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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千里孤坟,无
处话凄凉,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
叹了一口气,他回过头来,一眼看到雪儿站在桌前,正在为他整理桌上的书本和笔墨。他想起依依,绫子,小彬,小绫,这些亲爱的人,都已经离开了他。有的,已在另一个世界,还有的,却在世界的彼端。遗给他的,只有属于一个老人的东西,空虚、寂寞,和回忆。可是,雪儿却伴著他,这可怜的哑巴女儿!难道她不感到空虚,不叹息青春虚度?走到桌前,他提笔写:“雪儿,你陪著我,守在这个老宅子里不觉得生活太单调了吗?爸爸对不起你,应该给你配门亲事的。”
雪儿静静的看著这两行字,然后,她抬起头来,大眼睛清澈如水,对父亲柔和的看了好一会儿。然后,她坐下来,提起笔写:“爸爸,记得妈妈临终的那晚吗?她曾经叫我去,我们一半用手语,一半用笔谈,她对我讲了许多话。她告诉我,要我终身不嫁。她说,我必须屈服于自己是个哑巴的命运,如果我结婚,只有两种可能,一是嫁了个有情有义的人,就像妈妈碰到你。结果如何呢?弄得双方痛苦,夫妇分离。一是嫁了个无情无义的,那么,后果就更不堪设想了。而且,妈妈说,有一天,你会非常寂寞,她要我在她的床前发誓,终身不离开你。我发了誓。爸爸,妈妈早就知道会有今天的,她一定有一种能知未来的本能,知道弟妹们会离开你,知道你会需要我。爸爸,我何必嫁呢?我满足我的生活,照应你,像妈妈所期望的,我会感觉到妈妈也和我们在一起。你、妈妈,和我。这是你离开十年中,妈妈天天祈求的日子。”
雪儿放下笔,仰脸望著柳静言,她嘴边有个宁静的微笑,但眼睛中却含满了泪水。柳静言扶著桌子,望著雪儿写的这一篇话,他泪眼模糊,心里在反复叫著:
“依依!依依!依依!”
他一直以为依依到临死还恨他,殊不知她已为他安排到几十年之后!在她嫁给他的十五年中,他给了她些什么?十年的独守空帏,十年的刻骨相思。她写信求他回去,但他却流连于日本,流连于另一个女人的怀里。而她,给了他她整个的生命,整个的感情,临走,还为他留下了一个雪儿。
“依依!依依!依依!”
他叫著,跄踉的奔到窗前,仿佛以为依依的幽灵会在窗外。依依临终前那段时间的冷淡犹铭刻心中,是的,她怨他为了另一个女人不回来。可是,她咽气前那一刹那,曾有所欲言,难道是要告诉他,她已原谅了他?她爱他?
“依依!”他叫,但窗外没有依依的影子,这是深秋时分,园中月光凄白,落叶满地。他想起依依以前寄给他的词:
“秋风清,秋月明,落叶聚还散,寒鸦栖复惊,相
思相见知何日?此时此地难为情!”
好了,第二个梦已经完了。
夜深了,风大了。老人结束了他的第二个梦,少女仰起脸来,意犹未尽的望著老人。
“后来呢?”她问:“后来怎么样了?”
“后来,”老人空虚的笑笑:“没有人知道后来怎么样了。”他站起身来,拍拍少女的头:“起来吧,小纹,夜深了,该去睡了。明天晚上,我再告诉你第三个梦。”
第三个梦 三朵花
民国二十七年,重庆。
黄昏,街道上拥挤著熙来攘往的人群。
三个穿著旗袍的少女,腋下夹著书本,并排从人行道上走过去。一群青年学生和她们擦肩而过,不由自主的,好几个人都站住脚,回头对她们再看上一两眼。
“章家的三朵花。”一个瘦瘦长长的学生说。
“三朵花?”一个眉目英挺的青年疑问的说。
“你真是新来的,连三朵花都不知道,你问问重庆每一个大学生,看有没有人不知道三朵花的!”另一个笑著说。
“到底怎么回事?”那英挺的青年问。
“告诉你吧,那是三姐妹,都是重庆大学的学生,重大学生称她们为三朵花。老大是一朵莲花,清香,雅丽,可是长在水中,采不到手,要采它就得栽进水里去。老二是一朵木棉花,红艳,脱俗,可是,高高的长在枝头,没有人采得到它。老三是一朵玫瑰花,最美,最香,最甜,可是,刺太多,会扎手!”瘦子说。“哈!有意思!”那漂亮的青年说:“她们叫什么名字?”
