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茹二奶奶忙说:“用不着,您我还信不过吗?……冯妈……送赵大夫。”
赵大夫嘱道:“这三剂吃了再看吧!别累着!别多想。”
茹二奶奶应道:“行!赵大夫您慢走……冯妈……送送……”
冯妈打着灯笼,赵大夫跟在后面,路过前院回廊大奶奶的门口,冯妈说:“大奶奶……赵大夫看完病要走了……”
大奶奶屋里半天没声音。冯妈正在愣怔,门无声地开了,大奶奶站在门槛里:“……是吗?哟!赵大夫走啊……瞧这大晚上的还给您添乱!老二家好点了吗?”
“也没什么大病,无非是气虚,吃不下,睡不着。开了药了……大奶奶,您一向可好!”
“我命贱没那么多毛病,好着呢!不留您了,没落东西吧?”
“没有。”赵大夫平静地说。
大奶奶话里有话:“拿好了东西。冯妈照着点路。”
灯头上结了个大大的灯花,屋里便更显幽暗。那只断了爪的尊在桌上摊着,佟奉全拥着被子在炕上坐着,二奎头缠绷带站在一旁。两个人都盯着那只残破的尊。
“二奎,你睡去吧!”佟奉全说。
二奎陪着小心:“爷,您先歇了吧……我给您吹灯!”
“等等,我再看会儿……二奎,你要是不困,坐我脚底下,说会儿话。”
“爷……您说吧,我听着。”
“二奎啊……三天前,刚得这玩艺,咱是什么心气!你,我是不知道,哎!爷我进进出出在街上走都带着风呢!心气高啊……指着这玩艺挣了钱再盘个铺子呢!光宗耀祖,娶媳妇的事儿都想过了。不怕你笑话,晚上我醒都是乐醒了,好东西,算是酬济咱了,可转眼枪顶着脑袋上了,没地儿讲理去呵,豁着命把东西要回来了……它又成了这样,三天里我是水里火里的天塌地陷地过来的,这不是活炼人呢吗……”
“爷,怨我!”
“你怎么又说这话,怨谁不怨谁的说这话有什么用,没用了,没用……我看着这玩艺想悟出个理儿来,不悟出个理,怨人怨己都没用……浅薄啊……二奎,不怕你笑话,这么个经历千年而不毁的东西,一个浅薄的人为名为利的心,怎么压得住它,它不毁了还等什么?!活该我小人得志,喜形于色,我没见过钱,我他妈的活该!”佟奉全说着使劲抽了自己几个嘴巴子。
二奎慌了,伸手拦住:“爷!爷您别这样!”
“别拦着我……我打自己两下我心里痛快!”
“爷!这事怨沈掌柜的,他作局撅人!我找他去?”二奎说着,就弯腰抄家伙。
“二奎!给我站住,不怨人家……人家作了局,你往里钻,那是人家的本事,要怨就怨自己……这东西都毁了,咱再悟不出这个理儿来,咱更对不起它一千年的灵性了……有本事,你再把他撅了!咱这一行的,找人拼命算什么本事,打掉牙咽肚里笑着说不疼才是本事!长见识吧,把东西撂下吧,吹灯睡觉。”
夜路人稀,范世荣躺在街上的墙角里。得了信的莫荷跑过来:“哥,您这是怎么了……谁打的你,找他们去……!”
“别去,不碍人家事……”范世荣一把拉住她。他的嘴和脸都给打伤了,啪地朝地上吐了一口血水。
莫荷顿足:“不碍谁啊,碍着我了,我找去!”
“你别去,你别管,先给我颗烟卷抽……”
莫荷赶快给他开烟点火:“哥……家里窝头都给您蒸好了,咱吃不起席,咱不吃行不行,咱吃窝头就咸菜求个平安行不行!”
