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桑充国气得脸都白了,冲段子介喝道:“好你个段子介,你好威风。”
石越看那些差人正要动粗,连忙上前喝道:“且慢,这是怎么一回事?”
那些差人看到石越和桑充国都是布衣打扮,也不管那么多,喝了一声“拿下”,便如狼似虎的冲向段子介和那个中年人。
段子介拔出刀来,寒光一闪,厉声喝道:“既要动武,就让你们知道公子爷的刀快。”这个时节,他也顾不了石越和桑充国在场了。
桑充国见段子介竟敢这样大胆,他毕竟是读圣贤书长大的,虽然喜欢任侠,但真正和官府动刀子对干的事情他想都没有想过。此时真是又气又急,冲到段子介面前,瞪眼喝道:“快把刀给收起来。”
段子介心里一万个不服气,但是桑充国怎么说也是他的师长,实在不敢不听,狠狠的把刀插进鞘里。
石越见段子介被桑充国压下来了,也走了过去,冷冷的对几个差人说道:“你们不必动粗,即是开封府的,那么我们随你们一起走一趟便是,我倒要看看韩维能把我怎么样。”
其实这几个差人,也是不长眼的。有人听石越说到韩维的名号,便喝道:“大胆,你是什么人,韩大人的名讳你是乱叫的?”
石越心里也隐隐有气了,回古代这么久,没有人和他大呼小叫过,他是颇有城府的人,也不发作,只冷冷说道:“到了开封府,你就知道我叫得叫不得了。”其实他心里也很纳闷,韩维这个人,官声不坏的。
当下石越等人便跟着这一干差役去了开封府,路上段子介一五一十把事情的原委说给了石越和桑充国:原来这家人是段子介寄居的房东,因为白水潭学院给这家的主人找了份活计做,钱虽然多挣了不少,但本来是下户的人家却也因此被官府算成了中户,被逼着交免役钱,这还罢了,一年在白水潭学院挣的钱,包括段子介的房钱,把青苗钱、免役钱、还有税粮交了,勉强足够。可又要轮到去参加保甲了,因为他老娘身体不好,家里实在没有劳力,可是又交不起钱贿赂小吏,只好一狠心,把自己的手指给切下一截来,这样就可以不用参加保甲了。结果官府不干了,说他是奸民,要定他的罪,便差了人来抓他。这段子介回家取书,恰好碰上,便忍不住打抱这个不平。
桑充国听罢了,便对那个汉子说道:“这自残身体,那也不应当。”他是书生见识。
那个汉子低声说道:“小人也是没有办法,误了农时,明年就没有吃的。这个主意也是别的县有人做过,我才一时想岔了。”桑充国和石越,他都是认识的,因为说话间特别恭敬。
石越听他所说,却吃了一惊:“你说别县也有?”
那个汉子点了点头,“我们是托石大人的福,一年能在白水潭挣点钱,别处交免役钱青苗钱,别说断根手指,便是卖儿卖女的,也难免。原来下户没有差役的,所以还过得去,现在官府连下户也要收免役钱了,下户越发愁苦。我们白水潭实在是托了石大人的福呀。”他一边说一边感激涕零。
有个差人听他说话,忍不住在前面冷笑道:“这些话劝你还是不要说,朝廷的事是你议论得的?”
