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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点在大帐上倒豆子一样乱蹦,天阴沉得像是入了夜,只有时不时划过的闪电带来光亮。
易姜从帐门边转过头,公西吾正坐在案后处理政务,案头灯火随着吹入的风摇晃不定,他却专注的很。
她搞不懂他为什么这么忙还非要赶过来领兵,还非要在她帐中待着。若非他暗中破坏齐赵魏结盟,让秦国一步一步诱使赵国走入现在的境地,也不可能导致现在这一切,每每想起长平的战事,都很难用平和的心态对待他。偏偏现在重新结了盟,不面对也不行。
伙头兵端着饭菜进来,公西吾终于停了手上的事,抬头道:“师妹要一起用饭么?”
“……”
“哦,我忙忘了,这是你的大帐,这话该你问才对。”他将文书一份份收好,拢在案头。
易姜只好坐去他对面:“师兄要一起用饭么?”
“嗯。”他点点头。
易姜撇了一下嘴,叫伙头兵再送一份饭菜来。
公西吾挑了挑灯火,帐中一下明亮了许多。帐中安静,他又不是个多话的人,易姜心里那点急躁似乎也淡忘了,低头啜了口汤。
原本平静的气氛就被这口汤给破坏了,她猛地别过脸吐了吐舌头,又赶紧端起茶灌了一口。也不知道是不是天气不好惹了伙头兵心情不好,今日这汤真是咸的要人老命。
抬头看看对面,公西吾浑然不觉,已经就着那汤喝了好几口,正举着勺子再往唇边送,被易姜伸手拦住了。
“这汤这么咸,别喝了。”
公西吾不以为意:“我并无感觉。”
“我知道,你舌头感觉不到,可身体能感觉到,吃太咸对胃和肾脏都不好……”算了,跟他说这些器官名称他也未必懂。易姜一锤定音:“反正对人不好。”
公西吾这才放下了汤勺,目光在她身上细细扫了一圈:“难怪师妹身体变好了,原来这般注重养生。”
“那是自然,什么都比不上命重要,有副健康的身体可是本钱。”
“倘若以前的桓泽也这么想就好了。”
易姜一怔:“是啊,倘若她也这么想,我可能都不在这里了……”
公西吾不禁看她一眼:“我相信易姜与桓泽是两个人,虽然我无法理解。师妹能否告诉我,桓泽现在在哪里?”
易姜一直很喜欢他这点,跟别人无法沟通的事,和他却可以交流,让她不觉得自己是个异类。她托腮想了想:“桓泽现在也许过得很好,她会出现在一个从未到过的地方,那里没有诸国混战,人们不分高低贵贱,行事都有法度约束。她没本事也没关系,因为那里用不着这些。她还会有一对十分疼爱她的父母,不管她变成什么样都会不离不弃地照顾她。当然她还会有一个不错的学历,如果愿意还可以拥有不错的工作,以后也会遇到一个不错的人……除了见不到你之外,什么都很好。”
公西吾听得不是很明白,但看她的神情似乎已经游离去了远方,眼神中满是向往,忍不住轻声问了句:“你也想去这地方?”
“当然想。我不止一次的想,倘若有一日我一觉醒来已经身在那里该有多好,这里的一切就像是场梦,什么都没发生过……”
桌案上一声轻响,易姜回神看去,公西吾手边的酒爵翻到在地,酒水溅在了他的衣摆上,他低头清理,像是没有听见她的话。
☆、第47章 修养四六
百里之外的长平就像一锅闷着煮的开水,看似平静,揭开锅盖却能看见里面不安躁动的沸腾。
赵括出兵的决定做的迅速而果断,几乎从他出了大帐后就立即披甲上阵了。
赵重骄上前劝阻,换来他一句质问:“长安君不在邯郸好好待着,来军营干涉军政做什么?”
