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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何必出去,由他们回去就对了。”
质夫心里着起急来,想出去又难以为情,想不去又觉得不好。正在苦闷的时候,
龙庵却同风世走了进来。风世笑微微的问质夫说:
“你今晚留在这里么?”
质夫急得脸红了,便格格的回答说:
“那是什么话,我定要回去的。”
荷珠的假母便制着质夫说:
“于老爷,你不是答应我了么?怎么又要变卦?”
质夫又格格的说:
“什么话,什么话,我……我何尝答应你来。”
龙庵青了脸跑到质夫面前,用了日本话对质夫说:
“质夫,我同你是休戚相关的,你今晚怎么也不应该在这里过夜。第一我们的
反对党可怕得很,第二在这等地方,总以不过夜为是,免得人家轻笑你好色。”
质夫听了这话,就同大梦初醒的一样,决心要回去,一边用了英文对风世说:
“这是一种侮辱,他们太看我不起了。难道我对海棠那样的姑娘,还恋她的姿
色不成?”
风世听了便对质夫好意的说:
“这倒不是这样的,人家都知道你对海棠是一种哀怜。你要留宿也没有什么大
问题的,你若不愿意,也可以同我们一同回去的。”
龙庵又用了日本话对质夫说:
“我是负了责任来劝你的,无论如何请你同我回去。”
海棠的假母早已看出龙庵的样子来了,便跑出去把翠云叫了过来,托翠云把龙
庵叫开去。龙庵与翠云跑出去后,质夫一边觉得被人家疑作了好色者,心里感着一
种侮辱,一边却也有些好奇心,想看看中国妓女的肉体。他正脸涨得绯红,决不定
主意的时候,龙庵又跑了进来,这一闪龙庵却变了态度。质夫举眼对他一看。用了
目光问他计策的时候,他便说:
“去留由你自家决定罢。但是你若要在这里过夜,这事千万要守秘密。”
质夫也含糊答应说:
“我只怕两件事情,第一就是怕病,第二就是怕以后的纠葛。”
龙庵又用了日本话回答说:
“竹杠她是不敢敲的。你明天走的时候付她二十块钱就对了。她以后要你买什
么东西,你可以不答应的。”
质夫红了脸失了主意,迟疑不决的正在想的时候,荷珠的假母,海棠的假母和
翠云就把风世龙庵两人拉了出去,一边海棠走进了房,含着了一脸忠厚的微笑,对
着质夫坐下了。
四
海棠房里只剩下质夫海棠二人。质夫因为刚才的去留问题,甚经已被他们搅乱
了,所以不愿意说话。鲁钝的海棠也只呆呆的坐着,不说一句话,质夫只听见房外
有几声脚步声,和大门口有几声叫唤声传来。被这沉默的空气一压,质夫的脑筋觉
得渐渐镇静下去。停了一忽,海棠的假母走进房来轻轻的对质夫说:
“于老爷,对不起得很,间壁房里有海棠的一个客人在那里打牌,请你等一忽,
等他去了再睡。”
质夫本来是小胆,并且有虚荣心的人,听了这话,故意装了一种恬淡的样子说:
“不要紧,迟一忽睡有什么。”
质夫默默地坐了三十分钟,觉得无聊起来,便命海棠的假母去拿鸦片烟来烧。
他一个人在烧鸦片烟的时候,海棠就出去了。烧来烧去,质夫终究烧不好,好容易
烧好了一口,吸完之后,海棠跑了进来对假母幽幽的说:
“他去了。”
假母就催说:
“于老爷,请睡罢。”
把烟盘收好,被褥铺好之后,那假母就带上了门出去了。
质夫看看海棠,尽是呆呆在坐在那里,他心里却觉得不快,跑上去对她说了一
声。他就一个人把衣服脱了来睡了。海棠只是不来睡,坐了一会,却拿了一副骨牌
出来,好像在那里卜卦的样子。质夫看了她这一种愚笨的迷信,心里又好气,又好
笑。
“大约她是不愿意的,否则何以这样的不肯睡呢。”
质夫心里这样一想,就忽而想得她可怜起来。
“可怜你这皮肉的生涯!这皮肉的生涯!我真是以金钱来蹂人的禽兽呀!”
