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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47-平民梁晓声-第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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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班长回答:“娜嘉,这是苏联女孩名,他们在呼唤孩子。”他们呼唤孩子,与我们毫不相干。持刀的伙伴向我摆了一下头,我就欲走到外面去,将那条半死不活的狗拖进哨所。    
    它却突然叫了起来。呵,我从未听到过任何一条狗在任何一种情况下发出那么悲哀的叫声。那简直就不是一条狗在叫,而是一个身陷绝境的人在回应对自己的呼唤。我至今一回想起这件事,这条苏联猎狗当时那种悲哀的叫声,犹在耳畔。我是难以将这一种狗的哀叫声用文字描绘出来的。那是文字无法描绘的。狗最具有人的灵性和人的情感。在某种情况下,比如在彻底绝望的生死关头,人会发出像兽一样的嚎叫,狗会发出像人一样的声音。无论前者抑或后者,都是震颤人心的。那条苏联猎狗的叫声,是太像太像一个就要被杀害了的孩子听到父母呼唤后的哭喊了。    
    那声音几乎使我们每一个人的心跳都为之屏止了。    
    在这狗的一阵悲哀的叫声过后,江对岸苏联老头和老妪的呼唤声更接近我们了。显然他们循着狗叫声,沿江对岸的土堤一面继续呼唤一面奔跑过来了。听呼唤声他们是站在正对我们哨所的地方。在他们和我们之间,隔着冰封的乌苏里江。人的呼唤声和狗的应叫声,震颤着比冰封的江面要宽阔几倍、十几倍、几十倍的夜空。也许一阵枪声都不足以对我们,不足以对边境地带的这个无月无星、黑雾沉沉的夜晚产生如此强烈的震撼力。    
    我们都一动不动,呆呆地倾听着。    
    班长首先走到了哨所外面,我们也一个个走到了哨所外面。    
    连风也没有一丝。一个一切都仿佛静止了的夜晚。一个极其寒冷的夜晚。静止的一切使人感到犹如被寒冷冻住了。声音是不可能被冻住的。冻不住的声音,人的呼唤声和狗的回应声,以一种穿透这犹如被冻住了的黑沉沉的夜晚和犹如被冻住了的大自然中的一切的力量,震撼着我们的心。    
    没有月亮也没有星星,冰封的江面是锡铂色的,能见度达不到十米之外。我们虽然看不见那站立在对面土堤上的一对苏联老人,但我们确信,他们也许比我们想像的还要衰老,甚至可能是两个老态龙钟、步履艰难、形将就木的人。只有老到这种程度的人,才会发出那么竭尽全力,苍凉凄楚,每个字的音调都颤抖着的呼唤声。    
    “娜嘉……”    
    “娜嘉……”    
    我们不必问班长就早已明白了,他们是在呼唤这条狗。    
    “不他妈的发慈悲!”一个伙伴将哀叫着的狗拖进了哨所。这是一句气冲冲的话。人在极想却又很难硬起心肠的时候,往往会说出类似的话。实际上是对自己发泄的气恼。    
    我们又都跟着走进哨所。    
    持刀的伙伴,将刀朝地上狠狠一掼,走到他的铺位,仰躺下去了。    
    刀子深深扎入义气松的锯平面面。    
    班长沉默着。    
    “我声明啊,我不要狗皮了……”那个来自大上海的伙伴喃喃地说,蹲到炉前去了,拨出一块炭火吸烟。    
    沸水冒出雾般的蒸汽。    
    哨所小小的房间,充满蒜汁的辣味。    
    班长拔下刀,盯着那狗。它一被拖入哨所,就不叫了,它也瞧着班长。它眼角挂着泪。是的,它眼角挂着泪。它无声地哭了。我生平第一次亲眼看到,狗是会怎样默默地哭的。谁如果不相信狗在悲哀时会哭会流泪,谁就缺少人性。    
    狗的主人也哭了。他们的呼唤声告诉我们,他们是哭了。他们是边哭着边呼唤。    
    班长朝狗弯下身去。    
    “班长……”我一把抓住了班长那只拿刀的手腕子,用目光苦苦向班长哀求。    
    班长用另一只手扳开我的手,轻轻推开了我。他并非想杀狗,是用刀去割钢丝套。好一会儿,才将钢丝套弄断。刀锋变成了锯齿。    
    


