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复就是一句:我不杀伯仁,伯仁因我而死。她说帐子后面的女人不是别人,就是你的母亲,朕的妹妹。’我没成想舅舅把话挑明。阿福,你我共处昭阳殿。你为懵懂女童的时候,我已经是少年了。母亲的死,我早已猜得七八分。但我爱你,我从来不觉得上一辈的恩怨会影响我对你的感情。
于是我回答舅舅:‘舅母是病重糊涂了。不过今天神慧有了合适之人照料……,问鉴容一万次,鉴容还是无怨。’舅舅笑笑说:‘你母亲临死的时候说请让我的鉴容离开昭阳殿。而且皇后心病如此。朕为死者念,为生者计,都不能选你为神慧的丈夫。但朕此刻还是后悔了,朕何必又把天下第一豪族王氏拖进这盘棋呢?’我听了,呈言道:‘舅舅,王览该不会有不轨之心。’舅舅叹息说:‘朕自知此去必定不会回来。神慧年幼,王览虽好,朕对他也不能全然放心。近支亲贵中朕最信任你,而你最爱神慧。所以朕赐你一旨:如果将来王氏图谋江山,神慧下落不明,你可以持朕手令指挥天下兵马。皇室孤弱,男女继承权相等。若我儿神慧实在不能担负重任,你平息叛乱后可以取而代之。’他这话犹如晴天霹雳,我再三退却几乎不知自己说了些什么。舅舅只以一句话结束,他说:‘你还是逃不开昭阳殿了。不管有没有那个万一,我给你的旨意都不会让你幸福。好事倒可以推。这种苦差事,舍你取谁?’于是这道秘旨陪伴了我十五年。我只希望永远不要用它……”
他的话停止了。我心里波涛起伏:父亲真捉摸不透。就算对王览,他也有所防备。那么我呢?父亲早就预料我不适合当皇帝吗?前几天如果鉴容利用了这个旨意,那么他几乎可以夺取我的皇位了吗?如果他有野心,他只要伸手就可以够到,但他没有。他退守扬州,忍受诬蔑,甚至川军,也只是因为我的出现才给他一臂之力。
我把他拉到床上,无声无息,在他怀里蜷伏如猫。我找不出合适的话来表达自己的心情,只有寻求身体的接触。他的嘴角孕着丝苦笑:“我始终不明白舅舅用意。但我现在想,他知道我没有你,也就没有一切了。所以才会用这个来戒备王家,保护你我。”
我问:“览临终前,你没有将此事告诉他?”
他语声辛酸:“他只是托我尽力照顾你们母子。他即使有所揣测也不会点明。但我记得他对我说了一句……”
“什么?”
鉴容抚摸我的头发:“览说,皇家没有完全的信任,但你要无愧于自己的心,忠忱于自己的爱。”
良宵苦短,天光又向来是不速之客。大军出发之前,鉴容贴着我的腹部,对未出世的婴孩柔声诉语:“乖乖听话。等爹爹这次回来,竹珈哥哥脱险,我们一家人以后就不分开了。”
三天以后,川军与鉴容军队在建康城外决战。我身处新亭的大营,夜里远眺,千万盏灯火在远处的闪亮,山峰突兀嶙峋,正像攻势凌厉。
蒋源一直陪伴在我身边,他的家人也在建康。但在我面前,这年轻人没有露出半分忧色。我想到十年以前,我第一次看到他的情景。就了解了王览为什么在一群知县中唯独重视他。我的男人,鉴容,览,是我父母的选择。蒋源,张石峻,王榕,庞颢也都是我的男人们提拔的。我自己重用的人,此刻正与我为敌。人生真是讽刺。
“水战,陆战都在进行中吧。”我喃喃说。
“是。陆战基本上已经胜利在望。但水战柳昙自己监战,所以太尉大人一时无法拿下。”蒋源从容的说。
柳昙擅长水战,当年他跟着吴王平定南越的起义,一战成名。
我们新亭离建康很近。但那里发生的杀戮像是另外一个世界,我则是与世隔绝的。
第二天上午,王榕亲自回来报信。我一看他的脸色,就知道是好消息。
“陛下,上午我军正与柳昙军队激战难舍难分之际。对方突然鸣金,只不过一刻犹豫,就兵败如山。事后柳昙的部将等人带来了他的人头。太尉已经答应赦免他们了。”
我振袖而起,我的竹珈!如今城破在即,我要我的儿子。
我对王榕说:“怎样保证太子安全?”