“怎么,你有胆量去碰钉子吗?那你就试试看,包管你碰得头破血流!老大叫章念琦,老二叫章念瑜,老三叫章念琛。老大在历史系三年级,老二是物理系三年级,老三是外语系,才一年级。”“你知道得真清楚!”“谁不知道她们三姐妹!”
“唔,三朵花,我就不相信这三朵花是采不下来的!除非她们不是女人!”“她们是女人,但不是凡人!”一个戴眼镜的学生老气横秋的说:“她们是奇异的,反常的,超俗的。但是,我不知道她们的前面有什么,一切事物,如违背常情,都是不祥的!”
三姐妹停在家门口。章念琛打了打门,扬著声音叫:
“周妈,开门啦!”门开了,三姐妹鱼贯而入,老大章念琦望著周妈,那是她们家的老佣人,在她们家里工作已经二十年了,虽然头发斑白,却精神矍铄。章念琦抬抬眉毛问:
“妈在做什么?”“画画。”周妈说,微笑著。“画得才起劲呢!”
“妈都快五十了,还这么努力,我希望能有妈的用功精神!”章念瑜说,脸色显得庄严肃穆。
“二姐,你已经用功过度了,还嫌不够呢,”章念琛说:“当心变个大近视眼!”“近视眼又有什么关系?只要真能念出点成绩来,为女人争口气,也为妈争口气。”“二姐的志愿最大了,想拿诺贝尔奖金?”
“就是想拿诺贝尔奖金又怎么样?小妹,我告诉你,学问比什么都重要,人生唯一靠得住的东西,就是学问。只是人生太短暂了,真不知穷我这一生,可以念多少书!”
“生也有涯,学也无涯,”章念琦笑著说:“以有限的生命,追求无穷的学问,我怎能懈怠一分一秒?放松一丝一毫呢?”这几句话原是章念瑜的口头语,章念琦用来取笑章念瑜的。
“真的是这样。”章念瑜严肃的说。
“二姐的个性最像妈,”章念琛说,“将来一定会成功的。”
三姐妹走进了屋里,这幢房子不大,一共只有五大间,一小间。姐妹三人一人一间,剩下的是一间客厅,和一间章老太太的房间。周妈住那个小间。一家主仆五人,全是女性。姐妹们穿过中间作客厅用的堂屋,一窝蜂涌进了章老太太的房间。章老太太年龄并不太大,但看起来却十分苍老,有一对年轻时一定很美丽的眼睛,如今显得深沉冷漠和严肃,高鼻子,尖下巴,一目了然是个个性坚强,精明干练的女人。她正倚案画画,女儿们进来后,她抬了抬头说:
“在院子里谈些什么?”
“谈念书,谈前途,谈诺贝尔奖金。”章念琛说。
“唔,”老太太望了章念琛一眼。“琛儿太浮,要多跟二姐学学。”章念琦走到母亲桌子旁边,看章老太太的画,叫著说:
“妈,你画的这个丑八怪是什么东西?”
“这画的是锺馗捉鬼。”章老太太说。
“妈怎么想起画锺馗捉鬼来的?”章念琛问,和章念瑜一起围到桌子旁边去看。章念瑜皱著眉。
“妈,这个被锺馗捉住的小鬼好面熟哦,这是一个什么鬼呀?我没看过锺馗捉鬼传。”
“这个鬼在锺馗捉鬼传里没有的,”老太太沉著脸说:“这是负心鬼!薄情鬼!忘恩负义鬼!”
“哦,”章念琦恍然大悟的说:“你画的是爸爸,怪不得我觉得面熟呢!”“爸爸?”老太太厉声说:“谁是你爸爸?”
“我是……”章念琦嗫嚅的说:“你画的是那个混帐男人!那个丢开我们母女四人于不顾的混帐男人!”
“这还差不多,”老太太说,严厉的看著三个女儿:“记住!你们没有父亲!你们没有父亲!你们由我一手带大,让你们读书、受教育,你们的母亲是我!父亲也是我!”
