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或许,是脊椎骨里运动细胞的活跃削减了脊椎的压力,因此,(如斯旺先生后来所说的那样)使受伤的神经本能地出现了“电击”般的反应?不管怎样,这可能就是那天晚些时候臀部屈肌突然出现“自发性”弯曲的先兆?——原注。“看!”我大声说,“我能动了,我可以了!”
但当我试着表现给她看的时候,我的腿又变得无动于衷。知觉及脉动消失得如同出现时一样突然、一样神秘。在苦恼和疑惑中,我又开始埋头看书——过了大约半小时,再次突然地、冷不防地,我又感到了那种脉动。那脉动,那念头,那回忆,又闪了回来——我动了一下腿(“动”这个词对这样一个无意识的、自发的行为也许显得太有意识化了)。但没几秒又不行了。这样持续了一天。动的力量,动的理念,动的脉搏突然出现了——就像突然失去一样——像一个词语,一个面孔,一个名字,一个调子出现在喉咙口,也像是突然意识到的一个形象或声音,一下子又消失了。力量正在恢复,但还是不可靠、不稳定,没有在我的神经系统和大脑中留下来、固定住。我开始回想,但记忆来了又走。我突然有了感觉,然后,突然又没有了——像一个失语症患者。
我自然地想到“意念运动”这个词。我前面的那些闪点只是一些物理的、神经肌的零碎抽搐痉挛——与内在的脉动概念或意图互不关联。它们和“我”也没有关系——因为那些闪动是无心的、自发的、无意识的,但毫无疑问,它们实质性地带动了我。它们不是单单的“肌肉跳动”,是“我”的思维在复活,它们带动了我,带动了我的身体和我的意识。它们真正地把我的意识和身体统一起来了,它们以那些闪动证明了这种统一——一种自从我受伤就失去的统一。
①福斯特(E。M。Forster,1879…1970),英国小说家。他一生不遗余力地批判英国的公学制度——译注。外科医生的原话再次回响在我耳边:“你的肌肉被撕裂了,我们重新连上它。就是这样。”他指的是在纯粹局部和解剖的意义上的连接,我现在感觉到一种更广的含义——E。M。福斯特①说的“统一连结”的含义。因为“断开”的不仅是神经和肌肉,断裂的还有肉体和意识的天然的、内在的统一。“意志”断裂了,正如神经…肌肉一样;精神破裂了,就像肉体一样。两者被分开了,彼此分裂了。由于只有“肉体”和“精神”在一体时才能有感知,当它们被分离时,两者都变得没有了知觉。在这些意念运动的闪动中,有一个瞬间,它们出现了重新连接或重新统一,虽然这种状态只延续瞬间——但毕竟,身体和意识惊厥的统一形成了。
然而,这个意愿还是极端有限的,并具有奇特性。首先,它只对一个简单常见的胯部动作产生作用——哪种意愿会只有一个运动的指令?其次,它常常伴随着一种脉冲——一种奇怪的带有干扰性质且互不关联的那种脉冲。我可能在阅读——看到一半,我的思绪走得很远,完全没有想到腿的时候——这时,突然就有了这种突如其来的、特别的跳动。我迎接它,喜欢它,享受它——最后掌握了它。但此时,它只是一种奇特的意愿或行为,一种奇怪的合成品——半痉挛的、半行为的合成品。
按照外科医生对四头肌损伤患者的建议,最近,我不得不去做一些对颈部受伤肌肉的感应电刺激治疗。每次做电击的时候,我都会突然地耸肩,像在问“那又怎样”的那种姿势。不光是我会这样,每个人在这种情况下都会这样下意识地耸肩。我发现这个动作很滑稽、怪异,同时,也让我恍然大悟,因为它清楚地说明了一个人可以出现自主愿望以外的感觉或假象,尽管这脉冲刺激主要是生理上的。在这时候,实际上,人就像一个木偶——被驱使着去反应,但以为那种反应是自主的。我现在相信,这与我的腿发生过的半痉挛的、不自主的抽搐在原理上是一样的。我认为在麻醉或手术之后,休眠的神经体系在恢复时会有这种随机的闪动。周末时,这些闪动非常微弱,非常局部,只能在个别的肌肉中引起很小刺激。到周二时,整体肌肉(包括骨盆连带)开始有痉挛性的、强烈的跳动,就像猛地拉动那条腿。这些大的反应就像夜间抽筋或感应电刺激以及膝跳反射一样,在整个自控系统中形成一种短路或刺激了整个自控系统。而且,显而易见的是如果没有刺激自由意志,无论机械地还是被动地,人都不能从根本上激活肌肉。(这种怪异的、半自主的感觉会出现在像膝跳反射这样的现象上。)
