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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诚然。然吾一生抱负,已付东流,子明后起,政策谋略,远胜于吾,吾又有何可坚执者?且吾儿既逝,吾之抱负,更无后继者。曾子固、蔡持正之辈,虽则聪明多智,吏才敏捷,然恋于禄位,终难寄以大事者。惟一吕吉甫,或可期待,然此人之材智,亦无须他人帮助。”
“吕吉甫?”李丁文不觉摇了摇头,道:“真能继相公事业者,惟石公子一人而已。相公无非想要富国强兵,石公子必能让大宋国富兵强。”
王安石目光一闪,轻轻说道:“子明抱负,不止此尔!”
他这轻轻一句话,却如平地霹雳,将李丁文与智缘都吓了一跳。二人顿时脸色齐变,李丁文立时说道:“相公此言差矣,石公子忠心事国,岂有他志?”
王安石转过身去,摇头道:“我并非此意。老夫已知先生来意,若是有天使至此,询问老夫意见,老夫必然会凭心回答,绝不会欺瞒圣上。李先生尽可放心,老夫于子明的政策,非常赞赏。”
李丁文注视王安石良久,他虽然任务完成,却又凭空添上一桩心事,也不知是高兴还是烦恼,表面上却只是恭恭敬敬的欠身说道:“得相公一言之赞,石公子行事,便可放心。石公子曾言道,天下士大夫中,能为后世表率的,不过王相公与司马参政二人而已。二公心愿,皆是要使国富兵强,百姓安乐,公子也必当为此目标,竭心尽力,死而后已。”
王安石脸上却无半分激动之色,只是微微点头,转目注视智缘,叹道:“我儿之死,让我明白许多道理。我今生惟欠皇上知遇之恩,粉身碎骨难报。其他再无别想。大师虽在空门,却有一身才智,不可轻弃。不若便从此投了石子明,也好不辜负胸中抱负。安石只有一语相告,望大师念着你我几十年之交,他日切不可有负赵家。”
智缘望了李丁文一眼,又注视王安石的目光,知他心意已决,但是他也不愿意这样自贬身价,轻易投靠石越。当下淡淡一笑,道:“相公心意既决,贫僧依然便回大相国寺可也。”说罢合什一礼,便欲飘然离去。
李丁文却知道智缘此人,人脉深广,在河套一带蕃部更是颇有威信,石越若得此人襄助,自是难得的臂助,当下连忙大声说道:“大师可知我家公子为何开始要提出一个那么庞大的计划?”
智缘不由一怔,这也是他所好奇之处,当下停住脚步,笑道:“这不是进二退一之策?”
“世人只知其一,不知其二。”
“哦?”
“还有一个原因,却是我家公子五年之后,欲在西北用兵!故此,眼前一切计划,皆是五年为期,庞大的移民计划,欲用五年时间完成,便为此而来。”
智缘吃惊的问道:“五年之后?夏国虽小,不可轻视。五年之期,似乎太急。”
“若大师知其中缘故,便知不是太急!”
智缘完全被吸引住了,他走近几步,问道:“其中又有何缘故?”
李丁文却不再回答,只淡然一笑,道:“十五日之后,京师之中,可由我家公子亲自向大师解惑!大师若想知道,望不负此期。”说罢竟向王安石、智缘深揖一礼,告辞而去。
开封府狱。
唐坰在这里已经坐了很久了,他比桑充国不幸,没有什么人去营救他;但他也比桑充国幸运,因为没有人对他用刑。牢房阴森森的,唐坰一直没有习惯这里。
“吱——”的一声,牢房的门又打开了。牢头领着一个人走了进来,唐坰见着来人,不由笑道:“安大人,真是难为你天天来看我。”
安惇嘻嘻抱拳一笑,道:“唐兄,别来无恙。”
“这里头管吃管住,渐渐习惯,也谈不上有恙无恙,总比桑充国好,开封府还没有用刑。” 唐坰嘲讽的笑道。
“那是,其实这事也不关我事。我一个御史,也没什么旨意管这件事。”安惇笑道,一面找了块干净点的地方,就在唐坰对面坐了下来。
