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未阅读完?加入书签已便下次继续阅读!
这种说法对斯特恩可能甚不公平。作为一个乐迷(而不是音乐家),我听音乐往往以受到感动为原则,如果不从纯技巧的立场来听,斯特恩早年所录制的唱片,可以说片片皆佳,因为它往往令我感动。当边听边想起他的音容笑貌(我曾多次听他的音乐会)时,我心中就会升起一股暖流,好像他本人就站在我面前,侃侃而谈,毫不摆架子(而海菲兹却显得高不可攀)。那种充满了人道主义的亲切之情,有时甚至会使我感动得流泪。
有一年在台湾地区买了一张好莱坞老电影的DVD版,片名原文是“Humoresque”(幽默曲),说的是一个小提琴家成名的故事,背后的演奏者就是斯特恩。片子结尾时,一首改编自瓦格纳歌剧的小提琴曲《爱与死》徐徐传来,我竟然听得如醉如痴。
俱往矣!不知斯特恩先生在弥留之时,是否还在追悼世贸中心的倒塌。
第二辑不朽的灵魂在乐谱上行走(下)纪念卡洛斯·克莱伯
纪念卡洛斯·克莱伯
名指挥家卡洛斯·克莱伯于2004年7月13日逝世。我听到消息的时候,已是两个星期之后,当时的“本能反应”就是立即拿出他在1980年录制的唱片——勃拉姆斯的《第四交响曲》——仔细聆听,听后再看他的两张DVD影碟——一张是莫扎特的《“林兹”交响曲》和勃拉姆斯的《第二交响曲》,另一张录自1989年的维也纳新年音乐会,重睹他在台上指挥维也纳爱乐乐团的风采。他那一副潇洒自如的神情,在当今西方乐坛可谓独一无二,而他对于乐曲的诠释,也臻登峰造极之境,恐怕只有卡拉扬和切利比达克尚可比拟。说他是一位怪杰当不为过。
他逝世后,西方媒体有不少纪念他的文章,以《纽约书评》的那篇短文最精辟,说他指挥时有一种“流畅感”(flow),而这种流畅感却是精心设计出来的,但又显得如此自然。例如乐句A显然在乐句B前出现,但必须待奏到乐句B时才听来完整,而B是否完整,又要靠后面的C乐句,所以环环相扣,令人听来有水到渠成之感。
然而行云流水依然不乏深度,只要听最近刚刚发行的为纪念他逝世而重版的唱片就可以得知个中三昧:他演奏舒伯特《未完成交响曲》开头的那几个音节,声音极微小,几乎听不见,而主题演变出来以后,乐队的声音却像洪钟大吕,以前我从来没有听过谁能把这首未完成(只有两个乐章)的交响曲奏得如此成熟,浑然成一体。舒伯特所未能完成的境界,克莱伯把它完成了。
我认为克莱伯最有功力的唱片,不是众所熟知的贝多芬《第五交响曲》和《第七交响曲》,而是勃拉姆斯的《第四交响曲》。“贝五”在速度的掌握上可谓绝对正确,而且不失神韵,可惜20世纪70年代的录音技术太差,听来音色单薄,甚至在重录成SACD时依然如此。但克莱伯对于勃拉姆斯的诠释,则可谓鬼斧神工,如出仙境,曲中的每一个主题每一次出现时,音质和音量都有所不同,终于在第四乐章作各种变奏时带来排山倒海的力量。记得在芝加哥时我看过他指挥的勃拉姆斯《第二交响曲》,至今难忘。
克莱伯和他的父亲(也是指挥家)一样,曲目不多,专攻德国传统的经典,但卡洛斯却青出于蓝,特别在指挥圆舞曲时独树一帜。那张新年音乐会的唱片,我百看不厌,特别是演奏《蝙蝠序曲》的那一段,看到台上他逍遥自在的样子,恐怕连卡拉扬也会羡慕不已(也只有卡拉扬指挥的另一张新年音乐会影碟可以与之媲美)。
据网上另一则评论说,克莱伯在伦敦指挥理查德·施特劳斯的歌剧《玫瑰骑士》时,乐队演练歌剧开头所奏的八十多个小节,竟然有十数次之多!我看后一点都不奇怪,因为这一段音乐描写的恰是做爱,而克莱伯曾经说过:他最不喜欢工作,只喜欢住在一个有阳光的花园里,吃美食、睡觉和做爱。
希望他如今在天堂可以如愿以偿。
第二辑不朽的灵魂在乐谱上行走(下)追忆马里奥·兰沙(1)
追忆马里奥·兰沙