“是的,妈妈,”章念瑜说:“妈,你放心,我们绝不会辜负你的苦心。”章老太太的脸变得柔和了,她慈爱的环视著三个女儿,放下了画笔,在椅子里坐下来。伤感而恳切的说:
“不要忘了,世界上的男人,没有一个靠得住的,没有一个不把女人当玩物,你们三个,千万别步上我的后尘!不要理男人,不要相信他们的花言巧语,不要受他们伪装的面目所欺骗!记住,他们说爱你,在你面前装疯装死,全是要把你弄到手的手段!男人全是一群魔鬼!等到玩弄够了,他们会毫无情义的甩掉你!……你们都大了,长得又好,现在已都成了男人的猎物,你们记住,要机警,要理智,千万别上那些臭男人的当!”“妈妈,你放心好了,”章念琛说:“谁敢惹我,我一定给他点脸色看!”“男人,”章念瑜说:“我就从来没有正眼看过他们一眼,我的时间,念书还来不及呢!”
“妈,打我们念头的人才是傻瓜呢,”章念琦说:
“我们有的是摆脱他们的办法,现在,他们早就不敢来惹我们了,他们已经领教我们不好惹了。”
“好的,”老太太点点头,笑了。“我相信你们都是很聪明的。把书念好,要靠自己,不要靠男人!永远不要恋爱,不要结婚,做个新时代的新女性。男人,是一群最自私,最可怕,最恶毒的魔鬼!”雾,弥漫在四处,浓得散不开。
章念琦匆匆的向校门口跑,她最怕碰到这种大雾的天气,街上,车子开得那么慢,人在三尺以外就看不清楚了。好不容易到了学校,已经注定迟到了。学校在沙坪坝,距家有一大段路,要坐公共汽车,真是够麻烦。走进校门,她加快了步子,猛然撞到一个人身上,书本散了一地,她收住脚,站定了。对面那个人在雾蒙蒙中站著,有点惊讶,有点惶惑的望著她。“章念琦,是你!”他说。
“你走路怎么走的?”章念琦说,事实上,她明白多半是自己的错。这个男人皱了皱眉毛,似笑非笑看著她,她觉得他那对眼睛也是雾蒙蒙的,看得人心里不舒服。他个子瘦而高,眉目清秀,一袭蓝布长衫,潇潇洒洒。这是国文系四年级的杨荫,她认识他,还是因为他曾在壁报上写过一篇论诗词歌赋的文章,使她震惊于他的才气。但是,其他方面,她对他毫无兴趣,平常见了面,点个头而已。
“我根本没有走路,”杨荫慢吞吞的说:“我是站在这儿看雾。”“那么,你不应该站在通路上看雾。”
“可是,”杨荫望著她,又皱了一下眉,一脸的啼笑皆非。“我以为这里不是通路。”她四面一看,可不是吗,这儿是教室前面的树荫下,平常,大家都在这树荫下休息的。她看看他,不由自主的笑了起来,杨荫也笑了。她蹲下身子去捡书本,他也蹲下身去帮她捡,书本捡好了,他把他手里的那一叠递给她,她接了过来,情不自禁的望著他。他的笑容收敛了,他的眼睛里有一种迷茫的、荡人心魂的地方,于是,她怔住了。他们对视了四、五秒钟,她才猛然低下头去,把书本整理了一下,站起身来,匆匆忙忙的说了一声:
“谢谢你。”就转过身子,像逃避瘟疫一样跑开了。跑了老远,她再回头来,在雾中,她可以辨出他瘦长的影子正缥缥缈缈的浮在雾里,模模糊糊,朦朦胧胧。她站住,把手压在跳得十分不稳定的心脏上。“我今天中了邪了。”她想,向前面走去。
第二天下午,她下了课,单独走出校门,这天,章念瑜和章念琛都没课,她也只有一节,时间还早,校门口一片耀眼的阳光。她才走出校门,一袭蓝布长衫拦住了她的去路。她抬起头来,接触到杨荫那对若有所思的眼睛,她感到心中一阵莫名其妙的激荡,顿时沉下脸来。
“你干什么?”她问,盛气凌人的。
他望著她,有点错愕。
“到校门口茶馆去坐坐,怎样?”他问,毫不在意的,自自然然的。“没那个雅兴!”她冷冰冰的说,越过杨荫,昂著头向前面走去。才走了几步,杨荫赶了上来,那袭蓝布长衫再度拦在她的面前。“别忙!”他说,盯著她:“我得罪了你?”他问,带著固执的、倔强的、被刺伤的神情。
“没有,”她傲然说:“只是,你找错对象了。”
她又想往前走,但他拦在那儿,像一座移不动的山,他的眼睛狠狠盯著她。“是吗?章小姐?”他说:“不过,我要告诉你,我对你没有一丝一毫恶意,请别太估高了自己,也别太估低了别人,请吧!小姐。”他让过身子,大踏步走进学校。她却愣在那儿,足足站了半分钟。第三天,她在校中碰到杨荫,远远的,他就避开了。没有点头,没有说话,她感到一阵说不出的、爽然若失的感觉。
第四天,一天没碰到杨荫,好像有点异样,日子是烦躁的,讨厌的,难挨的。这天晚上,章念琦到章念瑜的房里去,后者正埋在一大堆书本中,忙碌的做著笔记。章念琦默默的站了一会儿,才喊了一声:“念瑜!”“什么?”章念瑜头也不抬的问,在书本上用红笔勾了一大段,章念琦等她勾完,才说:
“放下书,我们去看场电影,怎样?”