“是吗?那就难得安大人如此重情重义,我唐某入狱之前,与大人毫无交情,不料住进了这开封府的大狱,倒高攀了安大人这样的好朋友。” 唐坰毫不留情的讥道。
“呵呵……在下不过是仰慕当年唐兄做谏官时的风骨而已,并无他意。唐大人的案子,结不结,怎么结,对我而言,实在没什么好处。唐兄不要误会。唐兄一口咬定奏折是有人匿名送到报馆,不惜在这种狱中坐下去,也不肯出卖朋友,在下十分钦佩。”安惇漫不经心的笑道。
唐坰翻了一下白眼,嘲笑道:“安大人,御史台我也呆过,这种套话的伎俩,我早就知道了。我们接到的奏折,的确是匿名送上的。安大人若有心帮我,何不向皇上保我一本?如此唐某深感大德。”
安惇笑道:“唐兄,不瞒你说,保本我早就上了。”他一面说一面从袖子中抽了一份奏折的抄本,递给唐坰。
唐坰却懒得去接,袖起手来,笑道:“如此多谢安大人厚德,待唐某出狱之后,再行报答。”
“唐兄莫非不信?”安惇的脾气好得出奇,无论唐坰如何冷嘲热讽,始终不生气。
“我有什么不信的?” 唐坰经过几年的历练,早已油盐不进。其实《谏闻报》几年来一直能够不错的生存下来,委实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不管唐兄信还是不信,反正我的确是上本保了唐兄,唐兄出狱之后,自然便知道了。”安惇忽然正色说道。“不过唐兄这些年批评朝政,结怨甚多,这次又重重得罪了石越,出狱之后,是编管何处,委实难料。”
“安大人以为我不懂《皇宋出版条例》吗?大宋刑律,我知之甚熟。” 唐坰不屑的冷笑道。
“我当然知道唐兄懂。”安惇笑道,“不过唐兄如果自己承担这个罪名,最终结案,自然是散播不实言论,诽谤朝廷大臣,用不实言论故意扰乱朝政这三条。说起来也是罚个倾家荡产,然后再加杖责而已。但是唐兄在御史台呆过,想必知道栽赃嫁祸是怎么回事?皇上恨那泄密之人入骨,唐兄却揽过责任。兼之又得罪了石越,到时候若有人给你安点别的罪名,来迎合上意,讨好执政,去归义城屯田想来也未必不可能。”
唐坰眼皮一跳,神色如依然平静,懒懒的说道:“纵是如此,也是唐某的命不好。多谢安大人关心了。”
安惇缓缓起身,拍了拍衣服,用背对着唐坰,然后放重了语气,冷冷的说道:“唐兄,我劝你还是招了的好。纵然你不招,开封府也会破了这桩案子。实话和你说,开封府调查了奏折上呈那天起,一直到《谏闻报》泄密止,有关你唐兄的全部行踪,你接触过什么人,关于这个案卷资料就有十本之多。只要将这些人一一排查,你以为会找不到吗?”
唐坰心中吃了一惊,强笑道:“既是如此,安大人又何必来找我?”
安惇黑着脸转过身来,狠狠的盯着唐坰,冷笑道:“唐兄,别敬酒不吃吃罚酒,说吧,是韩家的衙内,还是张安国?”
“什么韩家的衙内,什么张安国?”唐坰问道。
“韩绛的三公子韩宗吾,尚书省左司员外郎张安国,你这些天接触的人中,只有这两个人有机会接触到奏折。你和韩宗吾是多年好友,满风楼喝花酒一个月至少一次;张安国与王元泽是好友,与阁下也是至交……”安惇的声音,似冰刀一样划向唐坰的心防。
“是我的朋友又如何?”唐坰并没有惊惶失措,这时候他反倒更加冷静了。
“你真不肯招?唐兄……”安惇弯下腰来,放低了声音,恶狠狠的说道:“你以为我不敢提审韩宗吾与张安国?告诉你,这两个人的背景,我没什么不也惹的。一个不过是有点宰相爹,一个不过是受到前宰相的赏识,但是我是御史,我不怕他们!你知道皇上有多重视这个案子吗?”
“按新官制,御史不能单独审案。”
“谁说我要单独审案,我是监察御史,监察御史主监察地方官吏,并稽核该府路刑名案件。正巧,开封府就是我当管!我不过是稽核该府路刑名案件而已。而且,我可以以监法御史的名义,来陪同治狱!”安惇桀桀冷笑道。
“若有本事,何不去做?”
