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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华-在细雨中呼喊-第1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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怒,他对准一个伙计的鼻子就是狠狠一拳,那家伙的身体就像弹弓上射出的泥丸,弹出去跌
倒在地。我强壮无比的祖父使足力气又把柜台抛翻过去,另外的几个伙计举着棍棒朝孙有元
打来,孙有元只能举起他父亲的遗体,去抵挡和进攻他们。在那个寒冷的清晨,我祖父挥动
着那具僵尸,把整个当铺搅得天翻地覆。勇敢的孙有元得到父亲遗体的有力支持,将那几个
伙计打得惊慌失措。他们谁也不敢碰上那具死尸,以免遭受一年的厄运,那个时代的迷信使
孙有元的勇敢几乎没有受到什么阻挡。当我祖父挥起他的父亲,向那个面如土色的掌柜击去
时,轮到孙有元惊慌了,他把父亲的脑袋打在了一把椅子上。一声可怕的声响使我祖父蓦然
发现自己作孽了,他那时才知道自己大逆不道地将父亲的遗体作为武器。父亲的脑袋已被打
歪过去,我祖父经历了片刻的目瞪口呆之后,立刻扛起父亲的遗体窜出门去,在凛冽的寒风
里奔跑起来。然后孙有元就像一个孝子一样痛哭流涕了,那时候他坐在冬天的一棵榆树下
面,怀抱我损坏了的曾祖父。我的祖父使了很大的劲,才把他父亲打歪的脑袋扳回来。

    孙有元埋葬了父亲以后,并没有埋葬贫困,此后的几天里,他只能挖些青草煮熟了给母
亲吃。那是一些长在墙角下有着粉绿颜色的小草,孙有元不知道那是益母草。于是他惊喜无
比地看到卧床不起的母亲,吃了这种草后居然能够下地走路了。这使我那粗心大意的祖父茅
塞顿开,他极其天真地以为明白了一个真理,他感到那些妙手回春的郎中,其实什么本事都
没有,无非是割一堆青草像喂羊一样去喂病人。因此他放弃了去城里打短工的念头,我祖父
作为石匠之后,决定像一个郎中那样医治百病了。

    兴致勃勃的孙有元知道刚开始必须上门问诊,日后名声大了就可以坐在家中为人治病。
他背起了一篓子杂草,开始了走家串户的生涯,他嘹亮的嗓音像个捡破烂似的到处吼叫:

    “草药换病啦。”他风格独特的叫唤格外引人注目,可那一付贫穷的样子让人将信将
疑。到头来还真有一户人家请他上门就诊,我祖父行医生涯第一个病人,也是最后一个,是
个腹泻不止的男孩。面对这个气息奄奄的孩子,孙有元只是马马虎虎地看一眼,也不号脉问
诊,就从篓子里抓出了一把青草给患者的家人,让他们煮熟了给孩子吃。当他们满腹狐疑看
着那把青草时,孙有元已经走到了屋外,继续他的喊叫:

    “草药换病啦。”当孩子的家人从屋里追出来,用虔诚的疑惑向我祖父发出询问时,我
实在惊讶孙有元竟然还能胸有成竹地告诉他们:

    “他吃了我的药,我就带走他的病啦。”

    这个可怜的孩子吃下那一把青草后,立刻上吐下泻绿水,没两天就一命呜呼了。从而让
我曾祖母在一个下午,胆战心惊地看到了十多个男人气势汹汹走来的情景。

    我祖父那时候一点也不惊慌,他让脸色苍白的母亲回到屋里去,又将屋门关上,自己则
微笑着极其友好地迎候他们。死者的家人和亲属是来向孙有元讨命的,我祖父面对这班脸色
铁青一意孤行的人,竟然想用花言巧语哄骗他们回去。他们根本就不会来聆听孙有元冗长的
废话,而是一拥而上,将我祖父团团围住,几把铮亮的锄头对准了他闪闪发亮的脑门。经历
过国军枪林弹雨的孙有元,那时候显得不慌不忙,他得意洋洋地告诉他们,别说才十多个
人,就是翻一倍,他也照样打得他们伤痕累累。死到临头的孙有元如此口出狂言,反而把他
们给弄糊涂了。这时候我祖父解开了上衣的纽扣,对他们说:“让我把衣服脱了,再和你们
打。”

    说着孙有元拨开一把锄头,走到屋前推开了房门,他进去后还十分潇洒地用脚踢上了
门。我祖父一进屋就如石沉大海一样销声匿迹了,那班复仇者在外面摩拳擦掌,他们不知道
我祖父已经越窗而逃,一个个如临大敌似的严阵以待。他们左等右等不见孙有元出来,才感
到情况不妙,踢开房门以后,屋内空空荡荡。随后他们看到了我祖父背着他母亲,在那条小
路上已经逃远了。我祖父不是一憨乎乎的乡巴佬,越窗而逃证明了他是有勇有谋的。

