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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980-衰与荣-第4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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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妈妈,您好点吗?”一个粗壮的男人毫无声响地进来了,走到床边问候。    
    是孟立才。    
    “你怎么来了?”    
    “听说您病了,专程来看望您。”孟立才满脸诚意。    
    他开着摩托车在德昌大道上疾驰。刚在昌平谈成一桩买卖,他非常得意。宽阔的马路像飞速的传送带后掠着,两边的树,呼呼的风也后掠着,迎面来的汽车、被他超过的汽车都在后掠着。昌平——水屯——白浮——西沙屯——满井——北大桥——沙河——定福皇庄——史各庄——朱辛庄——二拨子——回龙观——西三旗……他风驰电掣一路南下直扑北京。摩托车的马力就是他的马力,摩托车的速度就是他的速度,摩托车的气派就是他的气派,他简直可以把马路碾塌。他腾飞起来,自空中向前方俯冲,北京城越来越近,像一摊搭好的积木,哗啦啦被他冲了个七零八落,红黄蓝绿,漫天横飞。    
    范丹妮?他冷笑一声。前些天他已然大大方方和她离了婚。他不稀罕她,瘦巴巴的可怜虫。他很快又要结婚了,今天专程去范丹妮家送请帖,请她和全家人参加婚礼。你们好哇,请你们去参加我的婚礼宴会,请赏光。他想看看他们家如何难堪,老头老太太会不知所措,范丹妮也难以发火。他态度绝对“诚恳”。哼,他咬了咬牙,这就是他恶毒的风度,这就是他微笑的报复。    
    然而,却从邻居那儿知道吴凤珠已住了院,生命垂危。他扶着摩托车沉思了一会儿,踏着了火,奔医院而来。


上卷:第六部分做许多违背良心的事情

    “你们虽然离了婚,还是朋友,互相帮助……”吴凤珠低弱无力地慢慢说道。孟立才感到着身后的范丹妮,他闭一下眼,做了只有吴凤珠能看见的回答。    
    孟立才走了。张海花、王满成也走了。天快黑了。    
    吴凤珠又昏迷了,紧急抢救了一番,她又微弱地睁开了眼。这一次,她知道自己是真的不行了。范书鸿坐在旁边也感到她已奄奄一息,范丹妮从医生的眼睛里读到了结果,她快步离开病房,给范丹林打电话,也给心理所领导打了电话。    
    都走了,只有范书鸿坐在身旁。病房内空寂寂的,范书鸿显得苍老疲倦。从此,她将把他一个人留在这个世界上了。她此刻才明白:在这个世界上,丈夫是她最亲近的,几十年的共同生活这时显出了全部圣洁和宝贵。    
    书鸿,你听我说,她喃喃低语着,这是她最后的时间了。我对不起你,‘文化革命’中——我一直没告诉过你——我曾经想过给你贴大字报,草稿都想好了。    
    ……她在历史研究所的大字报栏前移动着,在人山人海中挤着,寻找着每一张批判范书鸿的大字报,寻找着每张大字报中有关范书鸿的字句。她的原则很清楚,只要范书鸿的性质被定为敌我矛盾,她就贴大字报和他划清界限……    
