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毛亮那双贼溜溜的大眼睛在一片向校内涌动的后脑勺里显得格外醒目,但是并不实用。他似乎只是站在那里展览他焦灼的目光。
就要与他擦肩而过了,他还在张望着远方。现在,轻轻击打地球的已经换成了他的左脚尖。
我来到毛亮背后,想拍拍他的肩告诉他不要再等了。这时候,一只苍蝇飞过来,停在了他心爱的花衬衫上。苍蝇刚站稳脚跟,好几条纤细的后爪就开始在肥大的屁股上忙碌不停。我怀疑它要产卵,便制止了它。等苍蝇飞到我再也看不见的地方之后,毛亮仍然在张望个不停。脚尖击打地球的频率也更快了。
“小毛,你在这儿干吗?”我拍了拍他的肩膀问道。
毛亮转过身,辨认了我一阵子,然后说:
“×。”
他眼白的颜色十分奇特,尤其是靠近虹膜的那部分,就像有人趁他熟睡时注射了成分不明的秽物进去一样。血丝在上面无情地蔓延。昨天晚上他喝多了,还抽了很多烟。一开始我劝他少喝一点,但是后来我喝得跟他一样多。
“我们闯祸了,”毛亮说完“×”后又对我说。
听了这话,我心里一阵烦躁。是的,这些日子我们除了闯祸几乎没有干过别的。这个我早就知道,不需要让人一大清早等在校门口煞有介事地告诉我。
我把目光从毛亮那张让人沮丧的脸上移开,望向高处的天空。每当感到愤愤不平,我便会下意识地做出这种举动。
上面空空如也,只有很大的一块天。我凝视着那块天,将自己的不耐烦锁定在上面。
见我无动于衷,毛亮加重语气强调到:
“操,我们闯了大祸了。”
“闯什么大祸,难道× × × × ?”我没好气地问。
他不置可否,而是搂着我的肩膀向校门口旁边的僻静处走去。毛亮比我矮很多,但是总喜欢搂着我的肩膀走路。这样做,对我们双方来说都是一件吃力的事情。
“还记得昨晚那个家伙吗?”毛亮问我。
“怎么了?”我反问道。我抖抖肩,示意他将那条令我不适的胳膊拿走。
他告诉我,我们刚走,那个人就死了。那是一个患有先天性心脏病的人,不是别的什么东西。他还告诉我,他从家出来的时候,看到好几辆警车停在学生宿舍楼前,警察们在楼梯口商议着什么,看起来像是找到线索了。
说完,他惆怅地看着我,仿佛我脸上爬满了使他苦恼的线索。我靠在墙上,太阳一丝不苟地晒着我。我觉得睁不开眼睛。
“是不是得出去躲一阵子。”我问毛亮。
“谁知道呢,搞不好我们要流亡了。”
听到“流亡”两个字,我心里咯噔响了一下子,随即脑海中涌出一组画面来:我和毛亮开着抢来的汽车在济青高速公路上飞驰,沿途烧杀抢掠,无恶不作。当夜晚来临,我们觉得疲倦了,毛亮便习惯性地搂着我的肩膀(这对我们双方来说都是一件吃力的事情),来到荒凉的郊外点起篝火,我们喝不地道的酒、吃不地道的肉、憧憬血乎哩啦的未来,间或想念一些亲人。陪伴我们的只有夜风,甚至连夜风也没有。毛亮喝醉以后还是像过去那样毫无来由地大叫大嚷,嘴里源源不断地吐露单调的脏话。妈了个逼的,操、操……等等。大多数脏话我想不起来了,平时我很少用心去记这些东西。我只是静静坐在篝火边,看毛亮拎着酒瓶子手舞足蹈地辱骂各种抽象的事物,并忍受着酒精带来的晕眩和匮乏。就这样,日复一日。
“流亡?”我带着疑惑自言自语道。我摸了摸口袋,想找支烟抽抽。抽烟可以使人冷静下来。可是我什么都没有摸到。
我又将手伸向了毛亮左边的裤兜,他喜欢将香烟搁在那里。
烟盒里只有半支烟和一个打火机。我把半支烟点上,将烟盒和打火机塞回原来的地方。毛亮马上又把它们掏了出来。他反复看了几遍空荡荡的烟盒,揉做一团扔到了脚底下。毛亮考虑了一会儿,伸手把我嘴上叼着的烟屁股取下来,狠狠抽了一口。
“我们怎么办?”毛亮将那团在他肺里匆匆转了一圈的烟吐出来后向我询问。
我没有回答他。我心里沉甸甸的,对眼下的问题感到一筹莫展。
