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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要是能喜欢我该多好!可我做了这么不尊重她的事,她肯定讨厌我了。果然,早上她对汉克招手,对我理都不理。
汉克最讨厌。他尖嘴猴腮,对每个女生都献殷勤。我猜他的目标就是随便找个女孩睡觉——能找个亚洲女孩更好。有一次我从lounge经过,听见汉克和伊丽莎白聊天。
“首次约会就和别人上床的女孩有多大比例?”汉克问。
“其实没人们想象的那么多,”伊丽莎白说,“你要记住,一见面就上床的,那是妓女。大多数女孩还是喜欢有分寸的男人。”
我想请求方晴原谅。我去她房间找她,她不在。望着门上“情薄易弃置”的字条,我很
失落。回到自己门口,爱丽丝正在敲门。
“嘿,小明,”她高兴地说,“我的专业方向必须要用概率论,偏偏我又不熟。如果你不介意的话,能不能请教几个问题?”
“我不介意。”
我们走进屋。爱丽丝先称赞了一句,说我的房间井井有条——她总是彬彬有礼。看到桌上的一本书,她又礼貌地问:
“这是什么书?封面上的字真好看。”
我告诉她这是《汉魏六朝诗选》,请她坐下,开始解答问题。爱丽丝的几个问题都很简单。每问一句话,她就抬头看看我,目光充满好奇,仿佛她并不想知道答案,而是想看看我能不能答出来。最后她收拾书本,起身准备离开,我突然有个想法——要不要问问爱丽丝:“我从来没有恋爱过,如果发现自己爱上了一个女孩,应该对她说什么?”说不定爱丽丝能给我一点建议。她也是女孩嘛。
想到这里我的心一跳——为什么要问爱丽丝这个?这可是私人问题,我和她又不熟。再说她是美国人,我是中国人,思维习惯不一样,我问出来说不定会闹笑话。方晴还取笑过我,说我和爱丽丝是小恋人——我们是两个国家的人,怎么恋爱得起来呢?虽然爱丽丝确实可爱。
“我该走了,”爱丽丝说,“谢谢你辅导我的数学。不过,你刚才看着墙发呆,在想什么呢?”
第一部模范情书(1)
下午我一直呆在办公室。原本要准备功课,我却在给方晴写信。提起笔时,我又想起方晴洒脱的字迹。我的字虽然工整,却没什么性格,在她面前自惭形秽。我叹了一声。
方晴:
请你原谅我的冒昧——一来我不该给你写这封信,请你原谅;二来,那天我很莽撞,对
你很不尊重,请你千万原谅。我当时喝了点酒,所以发疯……不,我不能对你撒谎。请你原谅我。实际上我没喝酒……
方晴,你像一团火一样围着我。见到你之后,特别是当你不停地取笑我的时候,我心里那么怨恨,仿佛自己是全世界最不幸的人。我私下里想各种办法,想改变我在你心目中的地位,想向你证明我不是小孩。我甚至有过各种自私无比的、荒唐的报复你的想法。现在我知道,我的所有这些沮丧、痛苦、伤心,全都是因为你。
求你千万不要以为我在责怪你。天哪,我怎么敢责怪你!我是你窗上的一片雪花,你整个人的热力把我融化了;我是你桌边的那个布娃娃,你随便把我扭成什么形状,我都不会怪你。我是你的。
方晴,你大概在想,我为什么这么做作,要在纸上给你写情书。事实是,我爱你。宿舍里同学们聚在一起的那个晚上,你那么美丽,让人目眩。可那时我竟然不知道自己爱着你;我幼稚地以为自己只想报复你。现在我完全明白了,我爱你。我很后悔。
如果我只是想跟你说声抱歉,我可以当面对你说,或者打个电话,或者写email……可是我不想只说抱歉。我也不能只说抱歉。今天早上,我醒了,所有抱歉的话好象都不能表达我的内疚。不纯洁的想法玷污了我。我成了“《红楼梦》里的男人”。可我除了抱歉,还能说什么呢?