《单腿站立》第二部分第四章 复活(四)
也许,人需要区分各种意愿——被动强制的和主动有意的——但一开始,他可能会更容易接受那种被动的意愿。所以,在那一天中,那些开始时像木偶般的膝跳反射逐渐转变成主动的、受控制的意愿行动。躁动的神经体系恢复了活力,有了自己的电震动,这些就导致了痉挛性的腿的活动,接着,就产生自发的行动。
所有这些在某种意义上是神经盲区的转变。看上去,我有意愿——但什么也没发生。所以,我不得不产生怀疑,不停地问自己:“我表达了意愿了吗?我有意愿吗?我的意愿究竟怎么样了?”现在,突然间,没有任何前兆地,我出现了意愿的冲动和反应。
然而,具有讽刺意味的是这种意愿的变动、颠倒、混乱正是身体恢复的一个手段。生理上的一次意外事故剥夺了我的意愿,特别是让我失去了对那条伤腿的控制能力;现在,生理上的又一次意外事故,神经机能恢复的火花,却重新点燃起自己对腿的控制力。起先,我是没有意愿,无法命令;接着,我被命令着,像个傀儡;现在,我最终获得了支配权,可以完全自信地说“我要”(或者“我不要”),虽然只是动一下自己的腿这样简单的动作。
约定了十一号(星期三)是我开始练习起身、站立和行走的日子。这将是我出事以来第一次恢复直立的姿势,不仅是身体上的,更是精神上的、现实上的站立。两个多礼拜,十八天以来我一直仰卧着、斜躺着,这是身体和精神的双重束缚。身体上虚弱得无法站起,精神上也是被动的、病态的,成了一个凡事依赖医生的病人。
病人那种被动的、病态的形象要持续多久完全取决于医生的意愿,只有到能够起身的时候,这种病态才会结束。而这个时候不是病人自身可以期待想像的,他甚至都不敢奢望。他看不到,也想不到他病床外的世界。那张床、那个坟墓就是他意识的全部。
在真正站起的那个时刻前,病人通常以为自己永远也站不起来了,感觉自己像是被宣判为终身卧床。
只有医生允许,才能从床上起来。能不能起来,自己说的不算,只能由医生决定。我对自己无能为力、一无所知。
约翰·多恩
如果对多恩是这样,对所有卧床不起的病人都是这样(可悲的、对每个人都一样的、没有尊严的姿势……)。我的情形更是如此,我的病症更加奇特,我像是被截肢了,没有腿了,更没法站立了……
①希波克拉底(Hippocrates,约前460…约前377),古希腊最著名的医学家,曾说过:“不可伤人乃为医师之天职。”——译注。起身,站立,行走对每个卧床的病人都是一项严峻的挑战,因为他已忘记了或者说“不被允许”去做那些成年人正常的、本能的直立行走动作,那种身体上和精神上的站立,自己站起,行走,离开他的医生和父母,离开他可以依赖依附的人,自由地、大胆地、冒险地行走,走到任何他想去的地方。
我的情况更有一定的特殊性。我曾怀疑自己这条腿的完整性,甚至怀疑它的存在,我腿部的伤情让我觉得自己的这种疑虑并不是毫无根据的。对于那些不仅卧床已久而且又有腿伤的病人来说,直立行走就更加困难了。对此,古希腊著名医学家希波克拉底①在二千五百年前就做过精确而尖锐的描述。据说有个折断大腿的病人卧床躺了五十天,他发现长时间地困在床上让人的“想像力都被抑制了,所以,这样的病人想像不出该怎么移动自己的腿,更不用说站立了。如果没有人迫使他们站立行走,他们可能将在床上度过余生”。现在,我确实被迫要起身、站立、行走了,但在我的案例上,除了所有正常的恐惧和障碍,还加上我的腿本身在生理和现实上确实存在着严重的损伤和病变,因此,我能起身站立行走吗?怎么才能做到?究竟会发生怎样的情形?