校门外逗留的人已经寥寥无几,有轨电动校门在徐徐关闭。门卫老吕站在侧门旁边欣赏着这件由他负责的设备。新校门建成已经有些日子了,可老吕似乎仍然不敢相信眼前这个玩意可以不借助人力而自如地开关。
我心不在焉地瞟着一个从东边走来的男生。他走得十分欢快,不时对着地平线微笑,嘴中念念有词,就像学校有些令人快活的事情在等他去操作。但是当他看到我和毛亮的时候,神情一下子变得拘谨起来。
我对他招招手,那时候他刚刚因为拘谨而低下头。他没有看到我跟他打招呼,或者他看到了,却装作没看到。这个我说不准。
“嗨,”当他离我们比较近的时候,我说,“麻烦你过来一下。”
他停下脚步,小心翼翼地左右看看,好像在确认我叫的是不是他。他没有在周围找到别人,只好失望地走过来。
“你有十块钱吗?”我问。
“有。”他摸出钱包取了一张十元的纸币递给我。
我将它举到阳光充足的高处鉴别了一下。我生性多疑。
我对他说:“好了,你走吧。”
他刚要将钱包收起来,毛亮又把他拦住了。
里面还有几张钱,毛亮把它们拿出来揣进兜里,又将钱包倒过来在掌心里控了控,滚出了几枚钢。
毛亮将钢也揣了起来。
我去学校旁边的日用品零售店买了包香烟,然后与毛亮向远离学校的方向走。
毛亮问我打算去哪,我对他说,走一步说一步吧。
3
昨天晚上,我和毛亮去城东的老干部活动中心看一帮老头和一个老太太斗蛐蛐,看到很晚。他们每天晚上都在那儿,我们只是偶尔才去一次。
从老干部活动中心出来的时候,街上的行人已经非常稀少。毛亮问我,我们再到哪里去呢?我告诉他我也不知道。无论什么事,毛亮都喜欢先问问我的意见。这似乎已经成了他的本能。无疑,这会使我觉得自己总是受到重视,是个举足轻重的人。但我宁愿不是这样。我希望毛亮跟我在一起的时候能变得有主见。毕竟我不是万能的。
接下来,我们站在离老干部活动中心不远的一个路口抽了会儿烟。后来毛亮抬起手来将远处的一个人影指给我看。毛亮说,那个人怎么那么像张震呢?对此我也不敢肯定,于是冲那个人影喊了一句。
“张震。”
“嗳。”
张震家在离这儿不远的一个小镇上,平时住在亲戚家里。好像是舅舅或者叔叔。他曾经说过一次,但是我记不清了。每天他觉得困了以后,就去那个亲戚家睡觉,只有需要钱的时候才会回那个小镇上的家,跟他爸爸要钱。然后又回来。周而复始。
那些日子,张震的花销比较大,所以回家的次数挺多。他总是下午坐班车回家,然后再乘最后一班返城的小公共赶回来。已经几年了,他从不在自己家过夜。好像害怕他爸爸在早晨改变主意,将已经给他的钱收回去。
张震说,他刚从家回来,在几个游戏厅和溜冰场转了一圈,没有找到我们,便想我们一定是来了这里。张震说,我们站在这儿干吗,进去看看呀。我说,看个鸟,已经结束了,老家伙们都回家睡觉去了。张震问我,谁赢了?我告诉他是一个新来的老太太,以前没有见过。她连赢了四场,最后,很得意地走了。
张震点点头,好像明白了些什么。
“我们喝酒去吧。”张震说。
于是,我们就喝酒去了。
出了那家名叫“新青年餐厅”的小酒馆,我觉得眼前一道一道地闪金光,但是除了头晕和恶心之外,并没有其他不良反应,心里觉得挺亮堂。我在前面走,毛亮和张震趔趔趄趄地走在后面。中途,毛亮在一座公用电话亭前停下来,取下话筒对着话筒上的传音孔撒了泡尿,还将湿漉漉的话筒放到自己脸上,用一种妇孺皆知的地方话说,喂,喂,××吗?我是老毛,老毛呀。
后来,我们不知不觉就走到了学校门口。保卫室亮着灯,门卫老吕正坐在里面一边往嘴里扔花生米一边喝酒。毛亮摇撼着纯金属制造的电动大门扯着嗓子冲里面喊,老驴,老驴,我回来了。老吕放下手中的杯子并停止咀嚼花生米的动作,捏弄着手中的一粒花生米,侧耳倾听了片刻。常年酗酒使他的听觉受到了损害。毛亮又喊,老驴,驴。老吕站起来打开保卫室的门,对着夜空问,是毛亮吗?