求求你,别折磨我了。跟我说句话吧。我不敢奢望你的爱情。我在你眼里是一只不起眼的松鼠……一只小虫……一只蚂蚁。可我真心真意爱你。我真的爱你。你尽管取笑我吧!如果这样能给你快乐。其实我来美国以后一直很孤单。我的朋友只有赵荣和丁宜圆,有时对他们我都没什么话说。我年纪小,小时候父母惯,所以受不了一点委屈。你出现以后,我的生活突然有了活力。我们一起谈小说、看电影。你还问我的意见和感想……你像家长一样对我,教会了我很多东西……最近我经常想家。在这里我无依无靠。你尽管取笑我吧!没有你的嘲弄我会更不快乐……
如果你肯用一种怜悯的目光,高傲地看着我,不屑地看着我,或者嘲笑我,那就是我的幸福。
爱你的,
毕小明
写完信,心好像被石头压着,却还挣扎着在搏动……窗外雪花满天。地上的雪还没化,又下起了雪。Memorial Hall和Memorial Church笼罩在一片迷茫之中。
我想对方晴说出所有的真心话,可信写完了,又有点不好意思。其实信里的那个我并不坦诚——方晴逗过我之后,她经常无缘无故出现在我脑海里,在那里引诱我……可是我不能在情书里写“你那么性感,我常想和你做爱”这样粗俗的话。
我又把信读了几遍。信写得草率,有些地方词不达意,思路混乱。我想把它改得更通顺些,想了想又停了。让它混乱吧,我心里就像这封信一样,一团糟。
十分钟后,我拿着信站在方晴的房门口。她的门关着。我没敲门,把信从门下塞进去,匆匆走回自己房里。我不想吃晚饭,在灯下看书。风呼呼响,窗上有砰砰的敲打声,仿佛是冰雹。拉开百叶窗,原来是窗外小树的枝条打在窗上。可怜的小树早就落尽了叶子。天空昏暗,雪花狂舞,草坪间的小路被雪埋没了,四下没有一个行人。
方晴看到这封信会怎么想?她或许会原谅我,或许会继续嘲弄我,或许会从心底里鄙视我……我尽量把注意力集中在书上,不去想这些可能性。神经紧绷,门外有点小动静我就以为是方晴来找我;等四下再次寂静,我又笑自己太紧张了。暖气片冒出阵阵热量,我反而怕冷似的发抖。
我在房间呆了好几个小时,有时倒到床上,裹在被子里,有时坐在椅子上,有时盯着墙上的空白出神。晚上我不可能睡着了。我出门,徘徊了几步,朝方晴门口走去。快到门口时,心直跳,怕她会突然打开门。结果我目不斜视地走了过去,只从眼睛的余光里才知道她的门关着,关得严严的。
第一部模范情书(2)
回到自己房间,我吁了口气,穿上厚重的羽绒服往外走。不知去哪儿好,呆在房里又冷清又压抑。
已经很晚了。赵荣正站在大门外抽烟(宿舍内不准抽)。他皱着眉,不停地跺脚。
“赵荣,你怎么样?这两天很少见到你。”
“啊,毕小明,你好?这几天事真多,烦啊!”
