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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齐王建心中也有几分意外,先前田单告诉他说公西吾没有味觉,他半信半疑,现在看公西吾的反应,应当是真的了。易夫人如此绝情叫他刮目相看,鬼谷派真是一山不容二虎,他竟然有些同情公西吾了。
没其他人知道味觉的事,就算公西吾被毒死了,天下也只会夸赞他仁君德厚,说公西吾是咎由自取。尽管如此,他却不敢看公西吾,只时不时地朝他那边瞄,分外心虚。
这样一个明摆着毫无危险的试探,有什么好推诿的?但齐国宗室凋敝,宗室大臣寥寥几人,又有外戚后胜被一举擒拿的先例,谁也不敢出言催促,其他臣子更不敢多言,只纯粹当热闹看。
后来还是田单又发了话:“证明相国忠心的时候到了,请吧。”
公西吾沉默许久,走到三位宫人面前,漆盘里有平口的小木勺,但他并没有用来沾酒试味,就近选了一杯便仰脖饮尽。
众人都惊讶地拉长了脖子,裴渊更是急得恨不能扑上来。齐王建全神贯注地盯着他,并没有预料中七窍流血的惊悚场面,公西吾很平静地抬手除下高冠,向他见了一礼:“王上既然不信任臣,臣纵然忠心又有何用?不如就此离开齐国。”说完转头缓缓出了殿门。
大臣们立时又交头接耳,齐王建惊骇地动弹不得,不对啊,明明三杯全是……
莫非上天当真有灵,公西吾真的是被冤枉的?想到这里,他竟然仓皇地站了起来就要去追人。
田单扯住他衣袖,声音压得极低:“王上,这样的机会不可能有第二次了,既然他已决意离开齐国,就由他去吧。”
这句话里藏着分外幽深的意味,但齐王建心中只是过了一下,并没有留意。
他只是觉得慌张,这下在场的人都知道公西吾是被冤枉的了,他成就了一世美名,自己却成了冤枉忠臣的昏君,岂不是要叫天下人耻笑?
第102章 修养一零一
身在邺城的易姜收到消息险些没将桌案给掀了。
公西吾让她送信给秦国可以理解是一场推动,外面那些说是她出谋划策要害他的传言是怎么回事?
他曾说若有朝一日若自己成为一统的绊脚石便亲手将自己移去,可从没说过要借她的名义!
她叫来无忧,吩咐聃亏和东郭淮立即动身。
街道上人来人往,大家都在颂扬着齐相公西吾忠心不怕试炼的名号,一面又说着易夫人竟然企图加害夫君的阴险。他博了个美名,倒将她至于不义之地。
聃亏引来车马时,小心翼翼地观察着她的神色:“夫人准备去哪儿?”
“还能去哪儿?回云梦山!”
公西吾悄然神隐,齐秦之间对峙局势愈发明显,大批的有志之士蜂拥至两国,稷下学宫里重新焕发生机,秦相吕不韦门前也立满了等候选用的门客。
裴渊在稷下学宫里忙得脚不沾地,偶尔回神也是因为公西吾忽然离开齐国的事。
他觉得不可思议,那晚忽然被叫入宫中,见识到那场闹剧一般的试探,仿佛就是为了逼他离开一样,现在他真的走了,没人知道去了哪里。
这么多年的苦心经营,说不要就不要了,也真够洒脱。裴渊心里虽然替公西吾可惜,可又隐隐觉得自他离开后天下局势又紧促了一些,有种被一只手无形中调快了的感觉,也不知道是不是自己多想了。
至于公西吾的封地,据说私下分给了旁人,如今齐王建已经叫田单去收回,少不得一场乱,也不知道他怎么想的,易姜又不知去向。
裴渊乱七八糟想了一通,手下的竹简没有理整齐,反倒更乱了,干脆一推,朝窗边看去,少鸠正坐在那里,已经发呆很久了,恐怕也在和他想着一样的事。
不知过了多久,窗外走过两个年轻士子,边走边说着闲话。少鸠原本无神的双眼忽而有了神采,竟然将身子大半探出了窗口。
裴渊连忙上前捉住她胳膊:“你做什么?小心翻出去。”
少鸠愕然地转过头来:“你刚才听到他们说的话没有?”
裴渊一怔:“没有,他们说什么了?”