你遇到过这种荒谬的情况吗?我没有腿,怎么站?我没有腿,怎么走?当行动所需的身体器官退化成一个迟钝的、僵硬的、没有生命力的物体时,我怎么行动?
特别引起我不停思考的是A。R。鲁里亚先生的著作《活在破碎世界的人》中精彩的一章,题目叫“转折点”。对那位病人来说,这转折的本质是“韵律”的恢复:
起初,书写和阅读一样困难或更加困难。那病人忘了怎么握笔和写字。他完全无助了……但有一天他发现其实书写非常简单,这个发现成为他的转折点。开始时,他像小孩学写字一样,试着辨认每个字母,然后,慢慢去组字。然而,二十年了,他一直都会写字的,所以就不必再用小孩子的方法,不必去想每个字母用什么笔画。对成人而言,写字是自然的能力,是一组内在的行动,我称之为“流动的音调”。所以,他为什么不去试着使用他已有的技能呢?……于是,他开始书写。他无需去辨认每个字母,无需回忆字是怎么组成的。他可以不假思索地、自发地书写。
对,是自发地!是啊,这就是答案。有些事必须自发地发生——否则什么也不会发生。
《单腿站立》第二部分第五章 惟一的方法——行动(一)
每种疾病都是音乐的问题,每种治疗都是音乐的方案。
诺瓦力斯
我站了起来——或者说,被扶着站了起来,两名健壮的理疗师架着我站了起来,那两只结实的拐杖也给了我最大的支撑。我觉得奇怪和恐惧,眼睛向前看时,我完全不知道自己的左腿在哪里,也不敢肯定它是否存在。我只好向下看,因为视觉非常关键,而当我向下看时,自己竟一时难以接受右腿旁的那个物体就是自己的左腿,它似乎根本不属于我,我根本没有想到要使用它或让它负重。所以,我就这样站着或者说被迫站着,不是依靠腿,而是依靠拐杖和治疗师,保持着一种奇怪而且相当恐惧的静止状态。这种静态常常预示着某种严重的事件将要发生。
在这静止不动中,一个刺耳的声音响起。
“来,萨克斯医生,你不能像只鹤一样单腿站在那里,你要用另一条腿,让它也受点力。”
“另一条腿?”我想问。那条腿像是一堆耷拉在胯部的果冻似的物体,我怎么能够用它行走、站立、活动?即便在硬壳似的夹板支撑下,那团莫名其妙的附着物能够支撑自己,但我已经忘记怎样走路了,我如何能行走?
“来,萨克斯医生,你得开始了。”理疗师催促道。
开始!怎么开始?可是,我必须开始了。就在此刻,就从这里,我必须开始!
我不能直接让自己的左腿负重,因为这是不可想像的,也是危险可怕的,我能做的就是提起右腿,这样,就迫使所谓的左腿要么去负重,要么塌倒。
突然,没有警告,没有预兆,我发现自己陷入一阵头晕目眩的境地。地板忽地像几里远,忽地又像几寸近;房屋突然倾斜,又突然旋转。我感到一阵眩晕和恐惧,觉得自己要跌倒了,于是,对着理疗师大叫:
“抓住我,抓住我——我要跌倒了。”
“站稳——向上看!”他们说。
但是,我站不稳,而且不得不向下看。往下看,我才看到了让自己晕眩的源头,是我的腿——或者说是那个毫无特色的柱状体,那个白色的、抽象的腿。它一会儿像几千尺长,一会儿像几毫米短;一会儿粗,一会儿细;一会儿朝这边斜,一会儿朝那边斜。它的大小、形状、位置、角度无时无刻不在改变,一秒钟可以变化四五次,其转化、变幻的程度如此之大、速度如此之快就像在连续不断的“图框”之间装上了一个千倍功率的交换开关似的。
这种变化的程度和速度是如此怪异让人震惊,没有搀扶,我是绝对什么也做不了。每一种状态都在凌乱地变化着,在这种变幻无常的视觉影像中,迈步行走是不可能的。但在一两分钟之后(也就是说,经过了几百种转换变化),这种变换尽管还是以原来的速度进行着,但已不那么狂野和奇怪了。慢慢地,这个柱体的结构和变换尽管依然肆无忌惮,但是已逐渐放缓,开始接近可以接受的限度。
这个时刻,我决定开始移步,而且,两位理疗师也催促、推拥着我。他们看出我的惊恐,并表露出同情的神色,但我推测(后来得到了证实)他们丝毫不知道我当时正经历的遭遇和搏斗。我不敢想像自己怎么可能操纵这样的一条腿——这就像操纵一个异常不稳定的机器人似的,而且这个机器人还在一刻不停地以一种无法想像的方式变化着。一个人有可能在一个形状和大小不断变化的世界中迈出一步吗?