    凤珠,不说这些了。我当时也认为自己就是反动权威。范书鸿说道。    
    不,她还有忏悔的话要对丈夫说。在巴黎,年轻时,曾有个叫黎倩的女同学很爱慕范书鸿,黎倩多次写给范书鸿的信落在她手里,她都撕了。后来我们回国后,黎倩也给你来过信,两次,都很长,我都没有告诉你。你能原谅我吗?    
    范书鸿的心呆滞,但仍然有一些震惊:这就是妻子做的事情?她一贯诚实,认真到迂腐的程度,然而她也骗人,而且欺骗他。黎倩是自己年轻时唯一真正为之动心的女友,他一直以为是她有意疏远了自己,这曾让他痛苦。而这一生的误会竟是吴凤珠造成的,如若不是吴凤珠的手段,他可能是另一种生活了。然而,他还说什么呢?面对妻子期待的目光,他只能点点头。一切都过去了,唯有他们几十年的共同生活存在着。他们的儿女,他们的患难。看着妻子那浮肿多皱的脸,想着她的忏悔,他心中不禁生出一丝怜悯——这多少破坏了他那悲哀难舍的心情。人在一生中,出于利益考虑要做许多违背良心的事情,临近生命终结时,却希望得到宽恕。为什么生前不能不做亏心事呢?或者做了,当下就坦率承认,求人宽恕呢?    
    他也有对不起妻子的事情,一件件在心中放着。    
    人做了亏心事是不会忘记的,他现在也交待出来,求得妻子宽恕吗?不。他不想破坏她的安宁了。然而,倘若她现在恢复了健康,他就会对她承认吗?他在心中微微摇了摇头,不会。他也终于明白了:人在告别尘世时才会真正忏悔,人在尘俗中是很少忏悔的,他们有利益,有虚荣,有暧昧,有伪善。    
    他眼前隐隐浮出一个幻象。他管理着一个大库房,很高,很深,很暗,窗很小,里面一排排、一垛垛、一层层、一箱箱堆满着物品,夹出许多横横竖竖的巷道,散着阴冷的气味。他在里面走来走去巡点着。大门哗啦啦敞开了,泻进一大块耀眼的阳光。参观检查的人来了,他们在巷道中走着,上下观察着,他任他们看。仓库里有几处藏匿着他的隐私,谁都很难看见,但他自己却无时无刻不感到着它们的存在。突然,他惊愕了,检查的人群中居然有吴凤珠。    
    “你想什么呢,书鸿?”吴凤珠在他眼睛里读到了什么,声音微弱地问道。    
    噢,我突然想到那年在河北管仓库的情景了,想到你给我寄去一条毛裤。仓库里很阴,毛裤一收到就穿上了。他没有全说假话,但他也没全说真话。    
    吴凤珠眼里露出回忆往事的幸福:“你还记得我给你寄的毛裤?……那天下着大雨去给你寄的……”    
    范书鸿点了点头,这一刻他是真正地忆起了。就在这一刻,他感到自己有了忏悔。忏悔过去,也忏悔刚才。    
    “丹林怎么还没来……”吴凤珠喃喃着又一次昏迷了过去。    
    浓荫在烈日下把月坛公园笼罩成一个绿森森的孤岛。为了避开游人,他们不得不站在几棵枝叶稀疏的小树下,被筛弱了的阳光仍然白晃晃有些晒人。    
    “你想找我说什么?”范丹林含笑看着陈小京问道。这个会说一口流利英文的中学生,他是在一天晨练时偶然结识的。今天接到她的电话,原以为是她爷爷,经济学界的老权威陈子越找他有事。及至到了她家,她早就在楼下等候了。我想和您说点事,不能让别人知道,要紧的,行吗?她请求道。他们便来到了公园里。    
    “和父母吵架了,还是和老师闹矛盾了?”范丹林问。