常年酗酒不仅损害了老吕的听觉,也损害了老吕的视觉。
他看了很久,还是不能肯定抓着电动门栏杆往里窥视的人是毛亮。于是,老吕又返身回屋取出他看家的家伙——一根足有一米长的带灯泡的老式警棍。老吕脸喝得通红,眯缝着眼,用警棍照着毛亮的脸,一步一个脚印地走了过来。都快要碰到校门栏杆的时候,老吕才关上他那根可以照明的警棍。
果真是你小子!老吕说。
老吕原本可以将侧门打开让我们进去,但他却没有这样做,转身返回保卫室,按了个什么机关,学校大门缓缓向一侧缩了进去,露出一道足够宽的缝隙供我们进入。等我们进得门来,大门又缓缓地伸展开来,直到重新隐没在墙体之内。这就是老吕的工作。他喜欢看到电动大门开关的样子。
等将校门关妥,老吕又在保卫室门口出现了。毛亮嬉皮笑脸地走上前去,用左手给老吕敬了个礼。吕老师,您辛苦了。毛亮说着,便将右手夹着的烟戳到老吕的嘴上。
“吕老师,您抽支烟休息休息。”
老吕紧闭着嘴,脑袋使劲向后躲闪,想避开毛亮的烟。老吕是个酒鬼,不过让人难以理解的是,他从不抽烟。老吕好不容易才挣脱开,他说,你这个孩子,又不是不知道我不抽烟。
毛亮很快又把烟杵了过去。
“不行,吕老师,你一定要抽,不然你会让我觉得你看不起我。”毛亮说。
“好,好,我抽,我抽。”老吕把烟接过去,装模作样地抽了一口,还咂吧咂吧嘴,说,“这样行吧。”
毛亮满意地拍拍老吕的肩,又敬了个礼。
吕老师,您辛苦了,毛亮说。
然后我们继续前进。
老吕依次向我们挥手致意,叮嘱我们要小心走路,这么黑的天,别磕着碰着啥的。我冲他勉强笑了笑,没有做声。那会儿酒精正开始在我的身体里产生副作用,刚出酒馆时那种心里亮堂堂的感觉已经荡然无存。我头疼得厉害,没有心情说什么客套话。
我们就那样走了一阵子。
后来,毛亮问我,你说,我们到这儿来干吗?我告诉他我也不知道。我原以为毛亮信步来到学校,一定有他自己的主意。事实上,我被酒精搞得神魂颠倒,甚至连这种想法也没有。我只是身不由己地跟在毛亮的后面,无论去哪里都是可以的。
毛亮说,“我们找个别的地方吧,这里不安全。”他颤颤巍巍地举起胳膊,又想往我的肩上搭,被我毫不犹豫地击落了。
“我走不动了,我得找个地方先睡一觉。”张震说。见我们停下来,他迅速地蹲到地上,捧着脑袋大幅度地摇来摇去。
毛亮站在原地,身子晃了晃,两条腿像圆规一样前后划拉了两三个弧。
他仿佛是在思考。
“OK,”毛亮打了个响指, “小的们,随我来。”
张震托住脑袋抬起头,看看我,又看看大摇大摆朝前走的毛亮。
“毛亮这是要干吗去?”张震问我。
我告诉他我也不知道。他们总喜欢问我各种各样的问题,有时候这会令我厌倦。
毛亮走出一段,回头看看,发现我们仍然呆在原地不动,便露出些许的不快。
“小的们,快跟我来呀!”他说。
长话短说。我们跟着毛亮去了。
男生宿舍楼前一片岑寂,过道里黑的。毛亮蹑手蹑脚来到近前,在夜幕下仿佛一下子变得矫健起来,噌一下就蹦过了一楼与地面之间的五级阶梯,落地时几乎没有发出一丝声响。毛亮的身手感染了我们。我和张震打起精神紧走几步也赶上来。张震学着毛亮的样子蹦,他边蹦边对我耳语道:“看我也噌的一下。”但是他喝了太多的酒,已经无法准确地驾驭自己。最终他只是摔在了楼梯上,疼得抓耳挠腮。
我本来也准备那么干来着,看到张震的样子以后,便毫不犹豫地放弃了这个念头。然后,我一步一个脚印地来到走廊上。
张震在楼梯上摔倒的时候,毛亮已经保持蹑手蹑脚的姿势顺利来到一间宿舍前。他将耳朵凑到门上,试图窥听里面的动静。他听到的只是身后的扑通一声。毛亮回头看了看,见我正从不远处向他走来。
