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任何知觉,感觉不到它与自己的关联。看着它、摸着它时,只觉得:我不认识你,你不是我身体的一部分,我不认识这个东西,它什么都不是。我的腿丢失了——我反复想到这几个字——我的腿丢失了。它消失了,不见了,从身体上被切除掉了。我被截肢了,但又不是普通的被截肢者。因为客观上、表面上,腿还在那儿,但主观上、本质上,它已经消亡了。因此,可以说我是个“本质上”的被截肢者。从神经学,或神经心理学上来看,这是个突显的事实。我丢失了腿的内在影像或代表。神经学家会说,在大脑中,腿的这部分“身体影像”被擦掉了。我的部分“内部影像”消失了。我也可以使用与神经学很有相关性的“自我心理学”的术语。我可以说自己的腿作为“内在物体”一种象征性的、感知上的无意识影像已经消失了。我似乎需要这两类术语,因为本质的消亡涉及到“影像的”和“存在的”两个方面。因此,一方面,存在严重的感知缺失,因而失去了对腿部的所有知觉。另一方面,又存在严重的交感神经缺失,因而也失去了对腿的诸多感情。这两种情形都隐含在前面用过的术语中——我自身的、具有生命力的、心爱的真实感被一种无生命的、无机的、陌生的解体感所代替。
是什么引发这种巨大的灾难性的变化,引发这种完全失去感知和感情、失去神经影像的残障?一个被遗忘了许久的记忆追溯到我刚到神经科病房做学生或“学徒”的时期。一位护士困惑不解地在电话里给我讲了件非常奇怪的事。他们有个新来的病人,一个年轻人,那天上午刚入院的,他一整天都挺好的,很“正常”,但几分钟之前,他打了个盹,醒来后,便显得激动怪异——“完全不像他自己了”。他不知怎的从床上掉了下来,坐在地板上,大声叫嚷着,不愿回到床上。问我能否过去看看到底怎么回事。
我到的时候,发现那位病人正躺在床边的地板上,盯着自己的腿。他的表情充满愤怒、惊恐、困惑和滑稽——最重要的是困惑,带着惶恐。我问他是否想回到床上去,或是否需要帮助,他似乎对此建议感到很不自在,他摇摇头。我蹲在他旁边,了解他的病历。他说那天早上,他入院做几项检查。他自己倒没有感觉不好,但神经科专家说他的左腿“懒散”——他们就是用了这个词——建议他应该入院检查。他一整天都感觉不错,傍晚时睡着了,醒来时,在床上翻身,感觉不对劲了。用他自己的话说,他在床上发现了“某个人的腿”——一条从别人身上拆下来的腿,一件可怕的东西。开始时,他惊呆了,感到既惊愕又恶心,他从未经历甚至想像过这样不可思议的事。他极其小心地触摸着那条腿,外观上与自己的腿没什么两样,但感觉奇怪、冰冷。猛然间,他脑子一震,“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事:这只不过是个笑话!
一个非常怪异、不合时宜但非常经典的笑话。今天是新年前夜,大家都在狂欢庆祝。工作人员有一半都喝醉了,大家说着俏皮话,吃着薄脆饼,一派狂欢作乐的景象。很显然是有位护士不知哪来的幽默感,偷偷溜进解剖房里,拿出了一条腿,趁他睡着的时候,放进他的被子下面。想到这,他放松地喘了口气,但也觉得笑话归笑话,这也太过分了些,于是,想把它扔下床去。然而,这么做时,他突然间惶恐得全身发抖,面无人色,完全失去了正常的神态——当他把那条腿扔到床下时,不知怎的,他自己也随之掉到了床下——这条腿是连着他的!
“你看!”他喊着,脸上流露出厌恶的表情,“你见过这么令人毛骨悚然、这么可怕的东西吗?我以为尸体就是死亡,但这比死亡更让人难以忍受,它简直像鬼怪一样——粘在我身上!”他用两只手非常用劲地抓着,想把它从身体上撕开,撕不开,就暴怒地猛击。
“放松!”我说,“平静些!别担心!可不能那样用拳猛击那条腿。”
“为什么不?!”他烦躁地质问。
“因为那是你的腿,”我回答说,“你不知道这是自己的腿吗?”