“他们说易夫人重归云梦山了。”
“……”这下裴渊可算知道易姜人去了哪里了。
都已经入秋了,照理说公西吾就是用脚走也该走到云梦山了,易姜心中虽气,却又不免担忧。
聃亏经常下山查探,也是一无所获。原先知道她生气,有意没说,到了后来竟然反过头来安慰她千万不要担心。
易姜气不打一处来:“依我看,他要么是不想来,要么就是没脸来,如今博了个忠君的美名,只怕天下列国君主全都邀请着他去做官呢。”
聃亏讪讪:“公子在齐国这么多年说放下就放下了,岂会再去别国呢。”
易姜怨气未消,转头去督促无忧做功课了。
无忧又长高了一个头,现在大了一些,懂事了,那张脸也越来越像公西吾。好在性格没有继承父亲,活泼的很,没事就喜欢说说笑笑。易姜觉得这全是自己的功劳,要是成天跟着公西吾,迟早还是变成他那样。
这么一想,愈发觉得此人可恶至极,到现在也没有消息,也不知道送个信来。
深山之中最容易感受到四季变换,深秋一到寒意便有些明显了。
无忧正在长身体的时候,需要吃点鱼肉鸡蛋,但山里只有鱼没有鸡。易姜以前哪里会操持这些事情,现在却不得不自己做,太阳出来的时候便下山去了。
聃亏又忙着去找公西吾了,好几天没见人影,东郭淮要跟她下山,易姜特地留他守着无忧,自己一个人出了门。
离开了繁忙的政务,她整个人都随意起来,头发盘了盘就用簪子随便一插,穿了厚实的彩绢曲裾,披了件披风,比起过往的一丝不苟大不相同。
半猫着身子出了鬼谷那道狭窄的入口,大片的树木扑入眼中,在这万物凋敝的季节里依然顽强地透着绿,只不过绿的深沉,像是含着微微的墨色。
脚下一层的枯叶,咯吱咯吱的响,没走多远,易姜猛地停下了脚步。
狭窄的山道上立着个人,雪白的衣角上沾了枯叶,迎着秋阳在地上拉出一道淡薄的斜影。他枯站在那里,神情似乎有些茫然,缓缓朝易姜这边看了过来。
易姜陡然就怒了,转头就走。
“师妹。”
公西吾低声叫她,她脚下愈发快了一些。
嗬,现在知道叫师妹了,之前败坏她名声的时候怎么没想着这一层啊。还知道回来呢!
刚走到鬼谷的入口边,身后忽然一声轻响,是重物压倒地上枯叶的声音。易姜一愣,心中已感到不妙,转头看去,公西吾已经跌倒在地上,口中竟然溢出了血丝。
她慌了神,两步并做一步到了他跟前:“你怎么了?”将他扶起来,发现他整个人都软绵绵的,脸上煞白,先前竟然没有注意。
公西吾没有答话,脸上怔怔的,眼神有些茫然。
易姜心中猜到了些许,蹲下身拽着他胳膊架到自己肩膀上,吃力地站起来往鬼谷中走。
“你最好是装的,否则我还是将你丢在这里算了。”她咬着牙,压住心里的慌张。
公西吾环在她肩头的手动了动:“我就知道人都抵不住权势诱惑,田单答应好的事,竟然最后关头还是下了毒……”
他说的不清不楚,易姜却明白了。想必那试探的毒酒他跟田单早就约好会替换成无毒的,但田单临了变卦了,肯定是放了三杯全有毒的。
“我心有防范,没有咽下全部,否则真要没命了……”他好像反应变慢了许多,语速也十分缓慢:“为了医治,我拖了很久,近来有些好转才上路,总算到了……”
易姜心中又气又急,偏偏背着他过鬼谷入口时还得小心翼翼,防着他被擦着碰着,身上早已累出汗来,又怕他出事,故意骂道:“谁叫你暴露弱点给他的,活该!”
公西吾没有回应,她心中担忧着,脚下便没有顾及,踩在一处坑洼里脚一崴就朝前跌到了地上,手掌蹭地,火辣辣的疼。
公西吾的脑袋无力地靠在她后颈边,被这一摔滑到了地上,大约是被磕着了,闷哼了一声,睁开眼看了一会儿才清楚是怎么回事。他缓缓爬起来,伸手过来捉住易姜被蹭伤的手,拿在眼前看了又看,忽然低头在伤口上舔了一下,抬头问她:“疼么?”
易姜被他这举动弄得下巴差点掉下来,一把捧住他脸,盯着他有些涣散的眼神仔细看着:“你是不是傻了?”