第二卷鹿心血(2)

    狗慢慢站了起来。由于我们放了它,它似乎意识到自己的命运发生了转机,不像先前那么惧怕我们了。它那双狗眼有点疑惑地望着我们,本能的戒心使它不敢移动地方。它仿佛在暗暗揣度,我们对它发的慈悲,究竟是应该信任的善意,还是不应该信任的人的狡猾或计谋。它被套伤得很重,后胯毛脱皮绽,血肉模糊。    
    班长低声说:“医药箱。”    
    我立刻拿来医药箱。    
    他又说:“给狗上点药,包扎一下。否则,它的主人会非常恨我们的。”    
    我帮着班长毫不吝啬地往狗的伤处倒红药水,撒消炎粉。之后,又仔仔细细地给它缠了几圈药纱布。它竟非常温顺,一旦意识到我们不再想伤害它,便很驯良地听任我摆布它了    
    班长在一张纸上写上几行俄文。写完,念给我们听。    
    他写的是:我们并不想伤害你们的狗,希望它不再过到江这边来。    
    我献出了一个牛皮纸信封,班长将这封“国际信件”让狗叼住。    
    我推开哨所的门,我们望着那狗慢慢走了出去,消失在黑暗中……    
    从此,我们套住的野兔再没丢过。一场大雪覆盖了那条狗留在我们大地上的踪迹,也覆盖了它留在我们记忆中的“形象”。    
    新年前几天的一个夜晚,我们熄灭马灯,都已钻入被窝了,忽听有什么东西在外面扒门。    
    “熊?……”我低声说出一个字。熊才胆敢扒有人住的宿舍的门。    
    大家顿时紧张起来,一个个下意识地拿起立在床头的枪。    
    扒门声后,是一阵狗的焦急的低鸣。    
    “娜嘉!”班长仿佛具有什么特殊功能,首先听出了是那条苏联猎狗的声音。我们没听出来,因为我们已把它忘掉了。    
    班长穿着衬衣衬裤,赤脚蹦到地上,迫不及待地打开了门。    
    果然是“娜嘉”。    
    “娜嘉!”    
    “娜嘉!”    
    我们也都纷纷掀起被子,蹦到了地上。虽然我们曾向它的主人声明,希望它不再过到江这边来,但它的出现,却使我们感到非常高兴,也感到非常意外,非常惊诧。    
    “娜嘉”身后拖着什么,被门坎卡住了。班长赤脚从外面搬进来一辆小爬犁。    
    我们怀着极大的好奇心围了上去。    
    “娜嘉”像我们的老朋友似的,逐个往我们身上扑,柔软的舌头不断亲昵地舔我们的手。    
    爬犁上绑着一个小帆布口袋。班长打开口袋,我们愣住了——两只野兔,一只野鸡,一瓶酒,一封信,还有一大包用旧俄文报纸包的什么。班长打开报纸——许多油渍渍的小饼,还是热的呢。    
    “娜嘉”伏在我们对面,两条前腿并拢,将头舒服地枕在前腿上,转动着它那双少女般温存的眼睛,得意而友好地瞧着我们。    
    班长拆开信默默看着。    
    我们都非常急切地想知道信上写了些什么,催促班长念给我们听。    
    信上写的是:非常感激你们对“娜嘉”所发的慈悲。上帝会替我们报答你们。我们无儿无女,“娜嘉”如同我们的孩子。它是一条好猎狗,就像一个有教养的好孩子。我老了,它是因为没有人再带它去打猎,熬不住寂寞,才干出蠢事。尽管它非常聪明,却无法理解什么是边境线。它叼回来的东西,我们一直冻在仓库里,从没产生过想吃掉的念头。请相信,在我们的村子里我们是两个受人尊敬的老人。我们让“娜嘉”将野兔和野鸡带给你们,物归原主。你们就要过你们的新年了,酒,是我们表示谢意的一点礼物。馅饼,是我年老的妻子亲手烤的,但愿你们爱吃,我们祈祷仁慈的上帝降福于你们……    
    班长的俄文水平很高,全团数一数二,否则,他也不会被任命为边防哨所的班长。以上用中文写出的那封信,相当准确地表达了俄文原信的意思。我如今怎么还居然能够记得这封信的词句,那是连我自己也解释不清的。人的头脑对某些造成深刻心理冲突的事往往会保持格外长久的记忆。    
    那封我们一句话也看不懂的信,在我们每个人手中传了一遍,传回班长手中,被他投入火中烧了。    
    他说:“野兔和野鸡,是我们套的,我们留下。馅饼是他们的一番真诚心意,我们也留了。至于这瓶酒,我们有纪律,不许喝酒,只好由‘娜嘉’再带回去。”    
    我们都表示赞同。    