段子介冷笑道:“有什么说不得的?要不是你们这些污吏想发黑心财,收什么保甲钱,他家也不至这么惨。”
那差人不干了,回头说道:“这位公子你说话要凭良心,别说我们没收什么保甲钱,就算收了,也不是黑心财。依我看,收点保甲钱,反而是给乡亲们方便。否则依朝廷的规矩,那是到了年纪,人人都要练乡兵的,他们地里的活一样是干不了。”
一番话似是而非,段子介待要辩驳,却也觉得他们说得是理。当下气鼓鼓的不再作声。
另一个差人又说道:“乡里乡亲,谁愿意太过份。不过千里求官只为财,公子想要人人清如水,只怕是一厢情愿了。我们做差的,一边捞点外快,一边也算方便乡亲,不算过份。”
石越听到这些话,人都呆了。开封府知府韩维他是知道的,皇帝亲自拉着手介绍给他的,本来和王安石关系不错,是皇帝做太子时的东宫旧人,本朝著名世家韩家的子弟,但是最近几个月对免役法和保甲法非常不满,写过不少奏章请朝廷废除这二法,这奏章石越还读过——就这么一个人治下,近在天子脚边的开封府,免役法和保甲法就有这么多流弊了。他无法想像各路那些想树立政绩阿附新党的官员治下会是什么样子。
不多时一行人便到了开封府,这一群人各色混杂,不伦不类的,马上有人来问那些差役,去拿一个农夫,怎么拿了三个书生,一个佩刀,两个牵马,身份气度不凡。这开封府的衙役不是个个都不长眼的,否则没法在开封府混下去,更有一些,当苏轼做开封府推官时,见过石越的——此时见石越来了,连忙过来献殷勤:“哎哟,石大人,您老是来会韩大人的吧?您稍等,马上给您通传。”又有几个人过来给石越请安。
石越和桑充国从怀里各拿出一张名帖,交给一个衙役递了进去。到了这时,那几个差人都吓呆了,不知道石越是什么来头,连忙颠过来陪罪。
石越也懒得和他们计较,不多时便有韩维出来把他们迎了进去。还没有说来意,却见有些家人在收拾东西,石越奇道:“韩大人要搬家?可是要去御史台?如此国家之幸也。”原来皇帝因为韩维是东宫旧人,一直想让他去做御史中丞,但是韩维却因为他哥哥韩绛是同中书门下平章事,一直力辞。现在韩绛受了处分,他也就没有理由了,所以以为韩维可能要做御史中丞了。
韩维苦笑道:“子明贤弟,实不相瞒,我是请郡了。”当时朝廷大臣请求到外地做太守,叫“请郡”,那是体面的退出朝廷的意思。
石越大吃一惊:“这是为何?韩大人圣眷正隆,又是东宫旧人,岂可轻言外任?”
“子明不是外人,我也不必隐瞒。我的政见和介甫多有不合,我不是贪图富贵之辈,既然言不能用,就不想呆在朝廷里面了。眼不见心不烦吧。”韩维实在有点心灰意懒,“实不相瞒,文大人请辞枢密使,陛下有意让我副之,但是要靠昔日东宫旧恩而富贵,我韩维实在不愿意。”
石越早已知道这些古人的脾气,那是太有原则了,越是君子的人越有原则,因此也不好说什么,只问道:“韩大人外任何处?”
“京西南路,襄州……子明来此,一定有事吧?”韩维显见不想多说。
石越便把缘由说了一回,韩维眉头微皱:“不瞒子明,这事情却不是我做的,开封府的顼事,大抵是开封府推官做,而推官上面,还有新法提举司、司农寺天天压着,多半是有人想讨好宰相吧。”
石越诚恳的说道:“我再愚昧,也知这不是韩大人的意思。邵康节先生对他的门人学生们曾说,新法虽然有不妥之处,但是也不必不做县官,自己在县官任上,能宽得一分,老百姓便受一分利。我来找你,便是这个意思。”
韩维笑道:“我明白你的意思。今日能听到这句话,韩某终身受益。我离开开封府之前,会亲自把这些事情都处理好,不过那个农夫,依例我还得审一下。”
这件事在当时看来只是小事,石越没多久就忘记了。但是对桑充国和段子介来说,却没有这么容易忘记。
石越看来,王安石新法敛财的本质也是被逼出来的,从一个侧面正可以反映当时的国家面临多大的财政危机!王安石甚至穷得把天下的渡口都承包掉来增加国库收入,可见大宋朝实际上有多么穷了。
但桑充国和段子介都想不了这么远,他们是标准的儒生,从小就受“仁政”的教育,所以凡是老百姓吃亏的事情,他们就会反对。而新法的弊病以前只是在传闻中听说,他们毕竟没有切肤之痛,但是这一次却是就发生在自己生活的附近,就发生在白水潭很熟悉的人身上,这种感觉是完全不一样的。
特别是桑充国,一想到那个农夫为了避开保甲法,生生截断自己一根手指,就会气愤填膺。但不管怎么说,气愤归气愤,同情归同情,这种种弊端却不是那么容易解除的。特别是王安石变法此时已经基本上改变了大宋朝入不敷出的财政困局,尤其考虑到这是在西北连年用兵,水旱灾害不断的情况下,这就更坚定王安石本人对变法的信念,客观上也堵住了一些人的嘴巴。
当石越略带疲惫的回到家里时,李丁文正急得团团转,见他回来,连忙跑了过来,“中使来了四次,皇上急召公子进宫。”
石越大吃一惊,毕竟从来没有这么急过,他锁着眉头问道:“出什么事了?”