公西吾也愣了一下,皱了皱眉:“我现在脑子不够用,你多担待。”
难怪,总是一副茫然迟缓的模样,恐怕先前在鬼谷外干站着就是在找入口,连这都忘了,真是脑子不够用了。
易姜咬了咬唇:“我当初那事还能说事出突然没有办法,你呢?一早要计划的事情,就不能安排可信的人去做?”
“哪有那么多可信的人……”他摇了一下头,脸色在阳光下白的近乎透明。
要培养出完全可信的心腹岂是那么容易的?这么多年也就只有几人,还都是压着没见光的,在救易姜的时候就早就折损了。
易姜不敢耽搁,又背着他朝山顶走。石阶高陡,更加疲累,好在东郭淮从上面下来了,一看到情形,连忙上前帮忙。
她脚崴了一下,走路难免会觉得疼,但也顾不上了。
东郭淮将公西吾背到房中放下,便要下山去请大夫,公西吾及时地醒了过来,拦下他道:“不用麻烦了,再治也是这样,之后如何只能再调养了。”
易姜脸上铁青:“什么叫再治也是这样!”
东郭淮见她发了火,赶紧退了出去。
公西吾似乎很累,仰卧在那里,先前摔倒时鬓发上沾了一片枯叶,好半天才转过脸来对她说了句:“我渴了。”
易姜满腹的担忧愤怒,见他这模样又于心不忍,只能压下来,倒了碗水去榻边扶他坐起,顺手将那片枯叶给摘去了。
公西吾行事说话都很干脆直接,但现在却像是做什么都拖沓出一条长长的尾巴来。他将一碗水喝完也是很缓慢,又躺下去,闭上双眼没再说话。
这么久没见,易姜其实有很多话要说,但被他这番动静弄得全给忘了。捏着那只空漆碗站着,忽然觉得屋中安静的过分,俯下身去看公西吾,他的呼吸淡的根本听不见了。
她心里一慌,丢了漆碗便揪住了他的领口:“公西吾,你要是敢死,我就……”
公西吾没睁眼,手像是自发一般揽住她后腰一扣,易姜已经趴在了他身上。他睁开眼睛,意识似乎聚拢了一些:“你就怎么样?”
易姜松了口气,见他这模样心中又有些酸涩,眼底湿润,口中反而凶狠起来:“你借我的名义喝了毒酒,要是你死了,天下岂不是要说我是害死你的主谋!你还问我要怎么样?”
“不借你的手,秦国和齐国都会怀疑你我有联结,今后秦国还会一直盯着你。”公西吾有气无力:“反正在他们眼里你我都是斗来斗去的。”
易姜也明白这个道理,但多少有些气不过,如今都住进深山了,还被他弄坏了名声,偏偏他一口一个为你好,想生气都不行。“那你也用个温和些的法子,非逼着齐王毒杀你才甘心。”
“不让齐王怀疑我,那些遗老们不会放任我就此离开相国之位,如今他们也没法子了。”公西吾没有细说,垂下眼帘,目光落在她脸上:“你方才说你就怎么样?”
易姜没想到他还记着这茬,现在倒是不迟钝了。“我就回我的世界去,再也不回来了!”
公西吾愣了愣:“那无忧怎么办?”