我在香港九龙牛头角的一家小影碟店无意中发现一张《学生王子》的翻版影碟,如获至宝,欣喜若狂,回家马上看,在电视机的小屏幕上重拾童年的往事:是半个世纪以前吧,在“风城”新竹的那家我常去的电影院第一次观赏《学生王子》。在广阔的大银幕(cinemascope)上看到埃德蒙·普登饰演的王子和安白兰丝饰演的海德堡小酒店的侍女凯西初陷情网,引颈高歌。幕后主唱的男高音便是大名鼎鼎的马里奥·兰沙(MarioLanza),当他唱出第一句歌词的时候,我不禁心花怒放,差一点从座位上站起来随着他唱:“夏天在海德堡,处处是美景,年轻女郎花枝招展……”接着是那首脍炙人口的《饮酒歌》。我心情异样地振奋,真的是到了酒不醉人人自醉的忘我境界!一股莫名的激情从心中油然涌起,啊!“在我心深处,亲爱的,藏着一首情歌……”向谁倾诉呢?我当时只不过是新竹中学的一个初中生,乡土气十足,就像侯孝贤的电影《童年往事》中那个傻乎乎的大儿子一样,整天骑着单车上山下山(新竹中学当时坐落在一个小山坡上),偶尔也会逃课——特别是下午的军训课——单车飞骑直奔大戏院,偷偷入场,生怕被教官发现,因为发现了就会被记一大过,记三大过就会遭到开除。然而,我仍然胆大包天,溜进戏院看我的《学生王子》:“我的挚爱,我全心全意地爱你……”又是一首动人心弦的歌曲,我看了六次之后早已背得滚瓜烂熟,但是对英文歌词的内容,仍然一知半解,只知道它歌颂的是爱情,永不磨灭的爱情。普登的面部表情有点虚假,反正他是在演戏,但兰沙的歌声却是赤裸裸、全心全意地投入,每一个字都唱出无尽的柔情。那首歌(Beloved)的歌词,隔了半世纪,我仍然记得一部分:
我的挚爱
我全心全意地爱你
我每一口气都在祈祷
有一天你将是我的
管它是春夏或秋冬
你是我的生命、我的爱,我的一切……
日复一日,天边或是眼前
我想对自己说:
静下来,我颤抖的心
但我怎么试都盖不住
这内心的激情
它不能被禁绝
如果这是疯狂
就叫它疯狂!
我只知道,我永不停息
直到你是我的……
银幕上安白兰丝听得泪眼汪汪,一曲唱完立刻狂奔下楼投入普登的怀抱。听到那样的歌声,哪个少女会不激动?但愿我有兰沙的歌喉!据说大指挥家托斯卡尼尼认为马里奥·兰沙的歌声是“20世纪最伟大的声音”,如果此话属实,那他岂不是凌驾于一代歌王卡罗素之上了?事实上,兰沙最崇拜的人就是卡罗素,当米高梅公司请他主演《歌王卡罗素》的时候(1951年),他的声望已臻顶点。记得该片上演的时候,我们全家四口都去观看,看完了我又单独去看了两三遍。父母亲都是学音乐的,所以特别钟爱这部影片,我最着迷的却是兰沙演唱的那首歌剧选曲——《粉墨登场》。唱到最后,他竟然哭出声来,恐怕我当时也热泪盈眶了吧。从此之后,我每听到其他名歌星唱这首曲子,都觉得不过瘾,因为他们,不论是帕瓦罗蒂、多明戈还是卡烈拉斯都不哭,或略作哭状就一腔带过,不够投入,因为歌唱并不是他们生命的全部,对他们来说,更重要的是赚钱,帕瓦罗蒂更是如此。
然而歌唱,就是马里奥·兰沙生命的全部。他最感人的歌曲不是歌剧,而是像《我的挚爱》这类古典流行歌,当年都曾名列畅销曲排行榜上,唱片销量超过一百万张。另外一首名曲(ByMyLove)也不知迷倒了多少痴男怨女!我猜可能还是怨女比痴男多,因为多年后我在美国提到马里奥·兰沙的名字,年轻的一代——我的学生——大多都不知道他是谁,有的学生会说:“我好像听过这个名字,我的老姨妈当年最迷恋他!”后来我求证于老年的一代,果然不错,喜欢他的都是年过半百的徐娘。而这个“徐娘”市场也颇可观,否则兰沙的唱片也不会一版再版。今年年初我在香港的一家连锁唱片店HMV偶然购得一套三片装的《马里奥·兰沙选集》,仔细看封底字样,才发现是2002年的最新澳洲版,封面的一个大字“Legendary”(传奇)用得恰到好处:兰沙的一生就是一个传奇,就像他的第一部电影《午夜之吻》(TheMidnightKiss,此片我至今还未找到翻版)的故事一样。