“大河要决口了!”李丁文急道。
石越一听知道真是出大事了,也来不及说话,跃上马催马就往皇城去了。
到了崇政殿,皇帝正和大臣们焦急的商议,王安石正安抚着赵顼:“只要曹村之堤不决,京师不至于有危,皇上不必过于心急。”
文彦博出列说道:“请陛下先回宫安抚两宫太后,这种事情,做臣子宁死也不会让开封城有危。”
石越听说曹村之堤还没有决口,心里稍稍放心,入秋以来,先是永济一带决堤,大水淹了几个县,然后是两浙水灾,要不是王安石的农田水利法,现在只怕后果不堪设想。澶州可以说是开封府的前线,澶州如果不保,水只怕真的会淹到开封城下。而曹村是关键所在。
却听冯京说道:“曹村急报,是前天的事情,镇宁佥判人在小吴村护堤,相去百里,只怕不能亲自主持大局了。报急文书是州帅刘涣发出来的,他说他已经不顾禁令,亲自带着厢兵去堵堤了,并且自请处分。”
王安石朗声说道:“这时候管不了什么处分不处分,事急从权。当务之急,一方面急遣禁兵去抗洪,一方面派探马流星传报,万一事有危急,则请皇上和两宫太后登龙舟以避大水,我辈和开封军民上城墙,誓保京师之安。”
这时候众人也不会和王安石扯皮,齐声称是。石越也出列,咬着嘴唇说道:“皇上,臣愿亲赴曹村。”
“卿懂得治水?”赵顼大喜。
“臣不知治水,于防洪却略知一二,且程颢原是镇宁佥判,沈括精通水利,有二人相助,事必可为。”
皇帝正要答应,王雱却道:“皇上,石大人虽然其心可嘉,却也没有这个必要。禁军已经紧急调动,如果曹村之堤不决,则禁军足以抵御;若万一不幸,则石大人白白送死。臣愿皇上为天下爱惜人材。”他说得好听,其实是不愿意石越去立功,他哪里知道,石越自请去曹村,完全是出于内疚的心理。
对程颢生平还算熟悉的石越,一听到曹村、小吴村、镇宁佥判这些名词,原本印象很淡的事情马上清晰起来,熙宁四年的这场大水,完全是因为程颢之力,才转危为安的,因为程颢听到曹村之危,轻骑一夜从小吴村赶到曹村主持大局,且不顾禁令,和刘涣一起擅自调动厢军,自己又身先士卒,才保住曹村之堤。此时他早已把程颢调到了白水潭,亲手打破了历史的轨迹,如果在这个地方出个差错,开封城保不保得住还在其次,但是淹死那许多百姓,他一辈子也难以心安。
他此时也没有心情和王雱计较,只是眼巴巴的看着皇帝。赵顼想了想,终于还是觉得王雱说得在理:“卿不必去了,这几日就陪朕侍读。”
石越想了想,也无可奈何,只好请求道:“皇上,沈括对水利颇精通,可否让他协助主持开封府的防洪?”