他用一种麻木、疑惑、恐惧、调侃又有点讽刺的眼神凝视着我。“医生!”他说,“你在骗我!你和护士是串通好的——你们不可以这么哄骗病人!”
“我没有骗你,”我说,“那确实是你自己的腿。”
他看出来我是绝对严肃的——一股恐惧的神色开始笼罩着他:“你说那是我的腿,医生?你不是说一个人连自己的腿都不认识吧?”
“当然了,”我回答说,“他应该认识自己的腿。我想像不出一个人怎么会感觉不到自己的腿。也许,你从头到尾都在说笑吧?”
“我从心底里向上帝发誓,我没有说笑……正常人一定能感觉到自己的身体,什么是他的或什么不是——但这条腿,这个东西,”——他又惊恐地战栗一下——“感觉不对劲,感觉不真实——感觉不像是我身体的一部分。”
“那它像什么?”我此刻也像他刚才一样感到迷乱。
“它像什么?”他慢慢地重复我的话,“我来告诉你它像什么。它什么都不像。那东西怎么可能属于我?我不知道那东西从哪儿来……”他的声音变弱了。整个人看起来极度恐惧和震惊。
“听着,”我说,“我知道你不太舒服。让我们帮你回到床上去。只是我想问你最后一个问题。如果这个——这玩意儿——不是你的左腿,(在我们的谈话中,他有一次曾经用过“赝品”这个词,对别人使用“制造”一个“复制品”这样的表达表示惊奇。)那你的左腿在哪儿?”
他面色更加惨白——白得让我觉得他要晕厥。“我不知道,” 他说, “我真的不清楚。它失踪了。它丢了。再也找不着了……”
这件事曾让我深感不安——现在回想起来都觉得心神不宁,可我竟把它忘了十五年多,尽管我称自己为神经学家,竟完全忘却了他,把他从自己的意识里面推出去,直到——直到我发现自己的情况与他当时的处境很相似(几乎毫不怀疑的),而且也像他一样,我也感到极度惊吓和困惑。很显然在一定程度上,我的症状和这个年轻病人完全一致——它们都被归结成一种“综合征”。
《单腿站立》第一部分第二章 成为病人(八)
①克莱佩林(Emil Kraepelin,1856…1928),德国精神病学家,被称为“西方精神病学之父”。——译注。这种综合征在上个世纪第一次由安东所描述,因此,有时被称为“安东综合征”,尽管安东只总结出它的小部分特征。更多的是由伟大的法国神经学家巴宾斯基描述出来的,他用“病感失认症”这个词来形容这类病人奇特的无感知特征。巴宾斯基曾多次对这种怪异甚至滑稽的特征做出了很经典的描述:这类病人的第一症状是中风,无法辨认自己身体的一边——觉得那是别人的,或是一个模型,或认为是笑话,所以,他们会在火车上指着自己的一只手对他们的邻座说:“对不起,先生。你把你的手放在我的膝盖上了!”或者,对着一个正在清理早餐盘的护士说:“噢!那个胳膊,把它从餐盘上移开!”我也有过此类的见闻:在迦密山,有个病人“发现”自己失散多年的兄弟躺在自己的床上。“他还在我的身边!”他非常激动,用右手抓起自己的左臂说,“哇!这是他的胳膊!”巴宾斯基进一步指出许多这类病人被界定为神经病。实际上,在克莱佩林①的术语学中,还为这类病人量身命名了一个特别的疯癫类别,叫“躯体失忆症”。但这种疯癫非常特殊并有持续性,不仅经常会很突然地、没有任何征兆地发生在具有很好平衡
感的人身上,还会和特定的脑机能障碍联系在一起——特别是右脑的后区,控制身体左半边直觉的一个区域。维也纳的鲍茨丰富了对此病症的描述,他很可能和弗洛伊德讨论过这类病症的病理,并把它们和细胞体的错乱作了对比。弗洛伊德,这个伟大的精神病理学家,从他的年轻时代开始(1
891年他已经提出了“认知缺失”这个词)并终生一直保持着对精神病理学的兴趣,对他来说,鲍茨综合征(视运动障碍)的这些轮廓描绘确实相当的有趣,甚至连弗洛伊德的女儿安娜都很感兴趣,她本人在自我…精神学方面已颇有造诣。令弗洛伊德父女都感到痴迷的是这是一种特殊的病理生理学综合征,带有右后脑损害,可以造成特定的怪异的身体认知变化——所以,病人可能会觉得对自己的肢体不熟悉,或无法将其归属到自己身上,甚至暂时地将自己的肢体归属到别人身上。鲍茨还指出,这类病人的感情倾向也特别奇怪——表现荒诞滑稽——病人会冷冷地挥动自己的肢体,要求护士把它连同早餐盘一起端走。这种病人,在其他方面的表现完全正常,却对那产生病症的肢体表现出异常的冷漠。正如巴宾斯基解释的那样,这就是为什么许多这类病人被诊断为歇斯底里症、精神分裂症或其他神经变异的一个原因。不仅在神经机能上,在感情倾向以及存在意义上,这类病人都有很明显的神经变异特征。然而,这不是一种概念和作用的强迫症,而是神经连结中断的一个后果。