他一愣,似乎有什么疑问。
“张震呢?”我想他一定会这么问的。
但他没有。因为他很快发现了蜷缩在地上正竭力用理智抵抗疼痛的张震。毛亮将一枚食指竖在嘴的前方,随即将嘴唇撅了起来。
“嘘,嘘。”他对着张震的方向轻轻朝中指上吹了两口气。
干完这件事情后,毛亮没有继续在那间宿舍前逗留,他猫着腰向前,将耳朵贴到了另一扇门上。我紧跟上去,也想听一听。可是除了耳轮蹭在门板上发出的刷刷声外,什么动静也没有。
毛亮沿楼道口左边的走廊逐一在宿舍前窥听。我没有那么做。我只是凭直觉有选择性地在几扇可疑的门前侦察了一番,我甚至一度跑到了楼梯左侧的走廊上。因为始终一无所获,我渐渐对此事失去了热情。这时候,我看见毛亮在走廊尽头的一间宿舍前对我勾手指头,示意我过去。
我在毛亮的指点下听到了里面传来的议论声。
“妈拉个把巴,阎东祥那个狗日的,打我一巴掌到现在还疼。”有人说。阎东祥是高二八班的班主任,素以严厉著称。这个我知道。
“嗨,你说,阎东祥跟王美干的时候也他妈一本正经地拉着那张驴脸吗?”是另一个人的声音。王美是阎东祥的妻子,同时还是高二的化学老师。这个我也有耳闻。
然后,里面一下子安静下来。我想他们一定是在分头想像阎东祥赤条条横亘在王美身上的样子。只有一个家伙大概是在驱赶蚊子,巴掌打在肉上,发出悠闲的噼啪声。
“嘿嘿。”过了一会儿,一声坏笑从黑暗中蓦然升起,有人清了清喉咙,紧跟在那声坏笑的后面用一种与其年龄不符的沙哑嗓音说,“兴许阎东祥根本就不会××呢。”
“好了,好了,别吵了,都什么时候了。”有人不满地说。从那厌烦的口气中可以判断出,说出这些话的,一准是个有良知的人。这个有良知的人刚一发言,其余人的指责便纷至沓来。他们说睡你他妈的觉吧,少废话;滚出去睡;操,阎东祥是你爹呀等等。那个有良知的人孤掌难鸣,只好一边歇着去。但是,方才的话题被打断了,一时半会儿不知如何进行。有个人还在嘟嘟囔囔地抱怨那个已经闭嘴的有良知的人。可大伙儿对此没有再表现出什么兴致,于是,宿舍里又渐渐沉寂下来。
后来有个家伙惴惴不安地问,你们说,阎东祥会不会在门外偷听呢?
“怕他干啥,”那个声称阎东祥不会××的人说,“他要是现在在门外,我就出去灭了他。”
4
“是谁要灭了我?”有个沉稳的声音突然在我背后一字一顿地冒出来。
刚才我跟毛亮都被宿舍里的对话吸引住了,不知道什么时候,张震已经从台阶上爬起来,不知不觉来到了我们的身旁。
张震挤上前来,敲敲门。
片刻之后,我听到有人趿拉着拖鞋向门口靠近。
张震的右手一直按在门上,插销刚一拨开,他就猛推了一把。
浓郁而又难以言表的气味涌了出来,像一阵突如其来的不正之风。
张震挪动高大、结实的身躯冲破这股不正之风,叉开腿将双臂环抱在胸前,站在了宿舍的中央。怎么说呢,张震的体格有些不像人类,尤其是从背后看的时候。张震是高三的体育特长生,善于掷铁饼和散打。他特别喜欢向别人展示自己的肌肉,他也喜欢用肌肉向陌生人证明自己的力量。他喜欢的事情挺多。
宿舍里又臭又黑,使那盘置放在某张床腿边正以星火之势燃烧的蚊香显得很突兀,有效地烘托了现场的紧张气氛。八个床位上只有两个人吊了蚊帐,其他人似乎都不屑于选择行之有效的手段去阻止蚊虫的冒犯。潜伏在门背后角落里的蚊群被张震推门的粗暴动作惊扰,纷纷扇动着翅膀腾空而起。我估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