“胡闹!”章念瑜说,沉吟的望著书本,忽然摇摇头说:“参考书不够,明天还要到图书馆去借两本。”
“书呆子!”章念琦没好气的说。
“别闹我,大姐。”章念瑜说:“我今天晚上一定要把电学这一章弄弄清楚。”“书里到底有什么?你看得这么起劲?”
章念瑜抬头看看姐姐,皱皱眉。
“有前途,有生命,有快乐,有一切一切!”门口传来一个清脆的声音,是章念琛。她跑了进来,一把拉住章念琦说:
“大姐,你就别去闹这个书蛀虫吧!人不该剥夺他人的快乐,你要看电影,我陪你一起去。”
姐妹俩走出了家门,章念琛说:
“大姐,我要问你,这两天你神不守舍,可别被什么混帐男人引动了心!”“胡说八道!”章念琦懊恼的说。
“大姐,我今天收到一封情书,就是我们系里那个外号叫黑人的家伙写的,他说我再不理他,他就要从临江路跳进嘉陵江里去。你看,男人真像妈说的,既下作又装腔!为了骗女人,什么话都写得出来!你猜我怎么办,我把他那封伟大的情书在教室里朗读一遍,然后冲著他说:‘我到下辈子也不会理你,要跳嘉陵江,现在就去跳吧!’结果,全班哄然大笑,他也没跳嘉陵江。”“你也做得太过火了,”章念琦说:“做人,总得给别人留点面子。”“留面子?给男人留面子?哎呀呀,好姐姐,你别真的被男人蛊惑了,妈是我们的好榜样,男人是女人的敌人,对男人没有面子好讲的!”她们看了一场电影,是轰动一时的“铸情”,瑙玛希拉和李思廉霍华主演的,也就是莎士比亚的名著“罗密欧与茱丽叶”。瑙玛希拉美得出奇,演来生动婉转,荡气徊肠。最后殉情一幕,动人已极,博得满院唏嘘。从电影院里出来,姐妹两个都十分沉默。夜深了,两人安步当车向家里走,章念琦说:“像铸情这种事,是真的有吗?”
“小说而已!”章念琛说:“不过,罗密欧痴得满可爱,我就不相信世界上会有罗密欧这种人!”
“假若有呢?”章念琦沉思的问。
“大概你会爱上他吧!”章念琛取笑的说。
回到家里,已快十二点了,章老太太正十分不安的等著她们,看到她们回来,就以严峻的眼光看著她们,非常不高兴的说:“看什么电影?看得这么晚?”
“铸情。”章念琛说。“这是个什么电影?”章老太太皱著眉问。
“一个恋爱片。”章念琛说著,把故事大略讲了一讲。章老太太紧锁著眉,点点头说:
“就是这些搂搂抱抱的外国片子,把女孩子都勾引坏了。哼,自古来,殉情的女人倒是不少,殉情的男人有几个?这种电影全是骗人的!男人!男人!男人!没有一个是有情感的,全是些野兽!孩子们,注意注意,千万别上男人的当呀!”
“妈,你放心好了,”章念琛说:“我们绝不会掉进男人的圈套里去的。”“去睡吧!”老太太说:“天不早了!”她的目光停留在章念琦脸上。“琦儿,有什么事吗?”
“什么都没有。”章念琦匆忙的说。
“那么,去睡吧!”姐妹俩经过章念瑜的房间时,里面灯火光明,章念琛推开门,探了探头:“书蛀虫!别看了,当心明天早上又喊头痛!”
“别吵,”章念瑜头也不抬的说:“我快要研究出结果来了,不能放手。”“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