①夏尔科(Jean Martin Charcot,1825…1893),十九世纪著名的神经及病理学家,是MS历史上最杰出的学者之一,提出“夏氏三联症”——译注。在夏尔科①的建议下,弗洛伊德早期写了一篇关于区分器质性和癔病性麻痹的经典论文,而在接近晚年的时候,他会很惊奇地发现——鲍茨综合征的征兆早在1937年已被提出。这些病症中存在着很容易被确诊为歇斯底里症的病理征兆——如典型的孤立、冷漠或麻木——这些完全是感官性的,更准确地说,是个人以及其自我结构——界定“我”和“非我”的界线——会对重大的身体认知缺失做出反应。弗洛伊德本人虽然对生理学和生物学造诣很深,不也总是说“自我第一,而身体上的自我意识更重要”吗?
好,那现在怎样?我有鲍茨综合征么?我的病历当然不可能与它无关!我可能被作为课堂案例,来演示这个稀有奇特的“神经存在”病理,我想像自己就是安东…巴宾斯基…鲍茨…萨克斯教授,在用我自身的症状来讲解这个奇妙的病例!就像在山上时一样,我突然意识到那个奇妙的病例确实是我自己——不只是安东…巴宾斯基…鲍茨…萨克斯教授用来讲解和报道的案例,而实实在在是一个惊恐的病人,他的一条腿受了伤,做了手术,但很可能失去功能了,残废了,因为那只腿不再是自我身体影像的一部分了,由于一些极为复杂而费解的病因,它从自我的身体影像和自我意识中擦除了。
那位我在难忘的新年前夜见到的可怜的病人,经急诊神经外科查出他脑垂体的右壁面上长了个巨大的动脉瘤。在他睡着的时候,肿瘤已经开始出血,所以,当他醒来时,大脑中识别左腿的那部分就已经被销毁了,导致他不能够正常地感觉自己的腿,感觉它的存在,感觉它是自己身体的一部分,所以,当他看到自己的腿时,以为那是一个放在他床上的陌生的东西,像是“别人的腿”,“一个尸体的腿”,最后,带有离奇虚幻的说法是“假腿”。
那我自己怎么样?显然我也有鲍茨综合征,感觉不到左腿,就像那位年轻人一样,我右脑垂体估计有了大面积的病变。我们一直都在学习“生理学、解剖学以及病源学”,我脑子里快速而娴熟地想到了这些。生理学上是大脑右半区的肌体失能,解剖学上显示该区域的大面积坏死,从病源学上看呢?什么是根源?我毫不怀疑:麻醉时,出现了一个动脉栓,造成血压下降,持续麻痹在我的右后脑形成一个脑栓塞,造成大面积中风,他们会称之为“麻醉并发症”……
想想怎么落到眼下这个境地的——在山上,我奇迹般地摆脱死亡的阴影和灾难性的残废,历经重重困难,被带到这个世界上最好的整形外科医院,结果,却被手术后的中风击倒了!我的脑海里掠过了一幅清晰逼真的凄惨画面——严重的中风将伴随我度过可怜的后半生,被捆在轮椅里,生活不能自理,情感蒙受羞辱,还有一条突然这么无用和怪异的腿,其实,这条腿在功能上已经被切除,最好也是最简单的办法就是把它从外观上也切除掉,至少省得我整天拖着这么一条完全没用、没有任何功能的腿。我应该像摘除一条坏疽腿一样把它摘除,因为它的实际效用已经没有了,神经上、功能上和存在意义上都已经死亡了。
我沉浸在一种悲凉的、宿命论的绝望情形中,不知过了多久,我痛苦地呻吟着,甚至想到自杀,与此同时,我一直下意识地摆弄着自己的脚趾头。我的脚趾头!我都忘了——我的脚趾头完好无损!它们肉色红润、充满活力,我一边沉浸在自己荒谬的思绪中,一边不停地摆弄着它。尽管我也许患有严酷而又抑郁的臆想病,但对初级神经解剖,我还略知一二,我知道可以让人失去整条腿的大面积中风也一定会让人失掉整只脚。想到这,我从内心里迸发出由衷的欢笑。我的脑子是正常的——我根本就没有中风。我不知道自己怎么了,但我肯定自己没有中风。
我按了呼唤铃,护士苏露马上进来,年轻平静的脸上满是关注的神色。
“怎么了,萨克斯医生?你没事吧?”