他皱眉:“王琪父子此时肯定乱了阵脚。方才得到探子回报,说宫城里发生了变故……大约有人关闭了东宫。”
“是谁?”我马上想到杨卫辰与宋彦,一定是这两个人。他们怎样躲藏在宫中呢,才到现在做这件惊天动地的事?
我毫不犹豫的对王榕说:“朕愿意赦免城内乱党,只要顺利开门,朕君无戏言。你命令四千士卒,到建康四周齐声呐喊,务必让城内知道朕的口谕。”
他急速上马离去。我向蒋源点头:“我们向建康进发吧……”
半天以后,我重新看到了满目疮痍的首都。王珏站在城门口迎接我。他在焦黑的狼烟中淡定而伤感:“陛下,臣代表王家投降了。”王琪留下王珏,等于留了退路。这他早就想到。但目睹家族的没落,傲然如王珏自然不会为他们
流苏几乎是跑过去当众抱住了他,我不愿意打搅这对爱侣。蒋源悄悄问我:“大逆不道怎可真的赦免?”
我回答:“太子总是王家根苗。死罪可免,活罪难逃。王氏除却王珏,其他人一律流放广州。他们的子孙五十年内不得回京。”
我一心盼着见到竹珈,等到见了他。我什么话也说不出来,韦娘在旁呜咽了。
竹珈也没有说话,他的手紧紧抱住我的脖子。
“竹珈每天都想着娘。”他说完咬住唇。就因为我说过他不该哭,所以他红了眼圈,眼角噙满泪花,却不会哭。
我对孩子说:“我也想你,现在好了,一起都结束了。”我回头问侍从们:“鉴容呢?”
他们面面相觑。韦娘上前告诉我:“他可能太累了,方才入了昭阳殿就昏倒了。”
“太医呢?”
“陛下别着急,老太医正在。陛下可知这次宋彦他们躲在何处?就是太医院的药材库里面……”
我没有等韦娘说完,急忙走向寝宫。迎头碰上了老太医史玉。这昔日鹤发童颜的老人,满脸的悲怆。
“怎么了,不好么?”我问。没有品尝到团聚的欢悦,还有什么等着我呢?
太医慢慢说:“太尉月前受伤,怎么延误到现在才治疗?老臣无能。太尉大人的症状已经深入,恐怕三年以内……”
我躲到了韦娘的后面,我不要听……不要……
可他还继续说:“三年以内,太尉就会失明。”
我跌坐在石阶旁。这就是胜利的代价?他的头痛并不是普通的病。为什么,为什么不治?
