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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一定让那位好心的理疗师看到了自己的一连串奇怪变化:开始时,站立不稳,左右摇摆,神情困惑,满脸惊恐,逐渐恢复平衡;开始时迷惑恐惧,随后,着迷专注,最后变得愉快平静。
“你经历了一些变化,萨克斯医生。”其中的一位理疗师说,“现在开始迈一步吧?”
第一步!在我努力站稳和保持平衡时,我只想着扶住、站立,没想过移动。现在,我决定要试着移动,与此同时,理疗师也催促并轻轻推着我。他们很清楚:病人必须开始,必须迈出第一步。他们知道这个道理——一个人们容易忘记但却是颠扑不破的真理——没有什么可以代替“行动”!万事开头难,没有捷径,除了行动。
我的第一步!说的容易做的难啊!
“萨克斯医生,还等什么?”
“我动不了。”我说,“我不知道怎么走第一步。”
“为什么?”她说,“你昨天已经可以弯曲移动臀部了。当时你那么兴奋——现在你就不能迈一步?!”
“在床上弯弯腿是一回事,”我说,“在现实中迈一步是另一回事。”
她久久地看了我一眼,意识到只说没用,于是,便用她自己的腿去顶我的左腿,把它向前推动。于是,我的左腿挪了一步或者说被迫挪了一步。一旦这样,我就知道怎么做了。只告诉我怎么做还不行,但演示一遍,我就知道了,我就可以用自己的意志主动去做了。她已经给我演示了这种移动是怎么回事,就像前一天那次不由自主的抽搐向我示范了怎么去做臀部移动一样。只要迈出第一步,即使是被动的、人为的,不是自发的,但我明白了如何去做,如何移动臀部,知道了如何让腿迈出一个合理的距离。
为了判断出“合理方向”上的“合理距离”,我发现自己完全依靠外部的或视觉上的界标——在地板上做标记或借助家具和墙壁做三角标记。每一步,我都必须预先计划完备,然后,谨慎地摸索着向前迈腿,确保可以到达自己计算和标示的那一点。
为什么我的“行走”如此滑稽可笑?因为除此之外,我别无选择。如果我不低头看,而是让腿自己前行,它可能会迈出去四寸或四尺远,而且方向错误,比如,它可能走到一边去了,更有可能任意偏斜。确实有几次,我没有预先设计好步伐,没有即时监控,那条伤腿突然“迷路”似的,差一点把我绊倒,幸好自己从后面稳住,或是用那只正常的右腿撑住了。
腿的不真实感依然很强烈。我感觉不是在用“自己的”腿走路,而似乎是在用一个巨大、笨重的假想物,一个奇形怪状的附属品,一个形状像腿的石膏筒在走路。更麻烦的是这个圆筒还不断地改变形状和尺寸。我觉得自己好像在操作一个笨拙的、不稳的、机器人似的发明物,一条滑稽可笑的人工腿。只有这样描述,我才能表达出这种“假冒”行走是多么奇怪,多么不可思议。我必须时刻保持警惕,同时,很费力地保持机械般的准确。我发现,行走成了一道复杂乏味的精确计算题,让人疲惫不堪。它似乎又是一种运动,但这种运动既非动物的也非人类的。“这能算得上行走吗?”我问自己。然后,我突然感到一阵恐惧。“在我以后的生命中,只能这样了吗?我再也无法真正地行走了吗?再也无法体会自然的、下意识的、自由的行走了吗?从现在开始,行走之前,我就必须算计好每一步吗?从此以后,行走就必须这么复杂,不能简单了吗?”
突然间,在沉寂之中,在静止不动的僵硬的影像中,传来了音乐,辉煌的音乐。对!是门德尔松的强节奏的音乐!生命,这令人陶醉的运动!突然间,完全没有思考,没有目的,我发现自己随着音乐轻松地、愉快地行走着!突然间,我内心的音乐响起来了,我的心灵唤来了门德尔松的音乐,就在这时,我的“启动”音乐、我的运动旋律、我的行走回来了。也就在此刻,我的腿回来了!突然间,没有预兆,没有过渡,我的腿复活了,变得真真实实,像我自己的了。腿恢复真实的瞬间正好与自发的加速行走及音乐同步出现。我正从走廊转向房间——突然,这个奇迹发生了——音乐、行走、真实感一齐出现了!同样突然地,我感到绝对踏实了——我相信自己的腿!我知道怎么行走了!