上卷:第六部分自己是怎么开始初恋的

    陈小京用脚轻轻踢着青草,她依然穿着短袖的红色运动衣,白色的运动短裤,露着两条很健美的腿,匀称的身体散发着青春的生气。    
    “是不是想偷偷做件一鸣惊人的事情?”    
    陈小京疑问地看了他一眼。    
    “比如,翻译一部长篇小说?”    
    陈小京慢慢摇了摇头。    
    范丹林忽然间有了朦胧的感觉,差不多猜到是怎么回事了。但他仍含笑问道:“那你有什么事和我说呢?”    
    “……”她抬起头,该叫叔叔,但她又不愿意这样称呼范丹林。她就是想找一位像长辈又不是长辈的朋友谈,“我……”她皱着眉想了想,用脚尖踢着草地,“您可能会笑话我。”    
    范丹林最喜欢的成语是“大智若愚”,他照理还会装傻下去,但是,他怕姑娘最终会失了谈下去的勇气,便温和地问道:“你是不是……交男朋友了?”    
    她仍旧一下一下慢慢踢着草,没有否认。    
    “是同学吗?”    
    她微微点了点头。    
    范丹林长辈一样地笑了,既感到愉快,也有一丝莫名的惆怅。    
    “这样好吗,您说?”小京抬起眼问。    
    “你和爸爸妈妈说过吗?”    
    小京摇了摇头:“没有。我不想让他们知道。”    
    范丹林感到一种获得特殊信任的心理享受,也有了可以随便说话的权利——如果姑娘会汇报父母,他是不便多说的。    
    “具体什么情况呢?”他问。    
    陈小京又低下头。    
    自己是怎么开始初恋的呢?自己在学校一直是骄傲的,没有人比她学习更好,她也看不起男生。可是,去年在山区农村夏令营时,“他”就闯入了她的心。是他在长途行军的队伍中,伸手拿走她的背包,调皮地笑着:我劲用不完。然后蹦蹦跳跳地踩着石头过了涧中清澈见底的山泉,又回过身来伸手牵扶她。是他帮助她吱嘎嘎摇着辘轳,从三十米的深井中吊出第一桶水,他提起吊桶,哗地把水倒入水桶,动作是那么干脆利索。我来吧。他一蹲身挑起水桶,颤着扁担走了。清晨的山是那样青,石阶小路是那样白,林是那样静,村子里炊烟袅袅,远山一片清脆的鸟叫……    
    “你对他有更多的了解吗?”听完小京断断续续的讲述,范丹林关心地问。他在心中感到着对那个男孩子的一丝隐隐的嫉妒——完全不该有的可笑的嫉妒。    
    “没有,后来我们就好了,经常见面,还通信——当面交的信。”    
    “那你应该对他有更深的了解再判断。还有,你们现在的思想感情还没完全成熟,等你成熟以后,你也许会发现,一切都是另一回事。”    
    “这我知道,可我相信,我已经了解他了。如果以后我真的发现不爱他,我就和他分开。”    
    “这么简单?”    
    “就是这么简单嘛。”    
    范丹林笑了:“其实你并不是犹豫不决。你早就有了判断,只是想找人谈谈,得到理解和支持,对吧?”    
    陈小京歪着头斜睨着范丹林:“是。不过,我也确实有事想问问您。”    
    “问什么呢?”    
    “他是我们学校的学生会主席,他想在下学期联合几个学校办一个大型的科学节,您能帮助我们吗?”    
    “你们自己办?”    
    “是,我们自己办。先成立筹委会,自己募捐,自己组织,印门票,印请帖,印纪念册,请各个学科最著名的科学家,计划可庞大了。他让我帮他干这件事,从暑假就开始了。我们要使这个科学节成为全国中学生的科学节,如果再推广,应该成为全中国的科学节。”    
    “野心够大的。”    
    “那当然。世界是你们的,也是我们的,但是归根结底是我——们——的。”小京说着,调皮地笑了。    
    


