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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掏出笔,想坐下替“钳工王”填写表格。将坐下还没坐下之际听到一声猛烈的爆炸……
这一声猛烈的爆炸,将每一个人都震呆了。
全体刹那的呆状之后,人们争相往外冲。章华勋被人流裹挟到外边,跟随人们朝西北方向一片空旷野地跑……
那儿硝烟还没散尽。雪上出现了一个熏黑的坑。坑的周遭,方圆数米内,白雪上遍布腥红的点子,空气中弥漫着火药味儿。
人们跑到那儿,围着那坑,看着,一时都猜测不到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有人捡起了半顶帽子:“看……这……这是不是‘钳工王’的狗皮帽子?……”
“是,没错儿,是他的,他刚才在台上不就戴着这顶帽子来么?……”
“那儿是什么?挂在树上的……”
附近一棵树的枯枝上,挂着大半条灰色的围巾,旗幡也似的,在寒风中飘摆……
一个小伙子攀上树取那围巾,他还没下树就失声恸哭了:“是我师母的围巾!师傅啊,师母啊,你们何必这样啊!天啊天啊,我的好师傅啊……”
小伙子哭晕了,从树上摔落下来……
人们什么都明白了。
一些男人和女人,摘下了她们的帽子,摘下了他们的围巾,纷纷地,双膝跪在那坑的周围了。他们和她们,都是“钳工王”的徒弟,或者,是他的徒弟的徒弟……
章华勋和另一些人,也都跪下了。
旷野上,寒风中,一片哽咽,一片哭声。
在一九九六年最后几个日子中的这一个日子,这个解体了的军工厂的几代工人,以跪和哭,悲痛地哀悼他们中曾经最优秀的一个。
“钳工王”的女儿,哭着交给了章华勋一封信。
“钳工王”在那封信中写道:“徒弟,别抱怨我和你师母就这么走了。也替我请求大家别抱怨我们。你师母早就不愿成为他人和社会的累赘了。她早就暗暗下了决心作出这种解脱自己也解脱他人和社会义务的选择。她跟我商议过多次了。我终于被她说服了。我们感情深,这你也是知道的。何况医院最近诊断出,我的一只肾已坏死。所以,我莫如陪她一起走。我俩在厂里徒弟太多,就别为我俩开追悼会,多不吉利,又多讨厌呢。所以,我们就选择了这一种走得无影无踪的办法。如果反而添了更大的麻烦,那对我们来说是事与愿违。答应我们,千万别开追悼会。没那个必要……”
章华勋的泪珠子噼哩啪啦地往信上掉。
他没看完那封信,就将“钳工王”的女儿扯入怀中,紧紧地紧紧地搂抱住,怕她被谁从怀中夺走似的。
而那少女,就哭着叫了一声:“爸爸……”
章华勋被叫得肝肠寸断,心如刀绞。他几乎哭得喘不过气来……
他从怀中推开少女,又向那坑接连地磕起头来……
那被炸黑了的坑,似乎在默默地向他倾诉着什么……
它似乎意味着,这一代钳工之王的一个令人震撼的句号。
他曾是他的许许多多工人弟兄和工人姐妹们的骄傲。
他的传奇性故事,曾使“钳工王”这一工种增加过非常荣耀的光彩……
章华勋对自己恨极了。恨自己为什么那么的麻木,竟未从“钳工王”的“演说”中预感到悲剧的发生……
所有的人都向那坑磕起头来……
离人们不远处,站立着港方的全权接收代表,他缓缓地,也从头上摘下了帽子……
第二天,港商代表紧急约见章华勋。
“非常抱歉,我又经过一夜的思考,决定还给你们这个。我想,我应该带领那些将被裁减下来的工人另谋我们共同的出路……”章华勋将那大红的委任证书放在了桌上。
“不后悔?”