赵重骄的脾气岂是吃素的,几乎当场就要发作,多亏少鸠及时拉住了他。
眼下秦军忽然往后撤退,一副避其锋芒的架势,赵括会按捺不住也是正常的。赵重骄平静下来,耐着性子道:“秦军可能有诈,赵将军不可鲁莽行事。”
赵括面白无须,长得比书生还书生,看着好亲近,可眼睛从不落人脸上,即使对方是高高在上的王族。他自幼被称作神童,少年时就能将名家兵典倒背如流,不知多少人羡慕称赞,如何知道谦虚。
“听说长安君曾师从廉颇将军,也难怪保守。秦将王龁是个急性子,哪有这些花花肠子?长安君未免想的太多了吧。”他招手唤来左右,吩咐全力出击。
赵重骄按紧手中的剑,又要按捺不住脾气,以廉颇的才能尚且不敢全力出击,他却在刚刚到任时就做出这种决定。
少鸠急急忙忙挡在大队人马前:“赵将军,您要出兵好歹也等到信陵君的援兵到来啊,他距离这里已经不远了。”
赵括不耐烦,命人将她拖开:“长平是赵国的地盘,信陵君难道会比我熟悉?你且等着,等他到来,我已经赢了此战了。”
少鸠被两个士兵架着重重摔在一旁,疼得龇牙咧嘴,恨恨瞪了他一眼。而那边赵括已经命人去拆除墨家机关了。
“这些东西有什么用?真有用的话墨家岂不是要称霸天下了?”他嘲讽地说着,惹得四周一阵大笑。
少鸠站起身,回到几个墨家弟子当中。其实她带来的并不全是墨家弟子,里面有几个是易姜早就安排好的练家子。
在她来此之前,易姜早给过她两个计策,其中一个就是针对赵括的,倘若赵括不顾大局一意孤行,可以暗中擒拿幽禁,一切后果由易姜一力承担。
少鸠不知道眼下算不算,因为不确定秦军是不是真的害怕赵括,倘若是真的,那么赵括此战是有可能赢的。何况现在信陵君没来,容易造成无人担任主将的局面,那也有麻烦。
魏无忌其实离得已经很近,但急切合纵的弊端在此时显露了出来,由他统领的韩国几名将领要求立即与大队人马会合,然后调转方向前往函谷关进攻秦国,而不是打着攻秦的旗号去救赵国。
魏无忌收到眼线的汇报,四国君主近日都收到了流言蜚语,还都接见了秦人,看来秦国已经担心合纵的影响,按捺不住要分化他们了。
“诸位稍安勿躁,驱逐秦军就是攻秦啊。易相与我打算将秦军一路打回他们老家去,难道诸位还不放心我魏无忌吗?”他笑得爽朗,在营中耐心安抚几位将领,其实心中焦急得很。
之后匆匆写了封信给易姜,告之了眼下情形,对方也很快回信,他们已经在赶来的路上,不出三日即可到达会师地点。
魏无忌仔细一看,这所谓的他们竟然包括了公西吾,万分意外,印象里他这还是第一次领兵出战吧。
“秦军应该是撤换了主帅了。”阳光终于又露了脸,易姜坐在马上,随着进发的大军前行,手中捧着少鸠寄来的密信。
公西吾从她身侧转过头来:“知道是谁么?”
“如果没记错,应该是战神白起。”
没记错?公西吾不禁咀嚼这话中意味,却没表露出来:“战神?白起倒是担得起这称号。”
易姜这才回味过来,战神是后世给他的称号,大概此时还没人这么称呼他吧。他的确是战神,可也的确是个杀人不眨眼的狂魔。他的骂名和他的功绩一样引人注目,难怪她记得这么清楚。
“倘若是白起领军,那么赵括贸然出击就必然是上当了。”公西吾有条不紊地分析着,听在易姜耳中却不是滋味。
“你不就是看中他狂妄自大才怂恿赵王让他领军的吗?”
“准确的说是范雎与我合谋怂恿的。”
想到那可怕的后果,易姜很难平静的和他讨论下去,扯了一下缰绳越过他先行而去,吩咐东郭淮传信魏无忌,让他不必等待自己,尽早赶往长平战场。
公西吾注视着她的背影,一时无话。
秦军往后退了几百里,赵括就追了几百里。
四十万大军像是饿极了的凶兽,朝远处的羊群扑过去,去势汹汹,秦军却依旧是退避的架势。
赵括朗声大笑,意气风发,振臂高呼,誓要一举剿灭秦军。
大军扑上了山岗,朝着秦军藏匿的地方杀过去,如同他们曾经剿灭中山国,驱逐匈奴和三胡时一样勇猛。草木被踏平,尘土在空中扬起轻烟,刀兵在阳光下反射出耀眼的光芒,呼喝声震彻山头。
赵重骄在营地里远远听见那阵呼声,心中担忧,这追的未免太远了,已经脱离了防御范围,也离开了阵地,很容易落入陷阱。
他实在坐不住,翻身上马,提剑而去。
疾驰百里,翻过山坡,远远看到对面山岗上尘烟四起,厮杀一片。赵重骄错愕许久才回神,然后立即转身回营。
魏无忌终于拽着二十万大军艰难赶来,迎头就碰上了他。
“长安君这是从何处而来?”