然后我毫无目标地到处走。不经意之间我到了R Hall和P Hall之间的停车场。雪还在下,几辆车大半埋在雪里。我在停车场上徘徊……从那里能看见方晴的窗——右边第四个。她的百叶窗关着,但我能看见屋里的灯光。柔和的灯光透过雪花,似乎只是为了照着我。但我不过是在安慰自己。方晴可能在房里,也可能出去了,忘了关灯。她的百叶窗总关着。她如果在房里,可能正在读书——《红楼梦》或者别的小说。她喜欢读小说。但我看不清她的身影;我只是想象她正坐在桌前。说不定方晴根本没有注意到地上的情书。她肯定在读别的书,甚至别人的情书……
R Hall大门外一个人影一闪,好像是丁宜圆。赵荣赶上几步,向她问好,然后他们并排步入风雪中。赵荣把外衣脱下来,罩在丁宜圆头上。他们大概忘了带伞。
四面只剩下风声。雪泼洒在几栋宿舍楼上,越下越大。风从外套领子往脖子里灌。在雪地里站久了,手脚都冻疼了。波士顿的冬天确实冷。
我还不想回房,继续站着,仰望方晴窗里的灯光,时而走动几步,跺跺脚,搓搓手。其他房间的灯渐渐灭了,只有方晴的灯还在雪花里闪烁。过了一会儿,她的灯也熄了,R Hall一片漆黑。
第一部淹没在回忆里(1)
窗外的雪花依旧纷纷扬扬。记得秋天的时候,窗外的天还那么蓝。阳光下,云朵在缓缓游动、伸展、变形,甚至改变颜色。前方不远有两行高大的橡树,红砖铺成的人行道上落叶斑斓。那时常想着有空一定要到那人行道上走走——只是走走,什么也不想,一边走,一边看那广阔的天空,还有那变幻莫测的云……如今到处迷朦一片,整个世界如此凄凉。
我把目光移回办公桌上厚厚的几叠书上——除了专业书,我还有一本原子物理、一本欧
洲中世纪历史、一本十九世纪法国小说。读书是我摆脱方晴的一个办法。这两三天,课完了以后,我呆在办公室里,把这些书一本本翻完,到深夜才回家。
偶尔有一两回,我还抱着方晴来找我的幻想——不指望她爱我,只希望她来找我,哪怕是来说她不喜欢我,我们不可能,我太小了,不适合她,或者她另有所爱……可这只是幻想。她不会来了。
我再也没有勇气去她的房间看她。出门和回家我甚至不敢从她门口经过。我不敢正视她的眼睛。
今天是星期六。天快黑了,我还呆在办公室里。我随手又翻开了那本又大又厚的原子物理。翻书时,书页划破了右手的食指。该死的书。为什么要像刀刃一样锋利?
回到宿舍,我在手指上贴了块创可贴,然后抱着一筐脏衣服去地下室的洗衣房洗衣服,回房间叠衣服,再去P Hall查看邮箱……家里来信了。
每隔两星期我给家里打一次电话。每次都是那几句话:“家里还好,我也很好,注意身体,吃好睡好,好好学习……”搁下电话,爸爸妈妈的声音还在耳畔飘忽。写信他们倒是第一次。
我拿着信回R Hall,经过赵荣门口时,吃惊地发现有个女生正和他坐在一起。赵荣不停地小声跟那女生说话。她穿着高领带花的毛衣,低头用心听着,黑亮的头发垂下来,盖住了脸。她抬头时,我们的目光相撞了——竟然是方晴。
“你急什么,”方晴对赵荣说,“这种事总要慢慢来……”
我匆匆走回自己房间,关上门,在椅子上坐好。是的,她不在乎我。她喜欢赵荣!这就是她对我不理不睬的原因?赵荣……笨手笨脚,什么都不知道。而且他只喜欢丁宜圆,而且……
虽然我明白自己只是嫉妒,还是忍不住找了一通赵荣的缺点。最后我还数落到他洗衣服时不把白的和黑的分开洗,所以他不成熟,绝不会是好丈夫……等等。
等心情总算平静之后,我读了家里的信。
小明:
圣诞节快到了,你们应该会放几天假吧?有时间买点东西,自己弄点好吃的。不知你们那里天气怎么样。如果冷的话要多穿衣服。注意身体,不要生病。
我们这里不久前下了场小雪,立刻又化了。下雪那天我和你妈妈在学校那个小花园照了张照片,随信寄上——这几天忙,没去什么有风景的地方。
家里还是原来那样。今年我的几个学生化学竞赛得了省一等奖,我送他们去W大学集训,结果有一个还闯入了冬令营。你妈妈比较忙。如今天气变化快,内科病房人满为患,她经常加班。有时她回家,倒在床上就睡着了。
很担心你能不能适应那边的生活。从小到大,家里人都在身边看着;现在你孤身一人,一定要合理安排工作、学习、休息的时间。节约用钱,但不能委屈自己,注意营养。要学会自己处理一切,有要紧的事不能决定就打电话和家里商量。
从小学、初中到大学,你成绩都好,可以说一帆风顺,人们捧着你。如今到了哈佛那样的学校,人人都是尖子,竞争肯定更加激烈。如果遇到挫折,千万不要灰心,要相信自己。只要勤奋努力,别人能做到的,你也能做到;就是别人不能做的,你也能做到。要听老师的话,注意在身上找不足之处,努力加深加宽知识面。
你电话里提过宿舍的几位同学。你隔壁的爱丽丝虽然孩子气,但待人礼貌、没有偏见、学习刻苦、知识面广。那位你常提到的历史系的女孩——方晴,她开朗活泼、平易近人,经常和你讨论文学和历史。你应该以她们为榜样,用心学习,有不懂的问题就向她们请教。你年纪小,一定要虚心,不要狂傲自大,冒犯别人。
总之,吃好睡好,注意身体,好好学习。
接下来是爸爸的签名、年月日……下面还有:
孩子,妈妈真想你。你爸爸其实更想你。那天本来没事,他硬要拉我去照相,特意跑到广场的中心花园。偏偏中心公园不知为什么关门了,只好在学校的小花园照了张照片,夹在信里寄过来。你仔细看看,爸爸妈妈是不是老了?