“我没事,”我说,“我很好!再好不过了!我胃口大开,可以给我弄一个三明治什么的吗?”
“天啊!” 她说, “你可变得真快!我离开时,你看起来真可怕——脸色苍白,浑身颤抖,一脸恐惧。现在你看上去好多了!就像吃完早餐回来的时候一样。”
“嗯,我刚刚思考了一番,觉得我把自己搅乱了……如果没有三明治的话,就来一杯咖啡和一块饼干。”
“不过,萨克斯医生,你可以好好享用午餐。现在还有供应呢。”
“是吗?你帮我检查腿之后过了多久了?”
她看了一眼表。“不到十分钟,”她说,“感觉很长么?”
不到十分钟!我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在十分钟里,我似乎经历了整整一生。我穿越了整个思维的宇宙。我走得很远——而他们还在供应午饭!
《单腿站立》第一部分第二章 成为病人(九)
苏露护士给了我一个托盘。我发现自己饥肠辘辘,经过一早上生理和心理上的消耗,此刻觉得饥饿了,渴望美食。
吃饭的时候,我又想到了那个因为脑部肿瘤而“失去”左腿的年轻人。幸运的是那个肿瘤是良性的,及时的外科手术又保留了他大脑的功能。几个礼拜后他康复时,我过去看他,看他在干什么,还有没有新年前夜的记忆或感觉。
他告诉我说,那段经历是他一生中最离奇恐怖的,假如不是亲生经历,他怎么也不可能相信。他重复着一个词“微妙”,我不清楚他到底是什么意思。当时,他最担心的是自己会完全疯癫。他反复询问医护人员,而他们不停地告诉他“没事”的,别“傻”了。他告诉我他觉得自己很幸运,对我心存感激,当时至少有我在倾听——因为那时我还是个学生,对他的病症“一无所知”,但我试着去理解。他说,在某种意义上,他很高兴神经外科医生(我叫来的)能明确告诉他脑部确实有肿瘤,那不是臆想——尽管他很害怕脑部有个脑瘤需要手术。然而,即使给他解释了“功能丧失”的整个机理,告诉他一旦病症消退那条腿又能“回来”,他还是发现自己不能相信这一点。他试着解释说,那种感觉不是一般的“失去”,不像你把东西忘在别的什么地方了。这种“失去”真正糟糕的是这条腿没有放错地方,而是失去了它本身的位置。因为已经没有了它回来的地方,他想像不出他的腿该怎么“回来”。这种情形,没有人能真正安慰他,当他们安慰说他的腿会回来时,他只是点着头微笑。
是啊,这就是我的处境——完全是我的处境。这只腿没了,把它的位置也带走了,所以看上去没办法恢复了——这和病理无关。那么,记忆能帮忙吗?不行!腿没了,连同它的“过去”一起消失了!我不再记得有这么条腿。我想不出来自己以前是怎么走路或是爬山的。我觉得此刻的自己和五天前还能走、能跑、能爬山的那个自己已经完全是两个人了,这太不可思议了。我们之间只有一种名义上的连续,却有本质的隔阂——绝对的隔阂——在过去和现在之间。过去的“我”——那个可以很自然地站立、跑动、走路,可以完全确信自己身体的“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