上卷:第六部分做儿子和做父亲的双重使命

    经过又一番抢救,吴凤珠再一次睁开眼时,窗外已然全黑了,丹妮、丹林守在病房。“丹林……”她用几乎听不见的微弱声音说着。    
    “妈妈,您要说什么?”丹林俯下身。    
    “丹林,你……”    
    “妈妈,我听着呢。”    
    她嘴微微歙动着,发不出声音来了。她直直地看着儿子,用目光继续呼唤他。丹林听懂了,也俯下身一次次叫着她。她即将告别亲人,她的呼吸已经停止,目光开始矇眬,她最后无声的言语都是在呼唤儿子,她要在儿子的呼唤中离开人生,她就要合上双眼了,但她发现了站在儿女身后的一个人,她的眼睛不动了,直直地盯着他。    
    那是刚来不久的心理研究所党委书记岳楷诚。    
    “凤珠同志,是我,岳楷诚。”岳楷诚俯身亲切说道。    
    她两眼直直地盯着他。    
    “你为祖国、为人民做了许多贡献,你是好同志。”    
    她仍直直地盯着他。她的手已经冰凉,她的脸也毫无表情,只有眼睛还在提问。范书鸿用手轻轻合上她的眼睛,但她的眼睛又慢慢睁开了,仍然盯视着岳楷诚。    
    岳楷诚有些惶然了。    
    范丹妮把他拉到一边:“你知道我母亲为什么不瞑目吗?”    
    “她……”    
    “她几十年要求入党,你不知道吗?”范丹妮咬牙切齿地问。    
    “我们可以研究追认她的问题……”    
    “不行,她现在在等你的回答呢。你告诉她,已经批准她入党了。”    
    “这是原则问题,我不能说假话……”    
    “你的假话说得还少?现在就是要让你说句假话,人道主义。你懂不懂什么叫死不瞑目?”    
    岳楷诚硬着头皮走到病床旁,吴凤珠眼珠凸着,一动不动地盯着他。“吴凤珠同志,你的组织问题经领导研究,已经解决了。”他用尽量模糊的语气说道。    
    吴凤珠还盯着他。    
    “已经批准你加入党组织了。”他流着汗,用更为明确的语言说了一遍。    
    吴凤珠眼睛合上了。十点三十分。    
    她的脸上似乎留下一丝隐约的微笑。    
    两盏红灯笼亮晃晃,把独家小院照得一片通红。客厅内张灯结彩。今天是岳楷诚的孙子过周岁生日,合家欢聚。夫妇俩搓着手站在院门口等候。所里的小轿车开到院门口停下了,儿子儿媳抱着胖乎乎的小宝贝从车里钻出来,爸爸,妈妈。儿子叫道。爸,妈。儿媳叫得更甜。星星,认得不?这就是爷爷,这就是奶奶。爸,妈。你们看他笑了,他认出你们了。来,叫爷爷奶奶抱抱。好一个宝贝孙子,被夫妇俩抱进了院。    
    “爸,还挂灯笼了?”儿媳跟在后面,望着客厅门口的红灯笼高兴地问。    
    “为的喜庆啊,民族风俗嘛。”岳楷诚笑着说。    
    一进客厅,辉煌的灯光下是摆得琳琅满目的八仙桌,家宴将在这里举行。    
    “弄这么多吃的啊。”儿媳笑得咧开了嘴。    
    “给咱们星星过周岁嘛。”    
    女儿正在厨房里帮着保姆忙碌,又往客厅里端上菜肴。    
    我也去帮着弄吧。儿媳说着就要脱下外衣进厨房。    
    不用,今天不用你们忙。公公、婆婆连忙劝阻。你就坐这儿好好休息吧,吃水果吗?    
    做儿媳的满脸放光,不好意思地在沙发上坐下。她为岳家生了个孙子,她有功。    
    丈夫也挨着她坐下。看着爷爷奶奶哟哟哟地逗孙子,他也感到幸福,感到自己完成了做儿子和做父亲的双重使命。    
    家宴开始了,欢笑一片。来来来,最重要的节目现在开始了。岳楷诚端上来一个大托盘,红绒布上堆满了东西:糖,水果,皮球,玩具手枪,塑料花,钢笔,计算机,公文包,钱包,玩具小汽车,模型飞机,尺子,水彩……    
    这是干什么呀,爸?    
    对咱们小星星来个测验,看看他抓什么,就知道他将来喜欢什么,干什么。    
    抓糖和水果呢?    
    说明他长大是馋嘴。    
    抓手枪呢?    
    说明他长大喜欢当军人。    
    抓钢笔呢?    
    说明他长大喜欢写作,当作家。    
    抓计算机是当工程师?抓公文包是当干部?抓皮球是当运动员?    
    对对对。    
    抓小汽车呢?    
    那他不是当司机,就是当首长。小姑子在一旁抢着回答。


上卷:第六部分这是不可抗拒的

    大家哄堂大笑,都伸着脖子围上来,把大托盘端到一岁的星星面前:星星,你要什么,抓呀。星星眼花了,左右看着,伸出小手,众人屏住呼吸盯着他的手,似乎这将决定全家未来的前途。星星的小手在托盘上乱拨拉着,他抓住了糖。    
    不不,这不能算。岳楷诚连忙拿下孙子手中的糖。这没摆好,糖放得太近,他捡近的抓。来,重来一次。他把托盘上的东西调动了一下。小星星胖胖的小手在托盘上晃动,岳楷诚跟着他的手,紧张地移动着托盘。这一次,星星一手抓住了小汽车,一手抓住了钢笔。于是乎全家欢呼起来:他以后又是作家,又是首长。    
    这时电话响了,岳楷诚听着电话眉头皱起来:“怎么了?”“没什么要紧事,你们接着吃吧。所里有个人病了,我去看看就来……星星,和爷爷再个见啊。”    
    星星在母亲怀里朝天挥舞着白白胖胖的小胳膊小腿,活鲜鲜地咧嘴笑了。    
    母亲去世了,范丹妮哭了起来,范丹林默默站在床边,眼泪流了下来。    
    岳楷诚也静立默哀。    
    她总算死得其所了——尽管岳楷诚说的是假话,看着妻子脸上留下的一丝似乎并不存在的微笑,范书鸿呆呆地想。巨大的悲哀随即慢慢涌上来。她走了,从此,他孤独了。    
    吴凤珠听到了女儿的哭声,也感到了亲人们的悲伤。她用他们听不见的语言温和地劝说着:不用难过,这是生命的归宿,永远不回到归宿,人该多么疲劳啊。    
    她现在解脱了。她轻悠悠地飘了起来,脱离了自己沉重的形骸,也脱离了尘世那数不清的羁绊,在一个透明圣洁的空间飘荡着。忽然,她像进入了漩涡,被一股巨大的力量吸入了一个黑暗不见尽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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