他就决定今晚上在这里陪她过一夜,绝对不去蹂躏她的肉体。过了半点钟,她
也脱下衣服来睡了,质夫让她睡好之后,用了回巾替她颈项回得好好,把她爱抚了
一回,就叫她睡。自家却把头朝开了。过了三十分钟的样子,质夫心中觉得自家高
尚得很,便想这样的好好睡一夜,永不去侵犯她的肉体。但是他愈这样的想愈睡不
着,又过了一忽,他心里却起了冲突来了。
“我这样的高尚,有谁晓得,这事讲出去,外边的人谁能相信。海棠那蠢物,
你在怜惜她,她哪里能够了解你的心。还是做俗人罢。”
心里这样一想,质夫就朝了转来,对海棠一看,这时候海棠还开着眼睛向天睡
在那里。质夫觉得自家脸上红了一红,对她笑了一脸,就把她的两只手压住了。她
也已经理会了质夫的心,轻轻的把身体动了一动。
本来是变态的质夫,并且曾经经过沧海的他,觉得海棠的肉体,绝对不像个妓
女。她的脸上仍旧是无神经似的在那里向上呆看。不过到后来她的眼眼忽然连接的
开闭了几次,微微的吐了几口气。那时窗外已经白灰灰的亮起来了。
五
久旱的天气,忽下了一阵微雨。灰黑的天空,呈出寒冬的气像来。北风吹到半
空的电线上的时候,呜呜的响声,刺入人的心骨里去,无棉衣的穷民,又不得不起
愁闷的时候到了。
质夫自从那一晚在海棠那里过夜之后,觉得学校的事情,愈无趣味。一边因为
怕人家把自己疑作色鬼,所以又不愿再上鹿和班去,并且怕纯洁的碧桃,见了他更
看他不起,所以他同犯罪的人一样,不得不在他那里牢狱似的房里蛰居了好几天。
那一天午后,天气忽然开朗起来,悠悠的青天仍复蓝碧得同秋空一样。他看看
窗外的和煦的冬日,心里觉得怎么也不得不出去一次。但是一进城去,意志薄弱的
他,又非要到金钱巷去不可。他正在那里想得无聊的时候,忽听见门房传进了几个
名片来,他们原来是城内工业学校和第一中学校的学生,正在发行一种文艺旬刊,
前几天曾与质夫通过两次信的。质夫一看了他们的名片,觉得现在的无聊,可以消
遣了,就叫门房快请他们进来。
几个青年,都是很有精神、质夫听了他们那些生气横溢的谈话,觉得自家惭愧
得很。及看到他们的一种向仰的样子,质夫真想跪下去,对他们忏悔一番。
“你们这些纯洁的青年呀!你们何苦要上我这里来。你们以为我是你们的指导
者么?你们错了。你们错了。我有什么学问?我有什么见识?啊啊,你们若知道了
我的内容,若知道了我的下流的性癖,怕大家都要来打我杀我呢!我是违反道德的
叛逆者,我是戴假面的知识阶级,我是着衣冠的禽兽!”
他心里虽在这样的想,面上却装了一副严正的样子,同他们在那里谈文艺社会
各种问题。谈了一个钟头,他们去了。质夫总觉得无聊,所以就换了衣服跑进城去。
原来A城里有两个研究文艺的团体,一个是刚才来过的这几个青年的一团,一个
是质夫的几个学生和几个已在学校卒业在社会上干事的人的团体。前者专在研究文
艺,后者是带着宣传文化事业的性质的。质夫因为学校的关系和个人的趣味上,与
后者的一团人接触的机会比较多些,所以他们的一团人,竟暗暗里把质夫当作了一
个指导者看。近来质夫因为放荡的结果,许久不把他们的一团人摆在心里了,刚才
见了那几个工业和一中的青年学生,他心里觉得有些对那一团人不起的地方,所以
就打算进城去看看他们。其实这也不过是他自家欺骗自家的口实,他的朦胧的意识
里,早有想去看看碧桃、海棠的心思存在了。
到了城里,上他们一团人的本部,附设在一高等小学里的新文化书店里去坐了
一忽,他就自然而然的走上金钱巷去。