我对理疗师说: “奇迹发生了!我可以行走了!让我自己走——不过,你最好站在旁边!”
我确实可以行走了——虽然很虚弱,虽然带着夹板,虽然拄着拐杖,虽然一切的一切,但我可以轻松地、自动地、无意识地、有节奏地,按照我个人的旋律行走了。这旋律是门德尔松的旋律唤起的,并与之合拍。
我行走的风格完全是自我的,别人无法效仿的。那些看见我行走的人说出了我自己的感觉。他们说:“之前,你像机器人一样行走,现在,你像正常人,实际上是按你自己的风格行走了。”
突然间,我好像记起了怎么行走。实际上,不是“好像”,是自己“确实”记起了怎么行走了。突然间,我记起行走是自然的、无意识的节奏和旋律,就像记起了一段曾经熟悉但已遗忘很久的音调,它随着门德尔松的旋律和节奏回来了。这个变化是突然的,绝对猛然的,不是一个过程,没有过渡,是一个跳跃——从尴尬的、人工的、机械似的行走,每一步都必须有意识地去计算、规划、实施,跳跃到无意识的、自然的、优雅的、有节奏的行走。
我又一次突然想起了鲁里亚教授在《活在破碎世界中的人》一书中详细描述的主人公查泽斯基以及他的转折点——一天,他突然发现:如果让自己随意发挥,无意识地、任意地进入一种自然的节奏和动作,写字可以变得非常轻松简单。而之前,当他一个字母一个字母、一个笔画一个笔画地很费力书写时,写字简直是不可思议的困难。我继而想到了自己的许多经历,比如,当自己跑步或游泳的时候,刚开始,每一步都要有意识地去计算、权衡,然后,突然发现自己进入了那个节奏,于是,再不用任何刻意尝试,自己便进入了运动的节奏和感觉,可以轻松自如,完全不用计算权衡,只是让自己进入运动的速度和旋律。对这样的经历,我一直习以为常,从未多想过,但现在,我突然意识到这些经历是很有意义的。
《单腿站立》第二部分第五章 惟一的方法——行动(三)
如果此前我以为自己的行走与门德尔松的音乐的出现完全是巧合,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意义,四十秒后,这样的想法便被驱散了。我正充满自信大步行走时,突然,冷不丁地又故态重演——突然忘记了运动的节奏,忘记了怎样行走,就像唱针突然从唱机上被拿走,我内心的门德尔松音乐停止了,就在那一刻,我的行走也停止了。突然间,我的腿也不再平稳、不再真实了,又回复了它影像的错乱感觉,周围物体的形状、尺寸、框架又出现可怕的变化。音乐一停,我的行走也停了,腿又回复成飘动的幻影。我怎能怀疑这一切的意义?音乐、行动、现实合为一体。
我再次感到无助,几乎无法站立。
那两位理疗师搀扶我到了一个栏杆,我用尽全力紧紧抓住栏杆,靠着它。
左腿神经麻木地耷拉着,我伸手去摸,感觉它缺乏张力,不真实。
“别担心,”其中的一位理疗师说,“是太疲惫了。让神经末梢休息一下,就会好了。”
我一半支撑着栏杆,一半站在右腿上,让左腿休息。错乱的感觉逐渐消失了,虽然周围的物体仍晃动不停,但不像刚才那么恐怖了。大约两分钟后,渐渐平稳下来。在他们的帮助下,我再次前行。像第一次一样,音乐再次突然出现,并随着音乐的重现,我的行走也变得自如、愉快和不假思索,腿也恢复了张力和真实感。所幸的是只有几步就到了我的房间,我可以保持着音乐,保持着运动的乐感,然后,我抓到了椅子,扶着椅子上了床,筋疲力尽,但带着胜利的欢欣。
躺在床上,我欣喜若狂。奇迹发生了!我的腿又回来了!我又能站立行走了!这些像上帝的恩典从天而降。我的腿曾经像是从自己的身体上分离了,但现在,它又回来了。我发现自己满怀柔情地看着它,轻抚着夹板,欢迎这条遗失的腿回来。是啊,我的腿回来了,回家了,回到我身上了。在行动上,我的身体曾经支离破碎,直到现在,当身体恢复了行动的整体性时,身体本身才能感觉像个整体。