“不。”
“等等,先别走……我想告诉你——昨天,我与我们总裁通了一次电话。他已决定另拨三千万元,扶植将被裁减下来的工人们,办一个分厂,隶属总厂。将来可以为总厂进行多种经营。我的意思是……这也需要一个有凝聚力而又有奉献精神的人……”
“……”
“算是贷款方式的一种扶植。第一年免息,第二年按大陆的息率付息,第三年要按香港的息率付息……你敢不敢?”
“……”
“章先生,昨天,我的心情也非常难过。你如果说敢,我的心情会好受些……”
“敢。我当然敢……”
全权代表欣慰地微笑了一下。
“那么,你就得坐下,和我详谈这件事了。”
章华勋凝视着对方,默默地,然而也是表情坚定不移地在沙发上坐下了……
第四卷私刑(1)
现在,三个男人坐在了一家饭店的单间里。
饭店在这一座小城的档次,相当于北京饭店之在北京。
夜晚已经用它的黑斗篷紧紧裹抱住小城。是小城的人们开始享受的各自吮咂人生的时分。就享受的基本内容而言,中国别处有多么丰富,这座小城也有多么丰富。换言之,中国别处有多么简单,在这座小城里也同样地简单。不过就是吃喝玩乐,外加上红粉服务。这世界至今还是男人们主宰的世界,享受二字也多半还是一个男性化的词,女人们只不过是这个词的一条注脚。
正值炎夏。这一个夜晚一点儿风都没有。穿着少得不能再少的小女子们,或单独或结伴在热闹的街道上悠荡过来悠荡过去。于是几乎凝固着的空气中充满了香脂的微味。自从张艺谋拍了一部电影叫《大红灯笼高高挂》,大江南北,长城内外,中国的大红灯笼小红灯笼挂的哪哪都是。当那些穿着少得不能再少的小女子从灯笼底下徐徐而过,她们的裸肤就被映红了,更加显得秀色可餐。于是男人们望向她们的目光顿时迷醉,没法儿不心猿意马起来。在这一个夜晚,在这一座小城,有的男人将潇洒地挥霍掉几千元,有的男人却也能仅仅用一百元,就满足了生命各方面的享受愿望。五十元足可在摊上饱吃一顿夜宵,往胃里灌一大扎啤酒。
然而三个男人走入饭店的神情竟有些与众不同。他们的表情都显得那么阴郁,甚至,还可以说给人一种表情严峻的印象。但除了大堂里的迎宾小姐,其实另外也没谁注意他们的表情怎样。他们一个三十多岁,一个四十多岁,一个五十来岁。他们穿的也都很一般,很随便。三十多岁的穿圆领背心,短裤,理的是刷子般齐的板寸头;四十多岁的穿白褂子,黑裤子,分明的已经穿在身上数日没洗了;只有五十来岁的那个穿的齐整,也不嫌热,衬衫外还穿了件单西服,一双皮鞋看去是当天刚买的,总之上下一新,但头发却有两个月没修剪了。满脸络腮胡子乱乱扎扎的。他使人怎么看怎么觉得他是农民,事实上他也确是农民,这样的一家饭店显然不是他来过的地方,他一进饭店,好奇地四下张望,并有些局促。
迎宾小姐迎向他们,抱歉地说座位已经满了,对不起,请下次惠顾之类。
三十多岁的男人冷冷地说:“我们预定了单间。”
迎宾小姐不由一愣,询问了两句,怕他们是冒名顶替者似的,慎重起见地去总台那儿查预定单。
三十多岁的男人就愤愤地嘟哝:“妈的,好像咱们不配到这儿来似的!”
四十多岁的男人向他使了个眼色,意思是他又何必那样?
五十来岁的男人仍局促着,自言自语地说了一句话是:“我可没钱……”
迎宾小姐弄清楚了某个单间确是他们预定的,这才彻底收敛了脸上的狐疑,于是堆下职业的盈盈甜笑,引领他们上了楼。
三个男人刚一在单间坐定,服务员小姐立即接替了迎宾小姐,呈送菜谱。
四十多岁的男人恭敬地对五十来岁的男人说:“大哥,你先点。”
三十多岁的男人立刻也说:“大哥,你就只管拣那好菜点,千万别怕费钱。咱们买得起单。”
五十来岁的男人点了几样家常菜。三十多岁的男人说这算点了些什么啊?吃这样家常菜还用到这种地方来?四十多岁的男人说,说得也是,于是两个各自指着百元以上的菜又点了六七样。这使五十来岁的男人不但局促,而且不安了,连说:“多了多了,吃不完,浪费了可惜,二位兄弟何必的呢?”