迷乱的感官刺激和幻影蜂拥而出,我有一种爆炸的感觉,头脑里出现一种极端随意无序、狂躁混乱的状态,是什么在我的头脑中产生如此的混乱?会仅仅是由于腿第一次被迫负重、站立、使用而使之产生的感觉吗?显然感觉比这复杂。它们是组合起来的,而不仅仅是“原始的知觉”、“感官数据”等,它们有假设的特征,有空间性,有基本的直觉,而没有这些,对世界的认知是不可能的。这种混乱不是感觉本身,而是高于感觉的空间和度量的混乱。我觉得自己在见证及经历着世界的度量形成过程。
这种感知或前感知或直觉与我无关——它按照自己奇特而失控的方式进行着,并且保持随意的状态,尽管受到某种匹配或调试、定位或猜测以及对错调节过程的修正。这是一种奇妙而机械的计算,但这些完全与我本人无关。的确,我在现场,但我仅仅作为一个观察者,一个目睹宇宙诞生或“宇宙爆炸”的旁观者,那是我的内心空间,我的微观世界的起点。我不是主动而是被动地经历着这些变化。这样,我就见证了世界的形成以及度量和空间最初建立到底是种什么样的感觉。一个真正的奇迹在我眼前、在我心里发生了。从虚空之中,从混沌之中,规律的度量开始产生了。这些跳跃的、流动的尺寸逐步趋向平缓。我感到恐惧,同时也有敬畏和兴奋之情。在我内心,一个宇宙的数学模型正在诞生,一种客观的宇宙秩序正在建立。
《单腿站立》第二部分第五章 惟一的方法——行动(二)
①普朗克(Max Karl Ernst Ludwig Planck,1858…1947), 德国物理学家,量子物理学的开创者和奠基人,1918年获诺贝尔物理学奖——译注。突然,我想起上帝问约伯:“我立大地根基的时候,你在哪里呢?是谁制定大地的尺度?”我敬畏地想:我就在现场,我目睹了这一切!这些飘动的画面使我想起普朗克①和爱因斯坦,想到定量性和相对性的起源。我觉得正在经历自我的“前普朗克时代”——那个宇宙学家们所说的不可言喻的时刻,即宇宙大爆炸前10…45秒的时刻。——此刻,空间还不稳定、还在跃动,还处在无序的量子状态,那是真正的时间开始前的准备阶段。
我站着,被吸引着,像是被铆钉钉住了一样,一方面是因为眩晕让自己无法移步,另一方面也可能因为自己被这些影像深深地吸引了,我的灵魂被一种狂喜钉住了。“这真是最奇妙的事情,”我想,“我决不能忘记这个美妙的时刻,我也不能把这些只留给自己。”想到这些,我的脑海里又浮现约伯的话语:“我所说的已写下,已印成册!”就在那一刻,我下决心一定把自己的这些经历写下来。我从没有意识到思维如此之快,从未意识到感知如此之快。所有这些通常需要很长时间才能联系起来的东西一个接一个地以无法想像的速度产生着——在一种更高级的、没有使用的重要的系统中重新唤起腿部的感知能力,所有这些一开始表现狂野、混乱,逐渐通过错误与调试来校正,达到平衡,同时,还有着各种各样的感觉、感知的假想和计算像洪流一样冲击着我的大脑。
我一定让那位好心的理疗师看到了自己的一连串奇怪变化:开始时,站立不稳,左右摇摆,神情困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