“嫌麻烦。如此而已。你若肯和我合作,招出一切,则省去无数烦恼,你唐坰的罪名,也可以从轻。若你不招,我便冒冒风险,看看韩宗吾衙内与张安国大人,是否也与唐兄一样的硬气!你们的满风楼喝酒说的话,我总能让那些妓女回忆起来!你以为这个世上,有破不掉的案子吗?”安惇的眼神,咄咄逼人。
唐坰沉默良久,他心中已然知道此事败露,不过是迟早的事情。但是他亦想得很清楚,为了他唐坰的前途,也为了《谏闻报》的前程,他绝对不能松口。否则《谏闻报》以后声名扫地,肯定得不到半点内幕消息,若他能紧咬牙关,纵然受罚重一点,日后却终有东山再起之日。
明白此节,唐坰脸色重新恢复了木然的神态,他毫无表情的望着安惇,说道:“安大人,我奉劝你不要捅马蜂窝。株连无辜倒也罢了,株连到宰相公子、尚书省官员,一个小小的从七品上御史……”
安惇的脸色已如铁一般黑,他盯着唐坰许久,恶声道:“你既然是铁了心不招,就别怪我翻脸无情!”
第十章
从开封府大牢中出来之后,安惇一只脚方跨上自己那辆崭新的四轮马车,一面已经向仆役沉声喝道:“去满风楼。”仆役答应了一声,便欲鸣锣开道,却见前面一群人高声嚷嚷而来,竟将去路阻住,不由有些怔住了。安惇已坐进车中,见马车未动,不由怒道:“怎的还不走?”
一个仆役忙走近来,恭声回道:“大人,前面有人挡道。”
“谁这么大胆?”安惇“刷”地掀开车帘,怒声喝道。
“大人,好象是白水潭学院的技艺大赛,小的听说叫什么马……马什么拉松来着,就是一群人跑步,听说一共要绕过城中的许多街道,总共加起来有几十里哩,赛跑的与看热闹的人又实在太多……”
安惇一听,立时便明白事情之原由,暗道:“我怎的忘了这事。”心中又不免暗怪:“石子明堂堂一国参政,位列九卿,却生出来这些个怪花样,叫这么多学生举子一起赛跑,委实有失体统!”他当初听闻此事,本欲弹劾,但是白水潭学院学生众多,中进士为官的便有数十,加上此次大比,不免又有数十人要考上进士,且学院学生家长,多有富室豪族,安惇不免投鼠忌器,生怕犯了众怒。石越又说这“马拉松”源自泰西塞族,本是为纪念一次卫国大胜而设,整个故事详情,便登在《汴京新闻》之上,安惇却也看过。年青学子都是好事之徒,又有这等名目,报名参赛者竟然数以千计,汴京百姓也当成不逊于大相国寺“万姓会”的一大热闹来看,于是皇帝亲自下旨,让开封府提供方便,听说昌王殿下还要亲自为获胜者颁奖……
他并非不知轻重之人,抬眼望去,眼见那什么“马拉松”的队伍离自己的马车越来越近,连忙喝道:“蠢材,还不让开!”
仆役与马车闻言,连忙手忙脚乱将马车与仪仗让到一边。刚刚妥当,马拉松的队伍便从安惇等人身边涌过,还有一群看热闹的汴京市民,紧紧跟在参赛者旁边,大声加油,更有好事者竟一路敲锣打鼓,沸声喧天,热闹非凡。
安惇斜眼望去,正好看见自己仪仗中那几块写着“回避”、“肃静”的牌子,心中不由苦笑,自语道:“到底是谁给谁回避?”正自感叹了一回,回过神来便听见几个仆役在悄悄商议着要买哪支蹴鞠队彩头……今次的射箭比赛,又会是何人夺魁?他仔细听时,竟然还听见还有许多花样,买某人是一赔几,买某人又一赔几,各不相同……安惇不禁摇了摇头,暗道:“此等事情,于淳化风俗何益?回去当好好写篇奏折,向皇上说说此事。”一面板下脸来,瞪了那个几个仆役一眼,喝道:“人已过了,快点整理一下动身!不可误了公务。”
几个仆役伸伸舌头,连忙抖擞精神,朝着空空如也的街道重新鸣起锣来。安惇在马车上坐好,闭目养神,一面考虑要怎么样从满风楼的妓女身上审出消息,一面又想着要如何对付韩宗吾——张安国倒也罢了,似韩宗吾这样的世家子弟,却最是让人头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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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次白水潭学院技艺大赛的盛况远胜三年之前——在熙宁七年,太学、嵩阳书院、应天府书院就已经都派了队伍来参加比赛,并且约好以后年年参加;今年除了这三家如约而来之外,横渠书院、西湖学院、岳麓书院等十余家书院,都特意趁此大比之年,派队伍来京,共襄盛举;再加上众多参加省试的举子,可以说这是一次规模空前的技艺大赛。