    孙有元背上我曾祖母撒腿就逃以后,他便很难终止自己的奔跑了。他就像我祖母一样,
挤身于逃亡的人流之中,有那么几次他都清晰地听到了身后日本人的枪炮声。我祖父是那个
时代典型的孝子,他不忍心看着我曾祖母扭着小脚在路上艰难行走,于是他始终背着母亲,
满头大汗气咻咻地在那些尘土飞扬的路上,跟随着逃亡的人流胡乱奔走。直到后来的一个夜
晚,精疲力竭的孙有元脱离了人流,将我曾祖母放在一棵枯萎的树下,自己走远去找水后,
他才不用再背着母亲奔走了。连日的奔波让我虚弱不堪的曾祖母,在那棵树下一躺倒就昏昏
睡去了。我曾祖母在那个月光冷清的夜晚,睡着后被一条野狗吃了。童年时我的思维老是难
以摆脱这恶梦般的情景,一个人睡着后被野狗一口一口吃了,这是多么令人惊慌的事。当我
祖父重新回到那棵树下,我的曾祖母已经破烂不堪了,那条野狗伸出很长的舌头一直舔到自
己的鼻子,凶狠地望着我的祖父。母亲凄惨的形象,使孙有元像个疯子一样哇哇大叫,我祖
父那时完全忘记了自己是人,他像那条野狗一样张开嘴巴扑了上去。野狗更多的是被我祖父
的嗷叫吓坏了,它立刻调转方向逃跑。气疯了的孙有元竟然去追赶逃跑的狗,他追赶时的破
口大骂无疑影响了他的速度。到头来狗跑得无影无踪后,我祖父只能气急败坏同时又眼泪汪
汪地回到母亲身旁。孙有元跪在我曾祖母的身旁使劲捶打自己的脑袋,他响亮的哭声使那个
夜晚显得阴森可怖。

    孙有元埋葬了母亲以后,他脸上由来已久的自信便一扫而光,他极其伤感地在逃亡的路
上随波逐流,母亲的死使他的逃亡顷刻之间失去了意义。因此当我祖父在一庭残垣前最初见
到我祖母时,他的心里出现了一片水流的哗哗声。我祖母那时身上富贵的踪影已经丝毫不
见,她衣衫褴褛地坐在杂草之上,恍惚的眼神从披散的头发中望到了我祖父凄凉的脸。被饥
饿弄得奄奄一息的祖母,不久之后就伏在我祖父的背脊上睡着了。年轻的孙有元就这样得到
了一个可以作为妻子的女人,他不再毫无目标地漂荡。经历了饥饿和贫困长时间掠夺的孙有
元,背着我祖母往前走去时,他年轻的脸上红光闪闪。风烛残年

    祖父摔坏腰以后,我的印象里突然出现了一位叔叔。这个我完全陌生的人,似乎在一个
小集镇上干着让人张开嘴巴,然后往里拔牙的事。据说他和一个屠夫,还有一个鞋匠占据了
一条街道拐角的地方。我的叔叔继承了我祖父曾经有过的荒唐的行医生涯,但他能够长久地
持续下来,证明了他的医术不同我祖父那种纯粹的胡闹。他撑开宽大的油布伞,面对嘈杂的
街道,就像钓鱼那样坐在伞下。他一旦穿上那件污迹斑驳的白大褂,便能以医生自居了。他
面前的小方桌上推着几把生锈的钳子,和几十颗血迹尚在的残牙。这些拔下的牙齿是他有力
的自我标榜,以此来炫耀自己的手艺已经炉火纯青,招睐着那些牙齿摇晃了的顾客。

    一天上午,当祖父背上一个蓝布包袱,怀抱一把破旧的雨伞,悄无声息地从我们前面走
过时,我和哥哥十分惊奇。他临走时都没和我父母说一句话,而我的父母也没有任何异样的
神态,我和哥哥趴在后窗的窗台上,看着祖父缓慢地走去。是母亲告诉我们:“他去你们叔
叔那里。”

    祖父晚年的形象就像一把被遗弃的破旧椅子,以无声的状态期待着火的光临。厄运来到
他身上的那一天,我哥哥孙光平以他年龄的优势,先于我得到了一个书包。那一刻在我童年
记忆里闪闪发亮,在我哥哥即将获得上学机会的那个傍晚,我的父亲,兴致勃勃的孙广才,
以莫名其妙的骄傲坐在门槛上,声音洪亮地教育我的哥哥,如果和城里的孩子吵架——“一
个你就打他,两个你赶紧逃回家。”