我愤然的说:“去,谁是随军太医?立刻叫来?”我自己的眼睛也模糊了。
“陛下息怒。”史玉说。
我不可能息怒,鉴容的眼睛,他这样的男人,怎可以没有眼睛?那就和雄鹰折断翅膀是一回事。
忽然,韦娘拍了一下额头:“果真如此……”
她抱住我,轻声说:“陛下,恐怕不可以怪随军的太医。当年陛下难产昏迷的时候,鉴容请求我和他一起到佛堂祈祷。他在我面前哭了,说大概是因为他的轻率触怒神灵,所以当时他在神佛面前发下一个誓言……”
我猛然回头仔细的看韦娘。韦娘也怔怔看着我,凄楚入骨。她闭上眼睛:“他说,如果神佛保佑我的神慧,所有的报应我一人承担。我华鉴容,终身不再用药。”
所有的疑团终于揭开,这就是为什么过去几年他感染风寒好的很慢,为什么他会头痛。为什么前几天他回答我看过大夫。他没骗我,他给太医看过,但他没有服药。这一次,他的威望太高,权利太大。他知道只有这样,才可以从这权力的漩涡中脱身,才可以选择与我相守。
我冲进屋里,他醒了。他对我微笑,微妙的笑容。
他的眼睛,黑白分明,璀璨如星河,吸附着寰宇的魂魄。
我打了他一记耳光。
我哭了:“笨蛋,金鱼,你这个笨蛋。”
他把我拉进怀抱:“这最好了。三年,我可以交待朝政,可以看到我的孩子,还有……”他明媚的笑着,像世界上最美的芍药绽放在阳光之地:“我永远记住年轻时候的阿福。在我心里,你不会老了……”
昭阳殿里,我们长大了。因为他的爱,我不会孤独。
六个月以后,我分娩了。喜出望外,我生了一个女孩,然后是一个男孩。
这次生育我很顺利,床畔鉴容的笑脸,使我忘记了身体被撕裂的痛楚。
“叫什么名字呢?”我问他。
“女孩叫忆娟,男孩叫竹珉。怎么样?”鉴容喜欢,我当然说好。
竹珉。“珉”字虽然带着“王”,意思却不是玉。“民”,鉴容真心希望这个男孩远离皇位吗?也不错。我玩味着这话,瞥见竹珈宁静的笑脸。
竹珈说:“我的弟弟和妹妹呀。”我满头大汗,来不及拥抱自己新生的婴儿。把自己的第一个孩子揽到怀里,我凑近他说:“你是娘的长子,永远不变。”
孩子们很快就有了封号。女孩是“吴郡公主”,男孩是“齐王”。于是大臣们联名上奏,要求给与两位殿下的生父华鉴容正式的名分。
但是他拒绝,他的理由只有一个:我不在乎。
鉴容的视力渐渐失去。两年后,我离开建康,去济南和北帝会谈。临行前的晚上,他和我并肩而立在太液池前,微风徐来,他微笑着说:“月色真美。”
我看了看他晶莹黑亮如昔的眼睛,又无奈的望着天空。
浮云蔽月,其实,今夜没有月亮。
但我只是依偎着他说:“嗯,月色真美。”
济南风物依旧,但今年落花时节早来。我刚入城,宋彦告诉我:“北帝驰马而来。”
我打开车帘,看到了旧相识:飘洒俊逸的静之,后面是深沉明朗的杜言麟。
他是北帝,但我看却还像静之。他没有了笑容,把对于人间的潇洒态度埋入血脉之中。他对我说:“陛下,请让我护驾入城。”
我笑了,他真的还是静之。
表面看来,静之的皇帝当得轻松。可是,我与他单独谈心的时候,却看见他早生华发。
“我不得不佩服你父亲的安排。 ”我笑着说,把那个荷包还给他:“物归原主。你的儿子也出生了,过去的伤痛就让它成为记忆吧。”
静之终于露出他的笑涡,他仰视星空:“那不过是皇帝的义务罢了。爱情也许并不是最重要的。当年我痛不欲生的时候,父亲教言麟这样告诉我。谁不是命运的棋子呢?你想要的,往往得不到。你不想要的,却在你手中。也只有珍惜现在珍惜拥有了。”
爱情并不是最重要的。如果鉴容也那么想,我们的故事就不是如此了。所以,静之成为北帝。鉴容退居到昭阳殿,只是为了我而活着。
我偏过头:“当年言麟和鉴容比过赛马,究竟是谁赢?”
静之望着远处:“今天在行宫我头一回看到言麟哭了。他说,华鉴容的世界如果是黑暗的,那太可惜了。世间的鲜花因为这个失去了绽放的意义。”
我尽量控制情绪,我的鼻子发酸,但我说出来很平静的话语:“我还有个儿子竹珉。他很像鉴容,但又不像。”
静之打开荷包,问我:“你把这个鹿皮文书也带来了?”
我点头:“这很重要吗?”