范世荣抽着烟,又显出十足的大爷派头:“吃窝头,我是吃窝头的脑袋吗……凭什么就该我吃窝头,跟你说莫荷,咱家远的不提,五年前,前门外廊坊八条,半条街是咱家的买卖,天天的鱼翅、鲍鱼端上来吃一口撤下去了,就说我穿的衣裳吧,无冬立夏的换不过来……怀里边24K金的劳力士小洋表挂两块……走起来咯崩咯崩的闹心,不喜欢了摘一块送人,吃窝头,你哥我天生就不是吃窝头的主儿……莫荷,你是没赶上……让你跟着我受罪了,你哥可不该是这德性的,早晚一天,哥我再发迹了,我让你穿金带银,一人使七个丫头。”
莫荷扶着范世荣站起来:“哥!不说了,您这话我心领了……风太大,咱快回家吧。”
阳光暖暖的,范世荣呆坐在一张小凳子上晒太阳,身子不停地晃悠着。对面一辆汽车停下了,司机显得很着急,下车开盖鼓捣,鼓掏了半天,弄得满头是汗。范世荣半眯眼半磕睡地看着,最后停止晃悠,从凳子上下来,穿街过去,两手筒着看着,自言自语:“欧斯玛璧,1903的。”
司机以为是个叫花子,厌恶地说:“闪一边去……”
范世荣只当没听见:“加的谁家的油啊……亚细亚的油出不了这事……您一定加的是‘膀子崔’的油吧……里边有脏东西把油管拔下来吹吹就好了……”
司机奇怪:“……你怎么知道?”
范世荣说:“这路美国车,别克、库力思、道济、雪佛兰,旁太克司都玩过。”
司机又问:“您是修车的?”
范世荣瞪他一眼:“什么眼神啊……买回家开着玩的!你这类欧斯玛璧开过三辆……”
司机边听说话边把油管吹好了,上车,发动,车着了。
范世荣上手把人家的车盖盖上。又说:“听我的没错,加油的毛病,燕南汽车行的油也对付,要铅皮筒,整筒原装的好,买家去,没了加。保险又方便……又不闹毛病。”
司机望着他:“这位爷……”
“您客气!现在没人把咱当爷看了……”范世荣说。
“您原来是干什么的,咱不细打听了,我这儿有半块钱,您拿着,别嫌少!”
范世荣害怕烫手似的:“不要!不要!都是玩车的怎么还论上钱了,你把我看成什么人了。”
司机手一弹钱飞过来,范世荣没接,钱掉在他脚前地上。车开走了。
范世荣看着地上的半块钱,手依旧筒着,身子往下半蹲不蹲地看着。正在犹豫,一只手伸下去捡起来了。
范世荣着急了:“哎!干什么?”
“哥!他给你钱了!”
“啊!小瞧人……见过什么呀!”范世荣有些难堪。
“哥!给你你就拿着吧……”莫荷把钱递过来。
“当我是要饭的了!不是你捡,我可不要。你哥开车那会儿……他还不知道在哪儿转筋呢。”范世荣半遮半掩地把钱接过来了。
莫荷说:“哥我先走了。洋烟卷,洋烟卷,红锡包,大双刀!”
“行,你忙你的吧,别管我了,中午备不住人家请我吃席呢!”范世荣说。
第一篇《五月槐花香》第二章(三)
泛古堂后院屋里,佟奉全把那只尊用泥给敷上了。只留那只爪在外边,小心地用蛋清和着白灰,旁边搁着碗江米粥。
佟奉全边忙乎边说:“蛋清,白灰和江米汁,万年牢,别提多粘了。咱先给他粘上。回头干了,往上抹铅灰铁锈,烫一层川白蜡,接的缝就不易露出来。按理说这活我不该教给你……古董这一行,学会了造假作旧,就跟大姑娘当了窑姐一样,来钱容易了,正路就不想走
了。害人害己的手艺……递我那个小扁铲子!”
院子里喊:“掌柜的……沈掌柜来了,在铺子里等您呢!”
