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圆舞-第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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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你干么叫他等你?”

  “你哪一只尊耳听见我叫他来等我?自以为仗义执言,不要脸。”

  “喂,你别走。”

  司机跑过来,“小姐,没有什么事吧?”

  “我与同学讨论功课,你先回去。”

  “小姐,车子就在对面街上。”

  他见司机走开,马上说:“你敢与惠保罗对质吗?”

  “你是谁?”

  “你不用管我是谁。”

  “你是惠二的朋友。”我笑。

  “你说得不错。”他挺起胸膛,“你作弄他,我看不过眼,你是个坏女孩。”

  他一脸憨气,黑是黑,白是白,我忍不住笑起来,读书,他可能比我高一两年班,但做人,我段数比他高十级八级,十多岁的我已非常成熟,看到这样的黄毛小子焉有不笑之理。

  当然,如果能够知道将会发生的事,就笑不出来了。

  “把名字告诉我。”

  “以后别再难为惠保罗。”他怒气冲天地警告我,然后转头走。

  女同学都已散开,我登车回家。

  做笔记做到半夜,听到傅于琛进门来。

  他过来找我,还没抬头就闻进一阵香味,还以为他请哪位女宾回家。

  我深深嗅一下,“白色香肩。”

  “什么?”

  “香水叫白色香肩。”

  他笑着坐下,有点酒意。

  “让我猜,见到老朋友了。”

  “你怎么知道。”

  “第一,你穿得很随便。第二,喝得很高兴。第三,司机没出去接你,想必由熟人送你回来。”

  “可猜到你在读姬斯蒂的推理小说。”

  我放下笔,“功课多得要二十四小时才做得完,人要是不睡觉就好,或像你那样,只睡四小时。”

  “承钰,”他忽然说,“我刚才见过你母亲。”

  又回来了。

  我清清喉咙,“这次又要多少?”

  “她不要钱,事实上她连本带息归还我,还谢我数十声。”

  我不明白。

  “她情况大好,承钰,她要领你回去。”

  我不相信,失声而笑。

  “她丈夫与她一起请我吃饭,一切是真的。”

  “即使她又抖起来,那也不过是向你炫耀,她要回我干什么,我们已是陌路人。”

  “法律上她仍是你母亲。”

  我诅咒,“法律!”

  “也许只是为了面子,”傅于琛叹息一声,“你母亲向我要你。”

  “那你说什么?”我追问。

  “我能说些什么?”他苦涩地用手抹了抹面孔。

  我合上书本,呆了半晌,恢复理智,同他讲:“还有明天,明天再说。”

  他点点头,“我累极了,令堂,我真不明白她,永远中气十足,精神奕奕,过着华丽缤纷的生活……旁人只要与她一照脸,就已经觉得倦得会垮。”

  “她现在是什么样子?”

  “胖很多,到底是中年妇女了,声音很响,有句口头禅叫‘你明不明白’一直诉说身体不好,五痨七伤,看上去却非常结实,有些似劳动妇女,我不明白她从前的秀气去了哪里……”他用手撑着头,喃喃说,“一晃眼大家都为生活侵蚀……”

  “明天再说吧,明天又是另外一天。”

  他看着我,“承钰,”神情很是迷茫,“真不能失去你,我们与她斗到底,我们不能分开。”

  他喝醉了。

  随后他倒在床上睡着,鼻鼾轻微而均匀地上落,我坐在床头,拉开抽屉,数我珍藏的宝物。

  一件一件,纱的披风,白色长手套,钉玻璃长管珠的手袋,假宝石的项链,成叠邮票本子,还有,还有会下雪的纸镇……

  就有这些是永恒的,实在的,属于我的。不然我不过像一只皮球,被踢到东,又踢到西。

  说什么事业将来,弄得不好,睡觉的地方都没有,别人过太平日子的时候我也像打仗。

  不是没有至亲在本市,外公外婆,祖父祖母,父亲那边还有叔伯兄弟,没有人过问一句,我只有自己,及傅于琛。

  天渐渐亮了。

  手中拿着的是一只小丑人型,小小的白色瓷做的脸与纤细的手,眼睛低垂,脸颊上一滴老大的眼泪。

  我们都是小丑。

  母亲尤其是最努力的小丑。

  天已亮透,夜过得真快,短短数小时,才熄灯,合上眼,一下子又呈鱼肚白,时间到底往什么地方去了?