在海棠房里坐了一忽,已经是上灯的时刻了。质夫问碧桃在不在家,海棠的假
母说:
“她上游艺会去唱戏去了。”
这几天来华洋义赈会为募集捐款的缘故,办了一个游艺会。
女校书唱戏,也是游艺会里的一种游艺,年纪很轻,喜欢出出风头的碧桃,大
约对这事是一定很热心的。
质夫听碧桃上游艺会去了,就也想去看看热闹,所以对海棠说:
“今晚我带你上游艺会去逛去罢。”
海棠喜欢得不了得。便梳头擦粉的准备起来,一边假母却去做了几碗菜来请质
夫吃夜饭。质夫吃完了夜饭,与海棠约定了去游艺会的旧戏场的左廊里相会,一个
人就先走了。
质夫一路走进了游艺会场,遇见了许多红男绿女,心里忽觉得悲寂起来。走到
各女学校的贩卖场的时候,他看见他的一个学生正在与一个良家女子说话。他呆呆
的立了一忽,马上就走开了,心里却在说:
“年轻的男女呀,要快乐正是现在,你们都尽你们的力量去寻快乐去罢。人生
值得什么;不于少年时求些快乐,等得秋风凋谢的时候,还有什么呢!你们正在做
梦的青年男女呀,愿上帝都成就了你们的心愿。我半老了,我的时代过去了。但愿
你们都好,都美,都成眷属。不幸的事,不美的人,孤独,烦闷,都推上我的身来,
我愿意为你们负担了去。横竖我是没有希望的了。”
这样的想了一遍,他却悔恨自己的青年时代白白的断送在无情的外国。
“如今半老归来,那些莺莺燕燕,都要远远地避我了。”
他的伤感的情怀,一时又征服了他的感情的全部,他便觉得自家是坐在一只半
破的航船上,在日暮的大海中漂泊,前面只有黑云大浪,海的彼岸全是“死”。
在灿烂的电灯光里,喧扰的男女中间,他一个人尽在自伤孤独。
他先上女校书唱戏场去看了一回,却不见碧桃的影子。他的孤独的情怀又进了
一层,便慢慢的走上旧戏场的左边去,向四边一看,海棠还没有来,他推进了座位,
坐下去听了一忽戏,台上唱的正是琼林宴,他看到了姓范的什么人醉倒,鬼怪出来
的时候,不觉笑了起来,以为中国人的神秘思想,却比西洋的还更合于实用。看得
正出神的时候,他觉得肩上被人拍了一下。他回过头来一看,见碧桃和海棠站在他
背后对他在那里微笑,他马上站了起来问她们说:
“你们几时来的?”
她们听不清楚,质夫就叫她们走出戏场来。在质夫周围看戏的人,都对了她们
和质夫侧目的看起来了。质夫就俯了首,匆匆的从人丛中跑了出来。一跑到宽旷的
园里,他仰起头来看看寒冷的碧天,现有一道电灯光线红红的射在半空中。他头朝
着了天,深深的吐了一口,慢慢的跟在他后面的海棠、碧桃也来了。海棠含了冷冷
的微笑说:
“我和碧桃都还没有吃饭呢!”
质夫就回答说:
“那好极了,我正想陪你们去喝一点酒。”
他们三人上场内宴春楼坐下之后,质夫偷看了几次碧桃的脸色,因为质夫自从
那一晚在海棠那里过夜之后,还是第一次遇见碧桃,他怕碧桃待他要与从前变起态
度来。但是碧桃却仍是同小孩子一样,与他要好得很。他看看碧桃那种无猜忌的天
真,一边感着一种失望,一边又有一种羞愧的心想起来。
他心里似乎说:
“像这样无邪思的人,我不该以小人之心待她的。”
质夫因为刚才那孤独的情怀,还没有消失,并且又遇着了碧桃,心里就起了一
种特别的伤感,所以一时多喝了几杯酒。吃完了饭,碧桃说要回去,质夫留她不住,
只得放她走了。
质夫陪着海棠从菜馆下来的时候,已觉得有些昏昏欲睡的样子,胡乱的跟海棠
在会场里走了一转,觉得疲倦起来,所以就对海棠说:
“你在这里逛逛,我想先回家去。”
“回什么地方去?”