石越因此还特意添加了马拉松长跑等几个项目,更是吸引了汴京城无数市民的注意力,以至于导致了内城空巷的情形。白水潭学院的体育馆虽然依然是免费开放,但是为了有效限制入场人数,教授联席会议采用石越的建议,特意印刷了一种叫“门票”的小纸条,提前赠送给市民与学生。但让桑充国等人始料未及的是,一些没有领到门票的人,居然会出钱从有门票的人手中购买某些比赛的门票,最受欢迎的蹴鞠比赛门票,竟然能卖到五十文一张!若不是因为明知教授联席会议绝不会同意体育馆收费,且白水潭学院今时今日,不仅仅有学费收入,还有数千顷田产、钟表业分成、印刷出版业收入、报业收入、朝廷对一些研究项目的资助等等,资金非常的宽裕,也不会在乎那笔“小小的”的门票收入的话,石越几乎想要劝说白水潭学院不妨发展一下竞技体育。在石越看来,竞技体育完全可以在当时并不多么丰富的娱乐生活中占据一席之地,而商业化也是完全可行的。
石越的这种想法,最终并没有在教授联席会议上提起,反倒是和西湖学院的几个学生当成笑谈说起过,不料仅仅一年之后,在扬州、江宁、杭州、苏州,就相继盖起了大型的体育馆,四个城市的一些商人,竟然率先组织起了蹴鞠、龙舟、射箭、徒手搏斗四种联赛。这种联赛与汴京白水潭学院的技艺大赛不同,完全与学生无关,而是各商行自己从民间中募集训练,然后进行循环比赛,争夺桂魁。百姓观看比赛,自然也需要购买门票。扬州、江宁、杭州、苏州是当时江南最富庶的四座城市,特别是扬州与杭州,繁华仅次于汴京,四项联赛一经推出,立时大受欢迎——最让石越意外的,是此举居然还受到司马光的称赞,虽然司马光对于收费之举有点不以为然,但是他却认为这样的比赛,有助于民间习武,较之保甲法的强迫训练,要英明百倍!
但这些自然都是后话。当此之时,白水潭学院技艺大赛带来的最直接的后果是,当安惇一路畅通无阻的走到满风楼之时,偌大一座勾栏,竟然只有稀稀拉拉几个人。见安惇带了七八个仆役进来,龟公连忙迎了出来,点头哈腰的招呼道:“这位官人……”
安惇不待他说完,沉着脸喝道:“竹娘呢?叫她出来?”
“官人,您来得不巧,竹娘已经有客了。”龟公以为安惇来嫖妓,连忙谄笑着赔罪。
“大胆!”安惇“啪”的一个耳光扇去,将龟公打得直冒金星,连忙跪了下来,哭道:“官人恕罪。”
“你只管去将竹娘叫出来,否则,本官封了你这院子!”
眼见安惇生气,龟公虽然害怕,却也并不动身,只是一个介的叩头,道:“官人恕罪、官人恕罪……”
“蠢材,还不去叫人?”安惇心中不耐烦,照着龟公,狠狠踢了一脚,骂道。
“小的不敢,小的不敢……”
“不敢?”安惇心中一动,冷笑道:“如何不敢?”
“韩相公的衙内与竹娘在喝酒,若是惹了韩衙内的雅兴,小的实在吃罪不起,还望官人恕罪。”
“韩宗吾吗?”安惇冷笑一声,心道:“本官正要会会他。”他背着手踱至龟公面前,忽然笑嘻嘻说道:“我与韩公子本是世交,见见又有何妨,你便领我去见他便是。”
话音方落,便听有人大声问道:“哦?谁又与我是世交?”只听玉佩叮当做声,一大群人前拥后簇中,一个身白色湖丝长袍,脸敷粉,唇点朱的青年公子哥已经从里间走了出来。他身旁还依偎着一个女子,赫然便是汴京名妓竹娘。韩家宗字辈的子弟中,安惇与韩宗师、韩宗道等人倒是认识,于这个韩宗吾却一点也不相熟,不过此时揣见模样,也知道便当是韩宗吾本人,当然淡淡一抬手,算是抱拳为礼,道:“韩世兄好雅兴。”
不料韩宗吾见安惇身着常服,平淡无奇,却态度高倨,心中已是十分不喜,连手都懒得抬,待下人搬来椅子坐好了,方跷着二郎脚,两眼望天,回道:“这位官人面生得很,我家世代交好的,似乎没有阁下。世交二字,绝不敢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