“……我带他一起走。”
他居然认真地想了一下,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她是气话,无奈道:“我死不了,绝对死不了,放心……”说这话时他声音越来越低,眼睛已经合上,片刻功夫便又沉沉睡去了。
易姜没有动,脸贴在他胸口边,耳中听着心跳声,好一会儿才放下心来。
第103章 尾声
无忧很快就得知父亲来了,一溜烟跑进房来,易姜正在往浴桶里添热水,准备给公西吾梳洗一下。
“父亲怎么一直睡着呢?”他从榻上移开视线,奇怪地看向忙碌的易姜,非常贴心地将声音压低了许多。
易姜解释不清楚,干脆道:“病了。”
无忧担心了,趴在榻边盯着公西吾的脸看了许久,始终没等到他苏醒,已经是正午时分,东郭淮来请他用饭,他才不依不舍地离去。
易姜没急着吃饭,就等着正午时候温度高些,免得冻着公西吾。
公西吾这一觉已经睡了好几个时辰,易姜将他架到浴桶边他才醒了一下,精神似乎好了一些,甚至还知道自己宽衣解带。
易姜多少有些尴尬,要不是他这样,她还真不好意思亲手来伺候他,看着他衣裳一件一件地脱,忽然觉得还是叫东郭淮来算了,但这一晃神间公西吾已经坐进浴桶里去了。
她也就松了口气,拖起他胳膊架在浴桶边沿轻轻揉了揉,一边道:“我搁了些药材,发汗用的,不知道能不能散些毒出来。”这方法听起来太玄乎,但她总要试一试。
公西吾听没听清楚都不一定,他又闭着眼睛睡上了,水珠溅在他额头上,顺着眼窝鼻翼轻轻滑下来,越过下巴到锁骨,最后潜入齐胸口的水里。他到底是长期习武的,看着清瘦,脱了衣服却能还是看出料来。
易姜有点脸红,明明也不是第一次见这幅躯体,视线却有些飘忽。但他都这样了,还顾及这些做什么?遂又仔仔细细给他擦洗起来。到底是深秋时节,门窗关严了还是会冷的,早点洗完免得冻病了。
洗完澡时他又清醒了,真是时候,里衣都是自己穿的。易姜扶他去床上躺着,他似乎舒坦了,对易姜说了句:“我再歇一歇便没事了。”
易姜哪里信他,但知道他在安抚自己,只好当做接受了这说法。
聃亏过了好几天才回来,一进院子就见东郭淮收拾了包袱要出门,吃惊道:“你这是做什么去?”
“下山。”东郭淮言简意赅。
当初他是奉赵太后之命跟随在易姜身边的,后来将易姜认作了主公,这么多年一直很忠心,直到现在,终于要离开了。
其实易姜上次下山时便对他说过这个建议,她不能将他一个正值壮年的大好男子一辈子困在这深山里,也该让他自己出去走一走看一看,何况她现在已经不是什么政客,也不能给他多少俸禄了。但当时东郭淮认为公西吾危机未除,主公说不定会有危险,使命使然,没有急着走。如今公西吾回来了,状况不好不坏,他也帮不上什么忙,又一直挂念着家人,今日便辞别了易姜,收拾了东西要离开。
聃亏对东郭淮心情复杂,当初他背叛易姜后东郭淮接手了他的职责,相处起来其实有点尴尬。现在看他要走,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最后还是东郭淮说了一句:“你家主公回来了,你还不去看看。”
他几乎惊得跳起来,匆匆道了个别便朝里走去。
公西吾这几日昏昏沉沉,清醒的时间极少,沉睡的时候极长,而且每次都睡得很沉。
易姜大部分时间都坐在床榻边守着,一觉醒来第一件事就是去摸他的鼻息。起初觉得这个动作有点晦气,但次数多了也没那感觉了。晚上睡觉也习惯把头压在他胸口,听到那心跳声才安心。
她想起分别时说的话,他说只要她需要他,他便会在她身边,可现在这模样却是她不愿见到的。
但历史上的谋臣有几个有好下场呢,鬼谷弟子能全身而退的更是少之又少,他们俩都还活着就已是极大的幸运了。人真的是要走到了生死的地步才会将一切恩怨纠葛都看淡,她已经没有其他奢望了,只要他还好好的就行。
聃亏在回廊上撞见了无忧,他说父亲病了,可又说不清楚缘由。聃亏更着急了,匆匆到了门口,易姜正好出来,见到他松了口气:“你回来了就好,别也好几个月不见人。”
聃亏快步上前问她情形。易姜一五一十地说了,他瞬间就明白为何之前找不到人了。八成公西吾是防着田单斩草除根,故意隐瞒了踪迹。
公西吾还在睡着,他没有进屋打扰,在门口悄悄看了一眼,瞥见屏风里公西吾躺着的身影,心里七上八下。
田单说了那酒滴许死不了人,倒不像是假的,至少公西吾还活着,但这样影响了他的思维和行动力也足以让人无奈。
聃亏下山好几次,四处寻医问药,大夫们都不愿意长途跋涉进山,聃亏只能按照症状描述去求药,拿回来后又不放心,煎熬出来还要自己尝一口才送过来。其实他有很多事情想问公西吾,比如复国的事,如今那些遗老们也不知怎样了,可公西吾这模样,他就只剩下关心他性命了。
公西吾的身体底子好,一年到头就没见生过什么病,如今这样也依旧很顽强,还很淡定,这几日醒着的时间越来越长,看到易姜总要说一句:“无妨,我很快就会好的。”
易姜先前的脾气一点也没了,他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