“他怎么来了,可真他妈的有脸。”佟奉全说。
“爷,我给他轰出去。”二奎说。
佟奉全拿块布把东西盖上了,洗着手说:“不用,他不来我还惦记他呢!哎!让他等会儿,我这就去。二奎,快,洋表给我挂上,我可不能让他看出有半点的晦气来,他要瞧热闹,就让他瞧瞧有多热闹。”
佟奉全来到前面铺子里,见沈松山正在喝茶,桌上放着一个蓝花包袱皮。
“佟掌柜的,真忙啊……看着疲惫呢!”沈松山说。
佟奉全心想,他这才叫得便宜卖乖呢,吃人不吐核!看是问候,话里是嘲弄。便说:“算让你说着了,做了笔法国庄的买卖,打包收账,开单子。我这铺子不行,没个能干的伙计,什么事都自己上手,一个字,累。来喝茶。”沈松山说:“喝着呢!”
“什么好东西?”佟奉全看着包袱问。
沈松山说:“万历五彩,想给您看看,看好了,咱伙着收了,伙着卖,买家都有了,有钱大家赚吧。”
佟奉全心里话,好!心真好,是便宜能到我手里,小子还想玩我啊!于是大声说:“我还真想看看,”见沈松山要解开,忙说,“别解了,别解了。沈掌柜,最近手里压了不少货,都等着出呢……钱一时转不开了,东西我不看了,您自己卖吧!”
“我听齐大头说那尊还您了……没出什么事吧!”沈松山说。
佟奉山心里话:这是探我呢,我不跟你来点真的……你信不过我。又大声地说:“您不问我正想说呢!沈掌柜你说的那个张督军是个要人命的主啊……买东西不使钱,使枪。”
“怎么着,抢了……”
“可不是抢吗……二奎,二奎,出来见见沈掌柜。”
二奎依旧缠着绷带,出来打着招呼:“沈掌柜您来了。”
沈松山很惊讶:“哟!怎么还真伤着了,我就那么一说,你还真去了……哎,东西怎么样……”
“东西没事,枪子擦着头皮过去了,二奎解开崩带让沈掌柜看看。”沈松山忙说:“不看,不看了。我怕见血,这事怨我了……二奎今儿个我没带着钱,回头让福全给你买点补的送过来!”
“用不着,家里什么都有,这事也怨我想赚钱想急了。”
“我也就那么一说……东西没伤着就好……”
“沈掌柜……东西要再伤着了,这会儿你见不着我了,不用他拿枪,我自己拿枪就把我崩了!世道乱了,买卖不好做……”
“可不是,有好东西赚点出手就得了,别压着,压不住!”
佟奉全心想,他这是真话了,他还是冲着尊来的,我得吊他:“不压了,有人看了。”
“给定钱了?”
“没有……”
“打算出多少钱啊?”
“比原来的数多两千……”
“是吗……给我留着吧!”
“那不合适,得罪客人。”
“我再多出一千……你帮着打点了……”
“沈掌柜,这东西,我劝您不要也就罢了,真要压手里不合适……”
“我有买主……旁的你不用管,……别想了,我拿钱去。”说完起身就要走。
“哎!东西拎着啊!明儿吧,明儿白天您来东西看仔细了……”
“今晚我来……一分少不了你的。”沈松山回身拿起包袱,便急急忙忙地走了。
佟奉全朝外面喊道:“贵山叫车。”
冯妈在前面引着赵大夫低头往外走。刚到大奶奶门口,大奶奶的门突然开了,大奶奶正站在门口,问道:“赵大夫,瞧病了?怎么样,老二家的还晕吗?”
“大奶奶,已经好多了。”赵大夫回道。
“有件事,不是我信不过您,我要得罪了,您可别怨我……家大了人心杂,要不是我拢着,这家早空了,您跟我进屋……冯妈在外边候着。”
赵大夫只好跟进大奶奶的屋里。
“赵大夫,这事我要做错了呢,就算您赶上了,回头我给您赔不是,我信不过老二家的,您把那药箱子打开了,我看看。”大奶奶说。
“是呵,您不说我也想让您看……”赵大夫说着便打开药箱子,把抽屉都打开了,一个一个,都是看病的东西,旁的没有。又故意问:“大奶奶,我这身上要不要看看。”
大奶奶有些不自在:“那可不能了,得,您收起来吧!你可别怨我,大有大难。”
赵大夫收了东西,走了。坐到等在街上的车里,这才一件一件地从怀里掏出各样东西,放在一个包袱里包了起来。
冯妈回到后院,茹二奶奶一边指着冯妈骂,一边往院子里摔东西。砰!一只箪瓶摔在院子里。
“怎么着!我病了,你都不信啊!怎么着非要我死给你看啊是怎么着……荣庆!荣庆!你不是我爹,你把自己女儿往火坑里推,你造孽,你不得好死!”