    “娜嘉”离去后,我们披着大衣,围着火炉,有滋有味地吃了一顿馅饼,又吸着烟聊了许多。最集中的话题,是每个人的母亲顶善于做哪一种好吃的东西。这类“精神会餐”我们时时举行,但那一次,除了食欲的刺激而外,我们的心理上还感受到了一种很不寻常的补给。只是大家都有意避开这一点,只字不谈。    
    以后,“娜嘉”经常越过江面,到我们哨所来。我们每个人都与它产生了特殊的感情。我们都开始喜爱上了这条漂亮的苏联猎狗。我们在江边巡逻时,它总是从容而矜持地跟随在我们身后。大概它以为是在跟随我们散步。中国的边防士兵(尽管我们是非正规的),带着一条从苏联那边跑过来的猎狗,巡逻在弥漫着敌对情绪的边境线上,旁人(无论我们的人抑或他们的人)肯定会认为简直匪夷所思。    
    我们也常带它追逐野兔野鸡。那时,它才真正显示出一条出色的猎狗的本领。它的速度快极了,而且是那么样灵活,善于在全速追逐过程中突然转折方向,由追逐变为拦截。再狡猾的野兔一旦被它发现都难以逃脱。它完全取代了我们的兔套。    
    它给我们带来了多少快活啊。    
    “咱们的‘娜嘉’……”我们甚至开始用这种大言不惭的话谈论它了。有时,它也会留在我们哨所过一夜。看得出来,它也对我们这几个中国小伙子有了特殊的感情,对我们的哨所有了特殊的感情。    
    狗毕竟是狗,再聪明的狗,也不可能像人一样去理解某些事物。我常常一边逗它玩耍,一边暗想,如果它能够理解什么是国界,什么是哨所,什么是中苏关系,它恐怕就绝不会将我们的哨所当成第二个“家”了吧。    
    春节前,连队的马车给我们带来了从城市寄给我们的包裹。我们中有上海知青,北京知青,天津知青,也有哈尔滨知青。我们打开的包裹凑在一起,东西就很可观了:糖,饼干,香肠,肉松,巧克力,麦乳精,烟,茶,果脯,瓜子……    
    班长说:“我们每人拿出一份,放在一起,‘娜嘉’来了,叫它带过去。”    
    我们都认为这是理所当然的事。于是人人拿出最得意的一份,塞了满满一书包。    
    班长又说:“这件事,只能我们六个人知道。如果有第七个人知道,就证明我们之间有了出卖者。”    
    我接着班长的话说:“都发誓。”    
    我们发了誓:谁如果对第七个人讲了这件事,那就连“娜嘉”都不如。    
    不是一个可怕的誓言。    
    但对我们来说,却是一个内涵有分量的誓言。    
    那天,“娜嘉”没有来。    
    第二天,也没过来。    
    第三天,仍没过来。    
    我们都一心一意盼望着它过来。    
    它却似乎明白了什么是国界,似乎再也不会过来了。我们一天比一天失望。    
    塞满了各种好吃东西的书包,挂在柱子上,渐渐落满了灰尘。一个月后,东西少了。又过了半个月,更少了。有一天,书包空了。班长将空书包扯下来,甩到了铺位底下。    
    白天,我们在江边巡逻时,常常不由自主地站下,向江对面呆望,幻想着“娜嘉”突然出现在对面的土堤上,越过江面,奔向我们。    
    夜晚,哨所外一有什么动静,我们就会以为是“娜嘉”来了。班长好几次光着脚跳到地上,急急忙忙打开门。门外却只刮进寒风。    
    我们终于悟出了一个道理:“娜嘉”毕竟是一条苏联狗。我们毕竟不是它的真正主人。一旦悟出了这个简单的道理,我们便不再谈论它。我们不再谈论它,却并不意味着我们根本不再想它。    
    乌苏里开化了。    
    我们担负着巡逻任务的这段江面,变得比冰封时宽阔多了。江水天天上涨,对面的土堤矮了。江面时刻漂浮着巨大的冰排。冰排重叠堆砌,在江中形成一座座小冰山。它会猝然崩溃,带着毁灭性的冲击力,被湍急的江流疾推而去。    
    一天傍晚,我和班长巡逻完,并肩往哨所走。这季节,春天虽然到了,乌苏里虽然开化了,但气候并未明显转暖。大地上的雪,白天溶化,夜晚冻结。江边罩着一层滑溜溜的冰壳。一脚踩下,发出嘎吱嘎吱的碎裂声。风,还是挺硬挺刺骨的。我们都穿着大衣。乌苏里江在落日的余辉和晚霞的辐射下,托着千百块冰排,汹涌向前。江波闪耀着金色的粼光,冰排镀着赭红的釉彩。那情景十分壮丽,仿佛一股势不可挡的岩浆流,将地切为两半。冰排互相撞击,发出阵阵奇特的骤响。    
    班长发现了什么,指着前面说:“你看!”    