他生在美国费城,未出道时以开货车为业,有一次他天生的歌喉被一位名指挥听到了,介绍他去学音乐。二次大战时他服役入伍(这段故事后来也拍成一部电影),退伍后被星探发现,和米高梅签约,演了大约四五部电影,而影片中的主题曲更为卖座。他的声誉如日中天,却也因此被好莱坞的颓废风气惯坏了,暴饮暴食,身体变得肥肿,无法主演英俊潇洒的“学生王子”,只好先在幕后灌录唱片,再由埃德蒙·普登在“前台”依样画葫芦地演出来。这不禁使我想到当年看过的另一部影片《大鼻子情圣》,片中最动人的一段也是由自惭形秽的大鼻诗人在树后吟诗,再由那个英俊而笨拙的军官句句照背,向诗人的表妹示爱。然而我对普登仍然视若无睹,坐在戏院的阴暗角落,幻想着兰沙唱歌的模样:一举手、一投足,还有他那独有的表情——双眉紧皱后突然松开,带出一腔高歌的神韵。于是,我也默默地随着他的歌声念着似懂非懂的歌词,憧憬着我将来的“挚爱”。
兰沙在演完《学生王子》后一蹶不振,后来被米高梅解雇,流落到意大利,为华纳公司拍了两部电影——《罗马七山》和《小夜曲》,前者温馨可喜,后者却惨不忍睹,故事竟然是在讽刺他自己。在片中结尾终于勉强和痴情于他的纯洁少女结婚,这当然是好莱坞电影的俗套,真的兰沙却自暴自弃而死,享年仅38岁。时当1959年,我刚进台大两年。
记得兰沙去世的消息传到台北,当年的美国驻台北新闻处(在植物园旁边)特别为他举办了一场别开生面的纪念音乐会。舞台上摆着两个落地大喇叭——当时刚有所谓“身历声”——播出兰沙的唱片,我从台大赶去,静静地和成百位“信男信女”坐在一起,听他最后一次的歌声。当时我除了追悼他之外,也暗自感伤,因为我心中也暗恋一位同班同学,却没有勇气向她表白我“内心的激情”,于是一股脑儿借着兰沙的歌喉发泄出去,“如果这是疯狂,就叫它疯狂”吧,真是浪漫得发痴,其实是少年不知愁滋味。
第二辑不朽的灵魂在乐谱上行走(下)追忆马里奥·兰沙(2)
人间疯狂何时息?20世纪五六十年代我们的疯狂背后还有一份天真和理想,对文学艺术更是如此,否则也不会出版《现代文学》。走笔至此,客厅中刚好传来唱片里兰沙的歌声:“黄金的日子,在我们青春的阳光里……”这首歌特别短,好像不到两分钟就完了,恰好象征着我自己年轻时代的“黄金日子”瞬息即逝,时间一跳就到了老年,而此时此刻,兰沙的声音从另一套落地喇叭传来,已经带有一点“古意”。经典之所以成为经典,是因为它像游魂一样,永远萦绕在脑际,也许这就是近来我为什么如此疯狂地想“回归经典”的原因吧!非但一遍又一遍地重听兰沙所有的唱片,而且还重读重授当年似懂非懂的现代文学名著——卡夫卡的《变形记》、托马斯·曼的《威尼斯之死》、弗吉尼娅·伍尔夫的《达洛卫夫人》,当然还有乔伊斯的《一个青年艺术家的画像》。
也许,人老了都要怀旧,然而我怀念的并不是任何当年的丰功伟绩(本来就没有)或亲朋好友(只不过有时怀念我死去的父亲),而是那无数个短暂的“抒情时辰”。我会想到当年读过的某一本书中的某一片段:《战争与和平》中受伤的安德烈躺在战场上;《卡拉马佐夫兄弟》中的伊凡在讲他的寓言故事“大审判官”;《红楼梦》第廿三回贾宝玉——或是林黛玉——偶尔路过听到众侍女在排演《牡丹亭》“良辰美景奈何天”……而更多的时候我会忆起当年听过的某一段音乐或看过的某一部老电影中的场景。音乐片除了《学生王子》之外,当然还有描写华尔兹之王施特劳斯的《翠堤春晓》,特别是清晨坐马车穿过维也纳森林的那一段。也许这一切只不过是一种“老大徒伤悲”的心态,毫无文化意义。那么,我们为什么还要读普鲁斯特的《追忆似水年华》?可惜这部长篇巨幅的经典名著中音乐的分量不多。