赵重骄喘着气:“信陵君来得正好,赵营倾巢而出,现已入了秦军包围。”
魏无忌大惊:“当真?”
“千真万确!我亲眼所见,秦军在山岗四周设伏,赵括前后不继,已被拦腰截断,困于山岗。”
魏无忌皱紧眉,叫来两名斥候前去查探,一面下令全军备战。
几名韩国将领跟在后面窃窃私语,一来这里就见赵国惹了麻烦,居然还要他们来帮忙善后。
易姜很快就收到消息,下令全速行进,却在途中发现了异常。途径荒野,四周似有大队人马行走过的痕迹,因为之前落雨,湿土未干,所以看起来尤为明显。
她命人前去打探,收到的回报是可能会有伏兵。
公西吾命人取来地图,看了看道:“可能是秦国派来截断援军的,我们大概需要绕远路。”
易姜揉了揉额角:“你跟范雎的谋划真是细致。”
公西吾卷起地图:“可我现在却要亲手将自己的计划推翻,还是不如师妹谋划细致。”
易姜无心领受这恭维,这一路她都有点心不在焉,尤其是现在得知赵括中了埋伏。大概公西吾也发现了这点,没再说话。
大军最后临时改道往长平附近的高平进发,刚好可以在秦军背后包抄。
眼看就要到达高平,邯郸城忽有快马送来赵王丹的手书,传令易姜立即回都。
这一路都在经受各种各样的阻力,没想到都要到目的地了,又遭遇了最艰难的一步。四国君王向赵王丹要说法,赵王丹只能要求易姜立即回邯郸,交出手上虎符,所有大军暂时驻扎,按兵不动。
易姜此刻才明白那种明知后果却又无法扭转的感受。
赵王丹一定不知道眼下情形,否则肯定不会要求她按兵不动。然而随着手书一起来的还有一队卫军,可见四国给了他多大的压力,竟然迫使他强行带她回都问话。
已经接近傍晚,天边的晚霞沾了水似的一片水红。公西吾走入易姜的军帐,她已经收拾好准备启程。
“师妹有何打算?”
易姜看他一眼,摇摇头:“只希望赵括能撑久一点,不要自乱阵脚。”
公西吾没有做声。
易姜走到帐门边,忽又转身道:“师兄领着齐国那三十万兵马却是可以做主的,我不在时若有需求,还请师兄一定不要吝啬出手才是。”
公西吾不做声的原因就是这个,没想到还是被她给揪出来了。他一直送易姜出营上马,发现她好像又没有之前的不安了,像她之前所言,大概是一种尽力之后的释然。
长平那边,魏无忌尝试了各种联系赵括的方法,都没有效果。
赵括最大的危机并不是中了埋伏,而是被秦军首尾截断,后面的粮草无法供给,前面被围困在山岗上的士兵根本无法支撑太久。
十几天内,他带着人马从各个方向尝试了突围,但白起已经将他引入早就准备好的秦军铁壁,根本没有任何进展。
军心变得不稳,士兵们开始怨天尤人,空腹和恐惧带来肉体和精神上的双重折磨,大军士气前所未有的低沉。
魏无忌这边也不容易,韩国的二十万兵马不乐意跟他蹚浑水,难以调动,而白起还派兵不断来骚扰侵袭,阻止他想营救赵军的计划。
公西吾坐在帐中盯着地图沉思不语。
秦国这时候以白起替代王龁实在是明智之举,以他对付傲慢轻敌的赵括正适合。范雎与白起并不算和睦,这时候却毅然启用他,也是个注重大局的人。
他的指尖沿着赵括被围的山头细细画了一圈,计算着时日,天气即将入秋,赵括恐怕支撑不久了。
☆、第48章 修养四七
邯郸城中的赵王丹收到消息时,后悔已经晚了。
易姜就在他殿中站着,周围是四名外国特使。
燕国使臣最为傲慢,站在那里仿佛都嫌弃赵国的大殿污了他的脚,全无半分尊重,斜睨着易姜道:“易相身负五国相邦之责,却以大军为赵国一国牟利,此举太过不当了吧?”