小冷盘还没上齐,也不劳服务小姐的服务,三十多岁的男人就迫不及待地斟满了三杯满,催促另外两个男人举杯。
于是他们碰起杯来。
三十多岁的男人说:“大哥,你受委屈了。”
五十来岁的男人说:“这话见外了。咱们不都一样的么?”
四十多岁的男人说:“兄弟间,各自心里有数就是。干!”
于是都一饮而尽。
……
这三个男人,原本是互不相识的。三十多岁的男人,曾在小城开一家照像馆,同行里业务数第一;四十多岁的男人,曾在小城经营一家饭店,店面虽不大,生意很红火;五十来岁的男人,曾是郊区农村出了名的养兔大王,日子过得颇富裕。他们是由于同一件事结为兄弟关系的。那件事,既可以说是同样的遭遇,也可以说是同案犯。
七年前,小城乡镇企业局成立了一家公司,当然是姓“公”的有限责任公司,也当然是为了“搞活经济”,使小城的大小“公仆”们有一笔财政以外可以合理合法地自由支配的机动资金,提高提高福利待遇。那正是政府部门办公司办疯了的时期。
那时期讲的又是“借钱生钱”的手段。于是由乡镇企业局一位处长任总经理的那一公司,召集小城辖区内一概先富起来的人们开了一次会,大讲了一通公司的远大前景之后,便向众人拱手集资,动员大家自愿入股。当年一些部门明里暗里向民间集资办公司,有市里的头头脑脑高坐在台上,而且按入股算,被请去的人们,谁又能不出点儿血呢?何况,他们认为,政府的一个堂堂正正的局办的公司,有诸位头头脑脑支持着,还能赚不到钱么?不图分红,随时撤股是没问题的吧?于是现场一下子就集了百多万。有些人表现得相当积极,报数大方。他们见小城的头头脑脑高坐台上,难免的存讨好卖乖之念……
却也有人不愿出血,前边提到的三个男人便是。他们一听明白了,就悄悄起身离开了会场。
但是名单上列着他们的名字啊。
自愿不自愿,能由着他们么?
于是事后有人找到他们。
“不是说自愿的么?”
“是啊,你入了股不就是自愿的了么?”
“我要是非不入呢?”
“你看,名誉董事长、董事们,有这么多是市里的领导。请你入股,是抬举你呀。你非不给他们点面子?”
对方的话语,再往下说,听起来像利诱,其实也隐含着威逼了。
三个男人当年分别听到的都是差不多的话语。
他们只得很不自愿地分别“自愿”交出了五万元了事。
但是他们又都坚决地声明——不是什么“入股”,而是“借给”。都坚决地要求给他们开正规的乡镇企业局的财务借据。
在这一点上,他们有着相同的较真的秉性。
人家给他们开了那样的借据。只要能得到他们的钱,人家的态度是什么都好说。
……
过了半年,国务院颁布法规,限令各级政府部门与所办公司彻底脱钩。
这他们不知道。因为生活在小城里和农村的他们,并不天天关心国家又颁布了什么法规。脱了钩的那个公司,也从未通告过他们。
又过了半年,借据上写明的一年期限到了,他们分别去要钱时,那个公司没有了,“自行消亡”了,一切财物,也不知哪里去了。
他们没处要回他们的钱了。
五万元,对他们都不是一笔小数。他们也都分别遇到了经济方面的困难。有的因为生意不景气,入不敷出了;有的因为老人患癌症住院;有的因为孩子上大学。
他们较真的秉性被空前地刺激起来了。
然而,公司已经没有了,他们去找谁呢?找的人都不理他们。被找烦了,甚至对他们言语呕呕,如喝狗子。
当过总经理的那位处长调走了,而且,据说还高升了。
乡镇企业局的局长也调走了,据说也高升了。
一位副局长成了正局长,与调走的正局长长期貌合神离,矛盾深深。
他大发其火:“再来找,门都别让进!谁放进他们来了,我对谁不客气!我这位局长,可不是专给前任揩屎的!”