“出城去。”
“那我同你出去,你再上我们家去坐一会罢。”
质夫送她上车,自家也雇了一乘人力车上金钱巷去。一到海棠房里他就觉得想
睡。说了二句闲话,就倒在海棠床上和衣睡着了。
质夫醒来,已经是十一点十分的样子。假母问他要不要什么吃,他也觉得有些
饿了,便托她去叫了两碗鸡丝面来。质夫看看外面黑的很,一个人跑出城去有些怕
人,便听了假母的话,又留在海棠那里过夜了。
六
妓家的冬夜渐渐地深起来了。质夫吃了面,讲了几句闲话,与海棠对坐在那里
玩骨牌,忽听见后头房里一阵哄笑声和爆竹声传了过来。质夫吃了一惊,问是什么。
海棠幽幽的说:
“今天是菊花的生日,她老爷替她放爆竹。”
质夫听了这话,看看海棠的悲寂的面色,倒替海棠伤心起来。
因为这班子里客最少的是海棠,现在只有一个质夫和另外一个年老的候差的人。
那候差的人现在钱也用完了,听说不常上海棠这里来。质夫也是于年底下要走的。
一年中间最要用钱的年终,海棠怕要一个客也没有。质夫想到这里,就不得不为海
棠担起忧来。将近二点的时候,假母把门带上了出去,海棠质夫脱衣睡了。
正在现实与梦寐的境界上浮游的时候,质夫忽听见床背后有霍霍的响声,和竹
木的爆裂声音传过来。他一开眼睛,觉得房内帐内都充满了烟雾,塞得吐气不出,
他知道不好了,用力把海棠一把抱起,将她衣裤拿好,质夫就以命令似的声音对她
说:
“不要着忙,先把裤子衣服穿好来,另外的一切事情,有我在这里,不要紧,
不要着忙!”
他话没有讲完,海棠的假母也从门里跌了进来,带了哭声叫着说:
“海棠,不好了,快起来,快起来!”
质夫把衣服穿好之后,问海棠说:
“你的值钱的物事摆在什么地方的?”
海棠一边指着那床前的两只箱子,一边发抖哭着说:
“我的小宝宝,我的小宝宝,小宝宝呢?”
质夫一看海棠的样子,就跳到里间房里去,把那乳母的小室宝拉了出来,那时
的火焰已经烧到了里间屋里了,质夫吩咐乳母把小孩抱出外面去。他就马上到床上
把一条被拿了下来摊在地板上,把海棠的几件挂在那里的皮袄和枕头边上的一个首
饰丢在被里,包作了一包,与一只红漆的皮箱一并拖了出去。外边已经有许多杂乱
的人冲来冲去的搬箱子包袱,质夫出了死力的奔跑,才把一只箱子和一个被包搬到
外面。他回转头来一看,看见海棠和她的假母一边哭着,一边抬了一床帐子跟在后
面。质夫把两件物事摆下,吐了一口气,忽见边上有一乘人力车走过,他就拉住了
人力车,把箱子摆了上去,叫海棠和一个海棠房外使用的男人跟了车子向空地里看
着。
质夫又同假母回进房来,搬第二次的东西,那时候黑烟已经把房内包紧了。质
夫和假母抬了第二次东西出来的时候,门外忽遇着了翠云。她披散了头发在那哭喊。
质夫问她,怎么样?她哭着说:
“菊花的房同我的连着,我一点东西也没有拿出来,烧得干干净净了。”
质夫就把假母和东西丢下,再跑到翠云房里去一看,她房里的屋椽已经烧着坍
了下来,箱子器具都炎炎的燃着了。质夫不得已就空手的跑了出来,再来寻翠云,
又寻她不着,质夫跑到碧桃房里去一看,见她房里有四个男人坐着说:
“碧桃、荷珠已经往外边去了。她们的东西由我们在这里守着,万一烧过来的
时候,我们会替她搬的,请于老爷放心。”
原来荷珠、碧桃的房在外边,与菊花、翠云的房隔两个天井,所以火势不大,
可以不搬的,质夫听了便放了心,走出来上空地里去找海棠去。质夫到空地里的时
候,就看见海棠尽呆呆的站在那里。
因为她太出神了,所以质夫走上她的背后,她也并不知道。质夫也不去惊动她,
便默默的站在她的背后,过了三五分钟,一个四十五六,面貌瘦小,鼻头红红的男
人走近了海棠的身边问她说:
“我们的小孩子呢?”,海棠被他一问,倒吃了一惊,一见是他,便含了笑容
指着乳母说:
“你看!”
“你惊骇了么?”
“没有什么。”
质夫听了,才知道这便是那候差的人,那小娃娃就是他与海棠的种了,质夫看
看那男人,觉得他的面貌,卑鄙得很,一联想到他与海棠结合的事情,竟不觉打起
冷痉来。他摇了一摇头,对海棠的背后丢厂一眼轻笑的眼色,就默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