易姜笔直地站着,连日来的奔波让她瘦了一圈,身上厚重的朝服都宽大了许多。“五国合纵,即为一体。秦国不惧怕我们当中的任何一国,就怕合五为一的整体。既然同为一体,岂能视赵国危难而不救?”
燕国使臣语塞,恨恨拂袖道:“你这是强词夺理!”
“早在结盟之初赵国便陷在战事之中,燕王并非不知情。燕赵国土相接,赵国若保不住,燕国又能撑多久?”
这下对方不做声了。
楚国使臣倒是和颜悦色:“我王自然是相信易相为人的,只是最好还是派遣我国将领去领军才放心啊。”
易姜笑了一声:“连名震列国的信陵君率军你们都不放心,又何必谈这些理由,想撤军就直说。”
楚国使臣脸色一僵,闭了嘴。
易姜的视线落到韩国使臣身上,对方忙道:“我王说了,现在秦赵对峙,五国合力伐秦未免叫人不齿。不若等到秦赵战事结束,再合力攻秦。不过我王知道赵国不易,愿意提供兵器,以表结盟诚意。”
“叫人不齿?”易姜好笑地摇了摇头,都说春秋无义战,居然要在这时候讲道义,连找借口都不会。
魏国使臣不做声,他们的公子还在前线,他不好多话。
易姜看了一眼上方赵王丹愈见苍白的脸色,环顾四周:“我知道此番合纵仓促,四王多有疑虑,但尚未开战便被秦国分化至斯,实在是我没想到的。秦国究竟给了你们多少好处,让你们情愿放弃这反击的大好机会,做一个鼠目寸光的待宰羔羊?”
四国使臣这下都有些按捺不住了,你一言我一语地分辩起来,谁也不承认自己国家与秦国有关系。
易姜没理会他们的吵闹,径自转身出了大殿。
深宫之中有宫女在演奏乐曲,鼓声阵阵,合着一字一句的歌声:“击鼓其镗,踊跃用兵。土国城漕,我独南行……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于嗟阔兮,不我活兮。于嗟洵兮,不我信兮。”
连宫中都在吟唱士卒长期征战的悲苦。
眼下长平的情形,若能联系上赵括,里应外合,突击才最为有效。但眼看一个月都过去了,始终联系不上,魏无忌终于忍不住出击了。在他终于说服韩国将士之后,绕过白起的伏击圈,一举攻向秦军侧翼。
倘若赵括有心,留意到山下动静就该立即突围。但他没能做到,长期的饥饿已经让他整个人近乎狂暴。军队涣散,甚至接连发生了互相杀食的惨剧,他已经近乎绝望了。
公西吾带着三十万大军赶来的正好,魏无忌拖住了秦军侧翼,他的大军只要杀向另一侧,中门大开,赵括就能获救。
此时若不插手,与范雎的合作倒还能圆过去。他远远观望了许久,考虑着和范雎翻脸和不翻脸的结果,仔细做着衡量。
就在此时,他注意到魏无忌的队伍里混入了两个人,因为衣着不同,所以一眼就看了出来。
一个是易姜身边的少鸠,他见过两次,另一个如果没认错,应该是长安君赵重骄。
易姜将少鸠放入这战局之中,显然是早就有的安排,她对这场战事不是一般的重视。
他终于考虑完毕,抬手挥了一下,大军立即扑向了秦军另一侧。
仿佛已经可以预见范雎被他此举气到发青的脸色了。
赵重骄一剑砍杀了一个扑过来的秦军,有些怔忪。这是他第一次上战场,也是第一次杀死秦军。
正发着愣,少鸠拽了他一把:“别发呆,小心你的脑袋!”
他赶紧回神,扯回险些被冲散的马,翻身而上,朝山岗奔去。秦军知道他是要去送信,自然围追堵截。他左闪右避,不多时就一身的汗。抬头一看,远处山岭上,秦军主将身跨黑马立在那里,目光注视着这个方向,手中拉开了弓。
赵重骄伏低身子,拍马疾冲,那支箭破风而至,却不是朝他射来的,而是从他眼前横飞而过,射去了前方的山岗上。
山岗之中一声嘶嚎,接着是马嘶之声,大军慌乱的脚步声,无数道声音在呼喊:“赵将已亡!赵将已亡!”
赵重骄勒住马,看着山岗上四处窜出的赵军,终于明白死的是赵括。
他的确突围了,但突围错了方向,直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