音乐响起之前,我的内心一直没有任何情感色彩,也就是说对现象本身没有什么特别的感觉。在那几分钟万花筒似的不断闪现的幻觉中,这种冷漠麻木的感觉尤其清晰明显。那种幻觉非常壮观,是我一生所看到的最壮观的景象,但它只是个景象,自己只是个旁观者,没有介入,也没有想过要去介入,这些只是单纯的感觉上和智力上的现象。看着它,就像在看着烟花或天空,感觉他们有一种冷冷的、没有个人情感色彩的美丽,就像数学之美、天文之美。
突然间,没有任何预兆,在冷冷的、布满星星的宇宙天际之中,在同样冷冷的、不带感情的思想的微宇宙中,传来了音乐,传来了温暖的、生动的、有生气的、感人的、带着个人色彩的音乐。正如我周末梦到的那样,音乐是神圣的信使,是生命的使者。康德称之为“生机勃勃的艺术”,它点燃了我的心灵,复活了我的身体。于是,突然地、不由自主地,我活跃起来了,随着体内音乐的升起,我的感知和运动旋律也响起来了。就在那一刻,当我的身体转化为行动,我的腿、我的肉体变得激昂、有活力,我的身体变成了音乐,变成了拟人化的固体的音乐。在那一刻,我的身体和灵魂,我的一切都变成了音乐。
当音乐响着的时候
你就是音乐。
艾略特
在那一刻,一切都完全转变了。从一种冷冷的漂浮和闪烁转向了一种音乐的暖流、动作的暖流、生命的暖流。那种错乱、喧闹、万花筒般的纷杂以及变换的图像根本上是无生命的、不连贯的,而那种音乐、动作和生命的流泻根本上是完整的、不可分的,是一种流动、一种有机的整体,没有分离和缝隙,只有对生命的有力表达。一种全新的原理产生了——莱布尼茨称之为一种“整体之主动性新原理”——只能在行动中实现和被赋予的整体。
更令我高兴的是一种天堂般的安逸和信心——我知道怎么做,我知道未来会怎样。我随着进行中的音乐前进着,无需刻意思索或计算,只是随着音乐的感觉前行。这与复杂乏味、令人疲惫的计算完全不同了。之前,我感觉一切都必须预先计算规划好,像制订方案、战略、步骤一样,没有什么是可以简单地、可以不假思考地去做的。这种纯粹行动的快乐,它的美丽、它的简洁带给我们启示:这是世界上最容易、最自然的事——但经过了最复杂的计算和程序。行动中,我们猛然间得到了信心,像是来自上天的恩典,这种恩典绕开或是嵌入并超越了最复杂的数学题解。此刻,一切如常了,一切正常了,我无需刻意努力,却享受到了浑然一体的安逸和喜悦。
是什么融合在壮丽的音乐、门德尔松的强节奏的旋律中回来了?是最典范的、活生生的“我”胜利地回来了!经过两星期的痛苦深渊以及两分钟的迷梦错乱,遗失的“我”回来了!现在回来的不是笛卡尔鬼魂似的、虚幻的、唯我论的“我”,不是没有感觉、没有行动、并不存在、无所事事的“我”,也不是无所作为的、虚构的“我”,现在回来的,现在强有力地、骄傲地宣布自己归来的是有血有肉、生机勃勃的感觉和行动,这种感觉和行动本身来源于那个刚毅威严和意志鲜明的我。那接连不断的幻觉和错乱已经失去了机体和核心,随着音乐而生的才是机体和核心,而一切行动的机体和核心都是一个“我”的化身。这一刻出现的已超越了自然,经过重组和再重组,立刻形成一个没有缝隙的完美的整体。这种全新的、超自然的东西就是上天的恩典。恩典突然降临,形成了中心,改变了一切。恩典降临了,进入一切事物的中心,进入了最隐秘的、不可接近的中心,并立即调整、控制了所有的现象。它让未来清晰、可靠、自然。上天的恩典是所有行动的先决条件和实质啊!