    孙光平傻乎乎地望着孙广才,那是他对父亲最为崇拜的时候。我哥哥虔诚的神色,使我
父亲不厌其烦地讲述同样的道理,并不觉得那已经是废话了。

    我父亲是一个极其聪明的乡巴佬,任何时髦的东西他都一学就会。当我哥哥背上书包第
一次走向城里的学校时,孙广才站在村口给予他最后的提醒。他一个成年人学电影里坏人的
腔调实在是滑稽可笑,他扯开嗓子大喊:

    “口令。”我哥哥天生就具有非凡的概括能力,这个八岁的孩子转身来回答时,并没有
转述父亲昨晚纷繁复杂的教导,而是简单明了地喊道:“一个就打,两个逃回家。”

    在这表达欢欣场面的另一侧,我晚年的祖父拿着一根绳子无声地从我身旁走过,去山坡
上捡柴了。孙有元那时的背影在我眼中高大健壮,我坐在泥土上,他有力摆动的脚走去时,
溅了我一脸的尘土,使我当时对哥哥的嫉妒和盲目的兴奋变得灰蒙蒙一片。我祖父的厄运和
我哥哥的兴奋紧密相连,二十多年前的那一天,当我和弟弟还依然满足于在池塘边摸螺蛳
时,第一次从城里学校回来的孙光平,已经懂得用知识来炫耀自己了。我无法忘记孙光平最
初背着书包回来的耀武扬威,我八岁的哥哥将书包挂在胸前,双手背在身后,显然后一个动
作是对学校老师的摹仿。然后他在池塘旁边坐下来拿出课本,先是对着太阳照一照,接着十
分矜持地阅读了。我和弟弟那时候目瞪口呆,就像两条饥肠辘辘的狗,看到一根骨头在空中
飞去。就是在这个时候,孙广才背着满脸死灰的孙有元奔跑过来。我的父亲那时显得十分恼
怒,他把孙有元放到床上以后,便在屋门外嘟嘟哝哝起来。

    “我就怕家里有人生病,完了,这下损失大啦。多一个吃饭的,少一个干活的,一进一
出可是两个人哪。”

    我祖父在床上一躺就是一个月,后来虽然能够下地走路,可他从山坡上滚下来后,腰部
永久地僵硬了。丧失了劳动能力的孙有元,在看到村里人时的笑容,比我祖母突然死去时更
为胆怯,我清晰地记得他脸上战战兢兢的神色,他总是这样告诉别人:“腰弯不下去。”他
的嗓音里充满了急切的表白和自我责备。突然而至的疾病改变了孙有元的命运,他开始了不
劳而食的生活。在我离开南门前的不到一年时间里,这个健壮的老人如同化妆一样迅速变得
面黄肌瘦了。他作为一个累赘的存在已经十分明显,于是他开始了两个儿子轮流供养的生
活。我就是在那时才知道自己还有一个叔叔。祖父在我们家住满一个月,就独自出门沿着那
条通往城里的小路走去。他进城以后似乎还要坐上一段轮船,才能到达我叔叔那里。一个月
以后,总是在傍晚的时刻,他蹒跚的影子又会在那条路上出现。

    祖父回来的时候,我和哥哥会激动地奔跑过去,我们的弟弟却只能干巴巴地站在村口,
傻笑地看着我们奔跑。那时我所看到的孙有元,是一个眼泪汪汪的祖父,他的手在抚摸我们
头发时颤抖不已。事实上我们充满热情的奔跑,并不是出于对祖父回来的喜悦,而是我和哥
哥之间的一次角逐。祖父回来时手中的雨伞和肩上的包袱,是我们激动的缘由。谁先抢到那
把雨伞,谁就是毫无疑问的胜者。记得有一次哥哥将雨伞和包袱一人独占,他走在祖父右侧
趾高气扬,我因为一无所获而伤心欲绝。在短短的路程上,我一次次向祖父指出哥哥的霸
道,我哭泣着说:

    “他把包袱也拿走了,拿起了雨伞还要拿包袱。”

    祖父没有像我指望的那样出来主持正义,他对我们的误解使他老泪横流,他抬起手背擦
眼泪的情景我至今清晰在目。我四岁的弟弟是个急功近利的家伙,他看到祖父的眼泪后,飞
快地往家中跑去,尖声细气地叫嚷着,将祖父的眼泪传达给我的父母:“爷爷哭啦。”从而
弥补他和我同样一无所获的缺憾。