  我无暇想这些,我有更要紧的事要对付。

  而他们,却一直埋怨我不像一个孩子。

  傅于琛的酒醒了。

  我们在早餐桌子上相见,他把昨夜与我母亲会面的过程重复一遍,语气颇客观冷静,与昨夜大有出入。

  最后他说:“这件事影响你的前途,承钰,你要考虑清楚,幸亏你已十五岁,已具独立思考能力。”

  他双眼没有看我,怕眼神出卖他。

  “你母亲这次嫁了意大利人,年纪虽不小,在米兰做纺织生意,经济情形却很过得去,想来也不会亏待你。”

  我静静听着。

  “他们今夜来吃饭,你还有一日时间考虑。”

  我点点头,站起来。

  “到什么地方去?”

  “上学。”

  “今日还上学?”傅于琛十分意外。

  “是,一件管一件,我看不出有什么理由要旷课。”

  我捧起书包出门。

  坐在车子里才觉得双眼涩倦,经过昨夜思考,我已有了主意。

  一下车,就看见惠保罗与他的朋友拦在我面前。

  这下子敢情好,索性把一口恶气全部出在他们头上。

  “走开走开走开,我没有时间同你们玩。”

  “承钰——”惠保罗缠上来。

  “为什么是我,嘎?”我厌恶地说,“我只见过你三次,干么一副可怜相,像是我抛弃了你?”我转向他的朋友,“还有你,你这个没有姓名的人,也陪着他疯。去去去,我再也没有精力了。”

  惠保罗本人没说什么,他的朋友已经开口:“走吧,她当你似一条狗。”

  惠保罗追问:“承钰,你不是说一切从头开始?”

  “你误会了,我不是指这种关系。”我推开他。

  到课室坐下,只觉一边头隐隐作痛,什么都来得早,包括头痛在内,我苦笑。

  今晚见到母亲便要告诉她决定跟谁。

  不知她会采取什么态度,我用手捧着头,这足以使我少年白头。

  挨到第五节课,司机进来,同我说:“小姐,傅先生已代你告假,现在接你回去。”

  我叹口气,收拾书本离开课室。

  傅于琛沉着脸,在书房中踱步,见到我,简单地说:“她六点钟到。”

  “又提早了。”

  “是”

  “向你示威哩。”我微笑。

  “这是一个很好的教训,切莫得罪女性,”傅于琛无奈地牵动嘴角,“上次我的确有点过分,竟然趁她失意时令她失威,女人太有办法,一下子翻身爬上来,叫敌人吃不消兜着走。”

  “你是她敌人?”

  “为你的缘故,我与她反目成仇,”傅于琛笑,“现在与我争的是女性,或许还有险胜的机会,将来与男人争你,更不知是何局面。”

  我看着他,他也看着我,两人之间的距离起码有十米,我仍然可感觉到他目光中的温柔渐渐融解我。

  啊!他不舍得我。

  而我也不舍得走。

  在这个黄昏,我了解到他在我心中的地位。

  母亲与她的意大利人迟到大半小时。

  这是心理战术,她要叫我们等,越等越心焦,气焰上已经输了,比她矮一大截。

  她的男人非常非常的老,一看之下,吃一大惊,他简直是没有胡须的圣诞公公,雪白的头发,粉红色面皮,个子小小,穿得十分考究,最讨人喜欢的还是他和蔼可亲。

  我从不知道七老八十的公公还这样活泼。

  母亲是操着步伐踏进来的,趾高气扬,神气活现,老意大利在她身后,替她挽着皮大衣,看到我一脸不以为然,居然向我挤挤眼。

  我嗤一声笑起来,积郁去掉三成。

  士别三日,刮目相看,这种形容词是用来描述母亲的,她衣着华丽,手指上戴的钻石像龙眼核那么大,我忽然觉得她似卡通人物,因为根本没有这样的真人。

  大家坐下来,她夸啦啦地用英语称赞我:“……出落得似一个美人儿,基度,你看到没有,我年轻的时候,便同她似一个模子印出来般,看到没有?”