别看你爸爸嘴上说得轻松,其实他今年运气不好。拿化学竞赛来说吧——他班上那个甘甜,你记不记得?原来化学老考第一,这学期突然迷上了文学,要写什么散文、杂文,结果化学一落千丈,连个省三等奖都没拿到,更别提进冬令营了。
第一部淹没在回忆里(2)
你爸爸跟我没什么话说。你走了以后,家里冷冷清清,连做饭都没精神。什么时候你能回家一趟?寒假有机会吗?你有什么照片寄回来给我们看看?你读大学时,我们还能抽空看你,现在连见一面都这么难。
你爸爸写完信,我看了看,还是那些老调。你别听他的。最要紧的是身体,千万吃好、穿好、玩好。学习万一不行就算了,马马虎虎能毕业就是了。人家竞争是人家的事,咱们不稀罕。千万别委屈自己。我们一直管着你,给你很大的压力,我担心你受不了。听说有人本来好好的,读博士读疯了,精神失常——想着这些妈妈真担心。这几天我心总跳,怕你有事。你没什么事吧?一定要照顾好自己。
要是有人欺负你,千万别闷在心里,千万打电话跟我们说,或者跟你的好朋友说。你在宿舍交了朋友,有空就和他们玩。待人要和气。人家对你好,你也对人家好,千万不要失礼,让别人笑话。也不要过分信任别人——你还小,人心难测……
下面妈妈又写了一页。读完信,我躺在床上,盯着爸爸妈妈的照片。我的头开始昏昏沉沉,然后我有点内疚。慢慢地,回忆的片段不由分说闯进我脑海里,没有逻辑,没有顺序…
…我四五岁的时候,爸爸常带我去学校的操场上放风筝。那时操场只有现在的一半大,爸爸也不当班主任。有一次爸爸过生日,原来准备一家人出去吃饭,结果妈妈有事回家晚了,爸爸还在办公室改考卷,最后我自己在灶上煮了一大锅面条——水放少了,面条粘在一起。刚进大学时,我看着校门,想着妈妈不在身边,忍不住哭了。爷爷生前喜欢去各处胡同转悠。他有时指着一间不起眼的房子说:“我年轻的时候,这里驻过部队,后来变成了百货商店,现在连商店也面目全非了……”
晚上我淹没在回忆里。对方晴的迷恋显得那么微不足道,仿佛第二天一起床,我就能忘了她,开始一种全新的生活。
第一部鲜花与火警(1)
过了一个星期,方晴还是不想见我。偶尔碰到我,她看着我的脸矜持地问好,但从不直视我的眼睛。她照旧叫我们看电影,但我不想去。我心情差极了。开心的时候,我喜欢自己炒菜;难过的时候,我随便煮碗面条。面条吃多了,嘴里发苦,我也不在乎。
一天中午,我吃完面条,信步走到lounge。Lounge里摆着几张沙发、两张矮桌,墙上贴着一幅梵高的画,还有一幅世界地图。地图上,学生们用大头针标出自己家乡的位置。美国
的自然最多,其次是中国。地图侧面有个说明,说老式的世界地图把德国放在中心,整个欧洲因此显得版图广大,非洲只有一小点;这幅新地图改正了这一点,使各国面积大小成严格的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