也许,一个时代的文化回忆就是从无数人的一鳞半爪的“抒情时辰”积累而得来的;也许,一个时代的文化精神可以在一首歌曲中展现无遗,20世纪60年代的“WeShallOvercome”谁不会唱?马里奥·兰沙走红的时候是20世纪50年代,美国刚从二次大战中复元过来,艾森豪威尔当选总统,一切都显得很保守,甚至很苦闷。当时的台湾地区何尝不也是如此?在冷战和“白色恐怖”的阴影下,年轻人的理想何处去?(于是我又想起另一部老电影——《暴君焚城录》,拉丁文原名“QuoVadis”——我们走向何处)苦闷的象征有多种形式,兰沙的歌也可算是一种,至少他唱出了像我这样的“痴情汉”的心声。
从音乐的品味而言,兰沙的时代却是一去不复返了!在20世纪四五十年代的美国,古典音乐是一般大众日常生活中的重要一环:打开收音机(当时电视还不普遍),传来的是托斯卡尼尼指挥NBC(国家广播公司)交响乐团的现场演奏;兰沙的电台节目是由“可口可乐”赞助的;迪斯尼公司出品卖座历久不衰的卡通片《幻想曲》(Fantasia)竟然全部是古典音乐——从贝多芬的《田园交响曲》到斯特拉文斯基的《春之祭》,应有尽有,由著名的费城交响乐团演奏,居然该团的指挥斯托克斯基也会和卡通人物米老鼠握手(几年前拍的续集就远不如前了)。20世纪60年代以后,这一切皆成过去,电视、摇滚乐、流行曲逐渐在人们的生活中取代了古典音乐。马里奥·兰沙在流行曲或电影界虽有同代人或传人——如凯尔(HowardKeel)、麦克雷(GordonMcRae)、科莫(PerryComo)——但味道就是不一样,因为这些歌手最多只能唱音乐剧(musical),却不能唱歌剧。
妙的是近年来“三大男高音”走红以后,表演时也唱流行曲,但唱来唱去就是没有兰沙那股神韵和激情。二人之中,多明戈和卡烈拉斯都自称年少时是听兰沙的歌声长大的,多明戈曾为一部兰沙的纪录片(我手头拥有的是DVD版,Kultur公司发行)做叙述者,对他赞扬备至;卡烈拉斯甚至还特别录制一张向兰沙致敬的唱片——《在我心中有一首歌》(Teldec公司出品),但听来惨不忍睹。60岁的卡烈拉斯较三十多岁的兰沙长得更潇洒,可是他患病后的歌喉却不敢恭维,比壮年的兰沙差远了。一件艺术品还是不太容易复制的,兰沙的歌声到处洋溢着真情,而卡烈拉斯的模效却是一种技巧的拼凑。也许,在这个“后现代”的社会,已无所谓真情可言。当今的流行曲流露出来的是欲望,即使歌词的内容还有爱情,乐曲的节奏却是在歌颂身体和性欲,这和商品又有何不同?
诚然,兰沙的唱片也是商品,他一生的悲剧也是商品造成的。但是在20世纪五六十年代的台湾地区,商品尚未挂帅,播送古典音乐的咖啡店只有“田园”一家,王文兴在其中听马勒得到灵感,写出他的小说《大地之歌》。波士顿交响乐团在国际学会演奏,令我在久旱的沙漠中发现绿洲和甘霖,那一首《达夫尼斯与克罗伊》(DaphnesetChloe)序曲至今深藏在我心里。所以在那个时代,文化的意义是鉴赏,不是消费,是音乐,不是娱乐。
也许,在忆往思今之余,我只好面对另一种挑战——如何在商品文化中重寻或重塑“经典”的气质,而这一番功夫不只是靠理论,恐怕还要靠本人的实践。
今年春节假期,我和妻子玉莹请了少数好友来家过节。饱食之后,我一时兴起,打开我的二手音响设备,放上一张兰沙的唱碟,把那音量调得震天价响,并随着他高歌起来。唱着唱着,我觉得自己眼眶湿了,于是更加疯狂地指挥起来,全身抖动,如入无人之境。突然,兰沙的歌声停了,全室静寂无声,暮色苍茫之中,我发现音响的指示灯全熄了,于是赶快请朋友摸黑找到电力保险柜,这才发现保险丝竟然断了一条!事后我百思不得其解:喇叭没有坏,怎么会震坏了保险丝?或是兰沙的歌喉太响亮了,使得我们这一代人和我们的商品机器都难以负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