  最悲剧的一点是,母亲说的属实,我记得十分清楚,才十年而已,十年前她还十分娇俏可人,岁月环境对她最最无情。

  我绷紧的脸略为松弛,没有人会相信母亲曾经年轻过,当我老去,像她那种年纪的时候,人们是否也会吃一惊:噫!这是谁,这么大声,这么惊人。

  想到他朝吾体也相同,我默然。

  可怜没有人知道母亲其实并不是那么老。她与意大利人一起时,才四十不到。

  她学会了挥舞双手,做出夸张的动作,格格大笑,伸出尾指去抹眼泪,那时以为她激动过度,后来才知道是泪腺不受控制。

  她很快活,对过去不再后悔,大声说:“我的腰身最细的时候才二十一吋……”

  学校正在用公制与教新数,于是我觉得她落后了。

  她指使陈妈为她做咖啡,这里像一直是她的家,她从来没有离开过。

  我呆呆看着她演出,一时不知如何应对。

  傅于琛维持沉默。

  好不容易吃完一顿饭,历时两小时,坐得众人腰酸背痛,最令人佩服的是老意,像是有钢筋撑住似的,若无其事,他又是老番,不能说他靠服食长白山人参,他一直微微笑看着母亲,谁知道,或者他真的爱上她了。

  喝咖啡的时候,话入正题,母亲说:“承钰,意国是个极之有文化有趣味的地方,你会喜欢的。”

  我敷衍他说:“华侨很多吧。”

  “谁理他们,与基度卡斯蒂尼尼来往的都是有勋衔的意大利人,即使那样,我们家里也时常高朋满座,”她自手袋翻出一本相簿,递给我,“这是我们的家,十一间睡房。”

  我接过,并不翻阅,只是说:“或许在暑假,我会来探访你们。”

  傅于琛站起来,“我有一瓶不知年的白兰地,此刻去取来。”

  母亲也问:“化妆间在哪里?”

  这一站起来,小腹更加隆然,她的衣服总是穿小了一号,大抵专挑在下午,肚子空饿时去试身,不肯承认胖。

  会客室只剩我与老意两个人。

  他同我说:“我是基度卡斯蒂尼尼,还没人与我们介绍过。”

  我微笑,“周承钰。”伸出手。

  他吻我的手背。

  “我们可以聊聊吗?”他问。

  “当然。”

  “你不喜欢她,是不是?”他精灵地洞悉一切。

  “你呢,”我问,“你喜欢?那么吵,像只收音机。”

  “正是我需要的,”他眨眨眼,“有时放广播剧,有时放音乐,令我觉得热闹,不感寂寞。”

  我再一次对他另眼相看。

  “他懂得欣赏伴侣的优点,茫视她的缺点。”

  “你还年轻,你现在不明白,”他温柔地说,“倩志是个值得爱惜的女人。”

  “这大概也要等到将来,我才会明白。”

  “她是你母亲,原谅她。”

  我不出声。

  “你不会讨厌我吧?”他询问我。

  冲口而出,“不。”

  “可愿与我们一起生活?”

  我低着头。

  “米兰是个美丽的城市,最好的美术馆,最好的风景,在夏季,空气中充满橙与柠檬的芬芳,处处开着大红花、紫藤、扶桑、吊钟,我们的冰淇淋最可口,你会喜欢的。”

  我微笑,“听上去像首诗。”

  “米兰的确是首诗。”

  我摇摇头,“不,”我说,“请你帮我说服母亲,我不想到米兰去。”

  他略感意外,“可是你在这里,什么名分都没有。”

  我不响。

  “你母亲一有能力便想到来接你,你还生她气?”

  “也不是这样的缘故。”

  “那是为着什么?我保证你会与我合得来。”

  我看着自己的双手。

  此时室外传来母亲与傅于琛的争执声。

  老头的双眼一闪,他试探地问:“你不会是……可是,爱上了傅先生?”