正是:子系中山狼,得势便猖狂。
结果三个男人某一天,先后被阻拦在乡镇企业局的楼口,所受粗暴蛮横的对待,令他们倍感屈辱。
他们就是在那种情况之下相互认识了的。
从前的中国有句话是——秀才遇见兵,有理说不清。
他们现在觉得是百姓遇到了官僚,更加的有理说不清了,简直就根本没什么说理的机会了啊!他们想,他们还不是最最普通的平头百姓,提起来还曾算是个人物。
他们岂能咽下这口气?每人那被“借”去的五万元,是他们靠诚实劳动获得的啊!他们当年之所以终于还是借给了,乃因那是市里一个局级单位热热闹闹挂牌剪彩成立的一个公司啊!回想起来,一切历历在目啊!坐在台上的市里的头头脑脑们,不是都发言祝贺了么?
于是他们一合计,就联合成同一个“战壕”里的“战友”了。
他们便去找市里的头头脑脑们。
结果也是十次有八九次被阻拦在外,偶而一次“突破封锁线”见着了一个,或对他们老奸巨猾地打太极拳,或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地反而对他们大加训斥——“你们靠什么富起来的?还不是靠政策?政策谁给你们的?我们怎么?出了点血,区区五万元,心疼啦?逼领导还债?太过分了吧!实话告诉你们,不就加起来十五万么?不是还不起,是不能还你们!因为不能惯下你们这种忘恩负义的臭毛病!还了你们,当初那七八十人都来讨债,我们还有消停之日么?……”
他们低声下气地强调——咱们和那七八十人不一样啊;咱们的钱,当初是被借去的啊,不是入股啊……
“什么借不借的!借也是入股!反正当初都是那么一回事儿!这一点你们当初是应该心里有数的!入股就有风险,权当你们风险投资了吧……”
他们被训斥得一愣一愣的。
三个男人一合计,得啦,谁也别再找了,干脆,告吧。于是他们告了乡镇企业局。
为了稳操胜券,还合出一大笔钱聘请了律师。有理,有据,有小城里名气颇大的一位律师相助,他们自信官司是一定能打赢的。
结果他们反而败诉了。
第四卷私刑(2)
独立法人——独立经济和债务责任。
对方的律师,振振有词,只援引一条法律,却仿佛站在绝对真理一边似的。
而他们的律师,却不知为什么,变得口拙舌笨语无伦次了。
他们中的一个愤而反驳,你们引的那条法律,那是指公司和公司、企业和企业,公司企业和个人之间的商业买卖过程中发生的经济纠纷,而我们没做什么交易什么买卖,我们的钱是被借去的!
那好啊,被谁借去的,找谁要去吧!
借据上盖着乡镇企业局的大印!
那是假的!
有什么证据是假的?
又有什么证据是真的?
他们觉得,他们起诉的,哪里还是些“公仆”们,简直是些无赖和流氓啊。
那天晚上,三个男人聚在一起喝酒,以解愤闷。其中一个起身去厕所,经过饭店里一单间,闻听他们聘请的律师正在里边大唱其歌。将门轻轻推开道缝,见除了他们聘请的律师,竟还有被告方的那两位律师,还有乡镇企业局的局长,还有法官。那四个正每人搂抱着一个“小姐”,不管不顾地在沙发上椅子上乱作四团。第五个“小姐”与自己们聘请的律师勾肩搭背而立,你唱一句,我唱一句。你唱时我亲你,我唱时你亲我……
于是他将两名“战友”也叫来偷窥。
另两个不看则已,一看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