奉还,连连说:“不知上官驾到,多有得罪,乞见谅,实在是误会,实在是误会呀!”
        他招呼黑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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