  我感激得想拥吻他,只是看住他微笑。

  “啊,整张脸都红了,耳朵也红了。”他取笑我。

  我愉快地伸手摸自己的脸。

  “你可想清楚了?你母亲下次未必会再来接你。”

  “届时我也己成年,毋需任何人来接。”我续一句。

  “你可能永远失去母亲。”

  “早在七岁我已失去她。”

  老意大利人躺回椅子上,仿佛有点疲倦,叹息—声。

  “请帮我忙,说服母亲,让我留下来。”我恳求。

  “你看上去似一只玉瓶儿,光芒自瓶内透出,人见人爱,看得出傅先生也深爱你。”他的声音低下去,他在思考。

  我急急地说:“为什么你们不早点来?现在已经来不及了。”

  “亲爱的,你在暗示什么?”

  “我们——”

  这时候,母亲与傅于琛已走进会客室,打断我们谈话,两人脸上都有怒意。

  母亲坐下来,高声说:“她尚是未成年少女,不管你们关系如何,我仍有权领回她,再不服,告你诱拐少女!”

  我脸色苍白。

  看样子她决定与傅于琛决一死战,得势不饶人,报他侮辱之仇。

  意大利人拉住她,“什么事怒气冲冲,刚才一大堆中文是什么意思?嫌哪碗菜不好吃,嗯?”

  哄得她作不得声。

  终于她挽起大衣手袋,悻悻说:“我下个月一号走,你不在这个日子之前把承钰送过来,我掀你的底,叫你身败名裂!基度,我们走。”

  意大利人叹口气,向傅于琛道别。

  他特地走到我面前,“安琪儿,很高兴认识你。”

  “我也是。”

  他压低声音,“我会尽量帮你。”

  我大喜过望,“谢谢你。”

  “在我这样的年纪,还能帮人,才是快乐。”

  “基度!”

  他吻我的脸颊,跟着母亲走。

  一切像幕闹剧似的。

  转头看傅于琛,只见他铁青着面孔,一额角都是筋,像蚯蚓似的凸起。

  开头认识他时他没有白发,现在有了。并不像电影里的中年男人,白在鬓脚,他的白发多且杂,使他看上去有一股沧桑。

  我坐下来,沙发座垫上有硬物,低头一看,是母亲给我欣赏的照相簿子。

  卡斯蒂尼尼的房子非常大非常漂亮,像室内装修书籍的示范屋,母亲分别在花园、喷水他、大厅、书房、跳舞厅,甚至是睡房摆着不同的姿势。

  她搽了很浓的粉,还装了假眼睫毛。

  我重重叹口气,我不再认识她。

  这本小小照片簿,后来也成为我藏品之一,她始终没有要回去。

  傅于琛喃喃道:“他起码有八十岁。”

  “只要他对她好。”

  傅于琛解嘲地说:“将来我同你也是这样,人家会说:那男人起码有八十岁,他到底是她什么人?”

  我问:“届时我多大,六十岁?”

  “倩志从什么地方认识这位仁兄?”

  “谁知道。”我也问,“她又如何认得惠叔?”

  傅于琛不回答。

  “你是一定知道的。”

  “我不想说她闲话。”

  “你并不喜欢她,为何还在这方面护着她?告诉我,她为何与父亲离婚。”

  “最下流的男人,才说女人是非。”

  “我是她的女儿,我有权知道。”

  “那也并不表示你可以使我变得下流。”

  我没好气地看他一眼。

  他一直有他一套,他认为不对的,永远不做,即使在自己面前,即使在我面前。

  接着他问我:“你可愿意去米兰?”

  我站起来,觉得非常难过,“不。”

  我沉默。

  “只不过问问而已。”

  “你不应问。”

  “这样下去,有许多麻烦会接着来。”

  “像什么?”

  他不语。

  “你又要结婚?”

  他看着我微笑,“女儿都这么大了,还有谁要嫁我。”

  “别赖在我身上。”

  “其实跟了你母亲去,一了百了,基度卡斯蒂尼尼没有多少日子剩下,你们母女俩会成为富婆。”

  “他没有其他孩子?”

  “他会厚待你们。”

  “我喜欢他。”

  他说:“我也是,但是女人一得意便忘形,倩志有时会令他为难。”

  这是历年来我们谈得最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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