砰,又摔出了一件东西。
第一篇《五月槐花香》第二章(四)
尊的泥壳剥下来了,佟奉全亲自动手,把尊擦得亮亮的,摆在桌子上。
“爷,上了白蜡就真看不出来了……”二奎说。
“把灯拨亮点,多拿几盏过来……让他亮亮地看……看出来是他的造化,看不出来是咱的福气……”佟奉全眼不离尊地忙着。
“爷,这东西要卖出去了,才算是一步,他要到家了再看出来……”
“不管了……一报还一报,打掉了的牙总得有人往肚里咽,不是他往肚里咽,就得咱往肚里咽,咱咽不下去,让他咽吧!”
二奎把锦盒拿过来了。
“这回咱反着搁。故意反着放把爪冲上,把伤先露给他,冲上的地方容易不在意……他要没看出来是天谴,就是老天爷都要罚他,他看出来了,那是老天爷罚我,我认倒霉,二奎,这在行里不算是干坏事,应当的……”佟奉全嘴里虽这么说,毕竟心里有鬼,说这么几句话汗都出来了。这时贵山在外面喊道:“爷,沈掌柜的来了,铺子里等着呢!”
“知道了,二奎拿东西过去,我带灯……”佟奉全说。
铺子里,摆了三盏灯,沈松山仔细地看着那只尊……果然先看边口,用手轻摸边沿。佟奉全站在暗影里冷冷地看着他……
“按理说东西我看过了,对着呢!不该再这么细了,但毕竟是一万多块钱的东西,佟掌柜,我再看看呵……”沈松山说。
当沈松山要仔细看那个小爪时,二奎马上举着一盏灯过来,说道:“沈掌柜您看仔细了,灯给您照照。”
“东西说完好无瑕也不对,您看看……里边有一小块釉薄。您递我,您递我。您看这里边这块,哎!哪儿呢,这大晚上看,还看不清了,哎这呢,按理说不算是毛病。您看看,您可瞅仔细了……”佟奉全说。
古玩一行,卖货是学问,一件有残有伤的玩艺不怕你看,当你每要看到那伤残处时,卖货人常以指东道西啊!或故意自报瑕疵的方式来干扰你,转移你视钱……按理说沈松山应当深谙此道,但他当夜许是得物心切,许是原本看过,想不到东西已伤了,所以偏偏就没细看那只爪,正待要看时,佟奉全忙说:“二奎,茶凉了,再给换换。”
二奎会意,赶紧应道:“哎!”
沈松山看好了,将东西放在锦盒里。此时没话,但绷着劲。沈松山从怀里往外掏银票:“一万三,佟掌柜,您收好了。东西,我拿走。”
佟奉全却欲擒故纵:“……真……真买啊……沈掌柜,心里话您这会儿不要我才高兴呢,你这一真要买,我……”
“为什么?”沈松山问道。
“……您该明白,您是行里人,行里人窜货……好找后账。”
“真有天大的事……它就是变成一堆狗屎,我也再不会来找您了,这点规矩我守得住……”沈松山说完抱着锦盒要出门。
佟奉全喊道:“贵山,叫车。”
沈松山忙说:“不用……带车来了……您别送了,您看好银票,我拿好东西咱两便了……”
佟奉全送到门口:“沈掌柜慢点啊……”
佟奉全赶紧转身回来,拿起那一万三千的银票就着灯看着。他一点也没有那种得意高兴,毕竟心里有鬼。
“二奎啊,事了了,我怎么就高兴不起来……算了不说了……上板,洗洗早点睡吧……”说完,佟奉全拿着银票和一盏灯往后走了。
第一篇《五月槐花香》第二章(五)
街上人过车行。一辆马车停在燕居阁门口,福全和小伙计跑着迎了出来。日本人河野从马车上下来,对着福全行礼,寒喧,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