“准奏。”
“另外,请诸位大人切记不可以泄露曹村告急之事,所有官府,一律照常办公。如果人心浮动,那就不好办了。”石越提醒道。
王安石和冯京难得的一齐向石越投过赞赏的目光。王安石厉声说道:“官员敢让自己的家眷收拾物品避难的,以投敌论处;散布谣言者,无论官职大小,按叛逆论。”
开封府韩维也早已到场,当下说道:“请皇上放心,臣可以保开封府一切如常。”他一回家,马上就命令家人把物品重新摆置好。
从这天一入夜,好不容易晴得一天的天气,又开始下雨了,且越下越急,越发让人担心。几天来中书省通宵达旦都有宰相执勤,皇帝一夜三惊,开封府也增加了逻卒,来往的信使不绝于道,石越算是亲身体会了古代对于发大水的感受了,特别是浑州决堤的消息传到京师,更让人心惊肉跳。
不过颇为讽刺的是,也就是这几天,大宋的官员们才难得的齐心协力起来。
洪水终于还是没有能够冲垮曹村的堤坊,大宋的君臣们都长舒了一口气,但是石越一直到九月份的平静生活,随着这场洪水,亦彻底消失了。
“宣夏国使者觐见——”
因为西夏国的国力并不能够和大宋长期作战,双方交战,经济来往被切断,吃亏的始终是西夏,所以西夏国长期以来的战略都是以打促谈。用局部战役的胜利,争取谈判桌上的实质性利益。也因此,伴随着春季的大胜,西夏国的使者来到了京师,“乞求”和平。
“大宋皇帝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使者长得很黑,穿着锦袍。石越看过他的资料,知道他叫李泰臣。
繁琐的礼仪之后,李泰臣很恭敬的递上国书,这个中书省早就看过了,今日不过是一个正式的答复而已。
西夏国的要求,是请宋朝“归还”绥州城,恢复通商,西夏照样对大宋称臣。
皇帝正式回答的诏书很简单,也很不耐烦:“前已降诏,更不令交塞门、安远二砦,绥州亦不给还,今复何议!俟定界毕别进誓表日,颁誓诏,恩赐如旧。”
诏书直接告诉西夏国,绥州不给,少废话。石越心里自然这是“王安石内阁”的外交策略,对辽国采守势,对西夏取攻势,刚刚任命王韶主持西北军务,力图进取,西夏想要和谈,还提出领土要求,那是大宋君臣绝不容忍的。
这个回答李泰臣也早就知道,这次正式的诏见,他不过是想做最后的游说。“陛下,臣闻中国是仁者之邦,王丞相素习《老子》,当知惟仁者能以大事小,还请陛下以仁者之心对我小邦。”
王雱冷笑道:“使者知惟仁者能以大事小,可知惟智者能小事大?”这话便含着威胁之意了。
石越心里其实挺不屑的,自己的军队被人家打得大败,怎么威胁人家以小事大?
果然,李泰臣不置可否的一笑,顾左右而它:“陛下,臣这次进贡的物品中,颇有一些奇珍异宝,可否让臣一一给陛下解说,以显示敝邦君臣的诚心?”
众人不知这李泰臣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他刻意要求见皇帝,难道是为了来解说贡品的?
赵顼想了想,终不能过份小气,便点了点头:“那你就呈上来吧。”
李泰臣给一个副使打了个眼色,那副使便退到殿门,拍了拍手,早有人把礼单呈上来。李泰臣双手接过,状似恭敬的念道:“敝国夏主敬呈大宋皇帝贡品:黄金五十斤,白银五十斤,西域美女五十名,千里良驹十匹,宝刀十把……”
石越一边听他念着长长的礼单,一心猜测这个李泰臣的用意,可直到他念完,也没发现什么特别之处,王雱也是留神倾听,想了解这个李泰臣的用意。
李泰臣念完之后,打量了大宋君臣一眼,方缓缓说道:“这些礼品,大宋是天朝上国,大部分都是有的,唯一几样,却是天朝所无,敝国特产。”
赵顼用疑惑的眼神看了王安石一眼,他也不知道这些礼品中哪些是大宋没有的。
王安石出列冷笑道:“我中国诸夏之地,哪有什么没有的东西。倒要请教使者,哪几样东西是我中华没有的?”
李泰臣笑道:“便是那千里良驹和宝刀。”
满殿臣子除了石越和王雱,无不哄堂大笑,石越和王雱却难得的默契,互相对望一眼,心里尽是警惕。
只听王安石冷笑道:“这等物什,我天朝应有尽有。”
李泰臣故作惊讶的问道:“哦?敝国所献良驹和宝刀,只怕和中土之物不同。”
“有何不同?倒要请教。”
“敝国所献良驹,日行千里,夜行八里,带甲作战,锐不可挡,敝国虽小,亦有带甲骑士数万人,人人皆有此良驹,臣在敝国,不曾闻中土有之;敝国所献宝刀,削铁如泥,锋利无匹,敝国虽小,亦有持刀之士数十万,人人皆有此刀,臣在敝国,不曾闻中土有之……”李泰臣侃侃而谈,形态恭敬,眼里却尽是骄傲与不屑。
这些话背后摆明了是威胁,大宋君臣岂有听不出来的道理。王雱冷笑道:“使者孤陋少闻,谓中国无良马宝驹,真是夜郎自大。”
李泰臣看了王雱一眼,略带调侃的笑道:“这位一定是王丞相公子,年未及冠,就欲抚洮河而有之,志向之大,臣在夏国,早有听闻。不过臣所言,却断非虚辞,宝刀良驹皆在,尽可一试。”
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