    江边伏着一个人。    
    我们跑过去才看出,不是人,是狗。是“娜嘉”!它肯定勉强挣扎着才游上岸,一上岸,便丝毫力气也没有了。它几乎和江边的冰冻在一起。它的湿毛皮成了冰铠甲。我和班长用枪托将它四周的冰层捣碎,才抱起了它。我脱下大衣裹住它那半僵的身躯,朝哨所猛跑。    
    一闯进哨所,我就将“娜嘉”放在火炉旁,让它卧在大衣上。    
    班长立刻往炉子里添木柴。炉子一会儿就烧红了。“娜嘉”的冰铠甲溶化了,流淌下来的水弄湿了我的大衣。另一个伙伴用他的大衣替下了我的大衣,为使“娜嘉”更暖和些。它在瑟瑟发抖。    
    


第二卷鹿心血(3)

    班长用自己的枕巾擦它湿漉漉的毛时,才发现它身上绑着一个小皮袋。班长解下皮袋,倒出里面的东西——全是银器:银手镯,银酒盅,银烟盒,银烛台,共十余件,还有一封信。小口袋是皮的,防水,信没湿。    
    班长立刻将这封信译给我们听:“娜嘉”两个月前被军犬咬伤,它总算活过来了,我的老伴却又病倒了。我恳求你们收下这些在你们看来也许分文不值的银器,让“娜嘉”带回一点鹿心血。我知道你们那边有养鹿场。鹿心血能治好我老伴的心脏病。不要使一个老年人恳求落空……    
    “娜嘉”那张漂亮的脸毁了,好像被撕碎了又拼缝起来的玩具狗的脸,变得那么丑陋。它还失去了一只耳朵。身上,也有几处脱毛的伤痕。    
    班长说:“银器我们绝不能收留,但我们无论如何也要想办法弄到鹿心血……”    
    我们一时都被难住了。养鹿场离我们这儿很远,鹿心血又很珍贵,绝不是什么人以什么理由都能从养鹿场买到它的。    
    班长问:“谁在养鹿场有熟人?”    
    伙伴们都没吭声。我相信他们是诚实的。    
    我犹豫了一下,说:“我有一个熟人,不过……”    
    班长打断我的话:“现在别谈什么‘不过’了!”说着,脱下自己的大衣抛给我,“马上动身到鹿场去,一弄到手就赶回来。”    
    这就是说,这个夜晚,我要孤单单在荒野上来回走五十余里。    
    大家都默默瞧着我。    
    我一句话也没再说,一边穿大衣,一边往外走……    
    我在养鹿场的那个熟人,是我的同班同学,但我们的关系并不友好,甚至可说很僵。他曾借我的一块“瑞士”表戴过,未还,说丢了,可别人告诉我,没丢,因此我要他非赔我不可。他却说我的表是旧的,只赔半价。我那块表分明是新的,刚买不久便被他借去戴了。我们闹翻了脸……    
    我来到鹿场时鹿场早已吹过熄灯号,一片黑暗。    
    我擂开了宿舍门,请开门的人替我叫醒王佳宾。我不出我所料,他根本不愿见我。我毫无办法,在外面一声声高喊他的名字。喊了半天,他才出来,披着大衣,提着裤子,气汹汹地说:“不就是一块表吗?地主逼债,也不会在深更半夜。”嘴里还骂骂咧咧。    
    我紧紧抓住他的一只大衣袖,生怕他再退回宿舍不出来,低声下气地说:“老同学,我并不是为了那块表才深更半夜来找你啊。”    
    他怀疑地看了我一会儿,问:“那你为什么事来找我?”我说:“求求你,无论如何帮我搞点鹿心血。”    
    他说:“鹿心血?又不是鹿粪,鹿场遍地都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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