Solvitur ambulando:解决行走问题的方法只能是——行走!做好一件事的惟一方法就是——做!这里,行动和思想到达了它们的端点和尽头。我经历了一生中最重大的、最具决定性的十分钟。
《单腿站立》第三部分第六章 康复(一)
犹如发生了奇迹,感激之情止不住地奔涌而出。——对于能进入康复期的感激——因为这个康复来得出乎意料……人一下子被希望击中了……沉醉于康复的喜悦之中……经历了漫长的苦难和无助之后,力量又回来了,对明天的信心被再次唤醒,对未来突然有了感觉和期待,期盼着激动人心的事件,大海伸开了双臂,有了目标,并相信一定能达到目标。
尼采
自由了!此刻,突然间,我能迈步行走了,我自由了。此刻,突然间,我是一个完整、健全的人了。至少,我现在能真切地感受到之前自己无法想像、不敢奢望的完整和健康。此刻,突然间,我能行走了,这让我再次体会到身体的或动物性的自由——或许,这种自由是其他一切自由的前奏。此刻,突然间,不知不觉中,一种前所未有的景象在我面前铺开了。整整十八天,无论是躺着还是坐着,自己完全像麻痹了一样,一动不动待在自己的病房里,什么也不能做,哪儿也不能去,只有思想的奔流,没有肉体的自由。然而,现在,完全是一个奇迹,我居然能站起来了。仅仅这一点就足以使自己的观念发生根本性的变化。
在我起身站立行走的瞬间,或者确切地说是在紧接其后的那个时刻,我发现自己完全变化了:不再是那个沮丧的、被动的病人,相反,内心里产生了一种积极的、向上的心态,感觉自己完全可以直面一个新的世界,一个现实的世界,我的世界已不再是那个自己一直呆着不动的、由病痛和监禁产生的、不停变幻的“半个世界”了。我可以站起身来,迈步向前,从监禁和病态迈向现实的世界,迈向真实的自己。令人难以置信、惶恐不安的是,对这个真实的自己,我几乎忘记了。在那些日子里,我把自己封闭在病房里,悲观被动;饱受病痛和绝望的折磨;加上漫漫长夜的黑暗侵蚀着我,使我一度忘记了,甚至不再去想像阳光的感觉。
回到病房,回到床上,我把这条重又回来的腿,或者更准确地说,这个石膏筒紧紧地抱在怀里。腿的生机使得石膏筒也像是有了生命,“嘿,老伙计,可爱的家伙!”我自言自语地说,“你又回来了,你又变得实实在在的了,你真的又回到我身上了!”是的,它回来了,真真切切、完完整整、亲切熟悉!我带着感恩的心情出神地凝视着它,心中充满了极度的身体归属感,这种感觉明亮耀眼,几乎是超自然的。我的腿已不再是不可思议的、没有生气的面团一样的东西,而是“神圣耀眼的肉体”。我感到自己的心头燃烧着惊奇、感激和喜悦之情。
至少十四天了,我一遍遍地让自己努力去想——我的腿恢复生气了,它变得实在了——但任凭自己再费劲,这种努力完全都是无用功。然而,现在,自己无需思考,也无需刻意强求,我的腿就已经真实地在那儿了——无可争辩、堂而皇之地在那儿了。它的存在是显而易见、无懈可击的——这种存在是上天赐予的,不是个人意志所能及的。(它的存在不是被动的,而是积极的,同时,它的存在本身还预示着一种潜在的能力,我可以随心所欲地支配它。)
三百个小时,我呆在自己的房间,躺在自己的床上,一动不动,苦思冥想。“停止一切,陷入思考”,自己被思绪紧紧地缠绕着,无法自拔。感知麻木,躯体瘫痪,无法行动,自己只能陷入思考。现在,思考的时间结束了,行动的时间到来了。从现在开始,到接下来的几个星期,我要迅速地行动起来,凭借直觉,义无反顾地行动起来。我将恢复自己的肉体,找回自己的存在,重新回到现实世界,在经历从恢复到再生的种种过程之后,我将获得新生,并以一种前所未有的心态重新感受生命的意义。
在之后的几天里,我能行走得比以前好多了。每一天,我的行走都变得更轻松、更流畅、更有节奏感。尽管由于疲劳有时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