    在我离家之前,祖父在我们家中承担的屈辱,是我当时的年龄所无法感受的。现在回想
起来,父亲孙广才在祖父回到家中的那一个月里,总是脾气暴躁。他像冬天的狂风那样在我
们狭窄的家中,时时会突然咆哮。除非孙广才伸出手指明确地去指骂孙有元,我才能确定父
亲的怒气正在涌向何处。否则我会惊恐万分地看着父亲,因为我无法断定孙广才接下去会不
会突然一脚向我踢来。我童年时的父亲是一个捉摸不透的家伙。我唯唯诺诺的祖父,在家中
的日子里总是设法使自己消失。他长久地坐在无人注意的角落里,无声无息地消磨着他所剩
无几的生命。而当吃饭时,他却像闪电一样迅速出现,往往把我们弟兄三人吓一跳。那时候
我的弟弟就会得到表现自己的机会,他手捂胸口用兴奋的神态,来夸张自己所受的惊吓。祖
父的胆小怕事在我记忆里格外清晰,有一次孙光明为了寻找他,这个走路还跌跌撞撞的孩子
摔倒后哇哇大哭,而且还毫无道理地破口大骂,仿佛是别人把他绊倒的。我口齿不清的弟弟
虽然竭尽全力想把话骂明白,可我听到的始终是一只小狗在乱叫。那一次祖父吓得脸色灰
白,他担心孙光明的哭声持续到我父亲从田里回来,孙广才是不会放过任何供他大发雷霆的
机会的。那种灾难即将来临的恐惧眼神,从孙有元眼中放射出来。孙有元摔坏腰后,就很少
讲叙那个让我们感到不安的祖母。他开始习惯独自去回忆和祖母共同拥有过的昔日时光。的
确,我祖母和他之间的往事,也只有他能够品尝。

    孙有元端坐在竹椅里,回想那个年轻漂亮而且曾经富有过的女人时,那张远离阳光的脸
因为皱纹的波动,显得异常生动。我经常偷偷看到那脸上如青草般微微摇晃的笑容,这笑容
在我现在的目光里是那么地令我感动。然而我六岁时的眼睛,却将一种惊奇传达到内心。我
无比惊讶地发现一个人竟然会独自笑起来,我将自己的惊奇去告诉哥哥后,正在河边摸虾的
孙光平,用一种我很难跟上的速度跑回家中,哥哥的激情证实了我的惊讶是多么正确。我和
哥哥,两个脏乎乎的孩子跑到祖父面前时,他脸上的笑容依然在进行着微妙的流动。我八岁
的哥哥,有着我难以想象的勇气。他用响亮的喊叫,将我祖父从多愁善感的回忆中一把拉了
出来。我祖父如同遭到雷击似的浑身一颤,他有趣的笑容被我哥哥葬送了,一种恐慌在我祖
父眼中闪闪发亮。接着我听到了哥哥幼稚的声音穿上了严肃的外套后,向我祖父走去。很显
然,我哥哥在训斥他:“一个人怎么可以笑,只有神经病才会一个人笑。”我哥哥挥了挥
手。“以后别一个人笑了,听到了吗?”

    明白过来的祖父,用极其谦卑和虔诚的点头回答了孙光平。孙有元晚年竭力讨好家中任
何一人,他的自卑使他作为长者,难以让我们尊敬。有一段时间,我处在对立的两种心情之
中,一方面我默默地鼓励自己,去仿效孙光平那种对待祖父的权威,作为一个孩子能对大人
发号施令,这是一件令人激动和振奋的事。可我时时屈服于祖父慈祥的目光,当我们四目相
视时,祖父孙有元看着我的亲切目光,让我无法对他炫耀自己弄虚作假的权威。我只能垂头
丧气地走出屋去,用崇拜的目光去寻找哥哥孙光平。

    当祖父若无其事地诬告了我的弟弟以后,我彻底打消了向他展露自己威风的念头。孙有
元在后来的日子里,让我觉得阴森可怕。

    事情其实很简单,我祖父从角落里站起来,往房间走去时,不慎将桌边的一只碗打落在
地。当时我就站在不远处,祖父当时异常害怕,他站在那里长时间地看着地上破碎的碗片。
我现在回顾他当初的背影时,已经像一个阴影一样虚无了。但我记住了他那时发出的一连串
惊恐的低语,至今为止我都没有听到过一个人能把话说得那么飞快。

    孙有元没有像我以为的那样,去把地上的碗片收拾起来。我当时已经六岁,那个年龄让
我隐约预感到发生了可怕的事,这种可怕显然和马上就要回到家中的父亲有关。我实在不知
道孙广才这次咆哮起来声音会怎样吓人,我精力过人的父亲挥动拳头时,就如母亲挥动头巾
一样轻松和得心应手。我就那么站着,看着祖父又回到了角落里坐下,他对自己的错误不加
任何掩饰,心安理得地坐在了那里。祖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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