静之说:“是我母亲用‘女书’写的一封家信。”周远薰的猜测果然是对的。
静之又说:“言皇后为人刻毒。二十岁之前我一直不知道自己是皇帝庶子,母亲到死也没有提起。父亲为了保护我,只是想让我成为乐人。可是,济南的大火烧掉了父亲最后的希望。当时言氏的权力还是不可动摇。不得已才让我避祸南朝。但到后来,我想你身边的周远薰,华鉴容都猜了出来。我就不能继续留在南国了……”
我说:“你离开几年,发生了巨变。”
静之握住我的手:“只要活着,就不该悲观。等齐王竹珉大些,你领来让我看看。”
他又给我一个木盒:“我没有想到南国会发生那次宫变。直到不久前言太后死去,我们发现了这个——柳昙在南国危急时刻向北帝谄媚的信件。所以我国发生宫变以后。他唯恐我会搜查言皇后的宫殿,暴露了他自己……”
我到此时才完全知晓了政变的起因。我正要开口,静之指向天空:“神慧快看,流星!”
流星,又见流星!再一次流星雨来的时候,我还是靠着静之,欣赏了造物的瑰丽。
我们都向往和平,可我们也重视感情。
夜里我问静之:“你真的放弃爱情了吗?”
我看不见他的面孔,但我肯定他笑了。
北国的皇帝说:“我还有大半生的时间来找寻。”
十年以后。京口凤凰台御苑。
暑风日暮,荷塘里千朵荷花,婷婷轻摇。恰似绿衣持节,少女争妍。
白衣少年,背对着我。海上秀影,不如他超尘忘机。仙家白鹭,不如他风度翩翩。远处湖山,襟怀清旷,却比不上他回头一笑。
高洁雍容,只在凤眼的尾梢。他的神态十分安详:“母亲。”
“你回来了。”我笑了。跟着卫辰找到他后,我已经静静站立了好一会儿。
“我想你,所以和弟弟先过来了。蒋相,王相他们都在后面。”
“竹珉在北国玩了两个月,没有闯祸吧?这次济南会谈,北帝有没有告状?”一年以前,我把皇位传给了十七岁的竹珈,自己和鉴容带着一双儿女,韦娘,卫辰等亲近的侍从搬到凤凰台居住。少了国事操劳,我也有时间照顾鉴容。他再也不用像前几年那样寂寞的坐几个时辰等我下朝。竹珈为政,早在十三岁时候就可以独当一面。到了今日,我的能力,已经不足以指摘他什么了。
“竹珈也爱荷花?”我问。我知道他最爱荷花。
他笑了,在我的眼里,誉满天下的皇帝竹珈,永远是个孩子。
竹珈若有所思:“凤凰台这里都是白莲,只有昭阳殿都是大红的千瓣莲。”
我握住竹珈的手:“我老了,曾经轰轰烈烈过。绚丽之极,归于平淡。倒是你身为天子,至今还没有合适的皇后人选吗?”
竹珈有几分羞赧,和他父亲一样,耳朵发红了:“母亲做主好了。”
我笑,拍他的手背。转开话题说:“韦娘不在,你在这里等两天,才可以见到她。”
竹珈浅笑:“老太太又到莫干山去了?她和伯父伯母还处得不错。伯父现在的日子真是悠哉游哉啊,宫里头都说他们自家种出的桃子好吃。”竹珈说的时候,虽然带笑,没有半点羡慕的味道。从十岁以后,我在这个孩子的脸上,只看得到作为皇位继承人的坚定。
竹珈想了一想,才漫不经心的说道:“这次我们去济南途中,宋彦碰到一个僧侣。据说酷似当年的周远薰。”竹珈的眼睛有意无意对我瞧。他从来不相信周远薰死于火中,我明了。
“相似的人多了。宋彦没有去和他搭话吧?”
竹珈说:“当然不是他。那个僧侣并不认识宋彦,他只是回答他了两句诗:人生到处知何似?应似飞雪踏鸿泥。”
我委婉一笑,也不再说。让竹珈跟着我到后园去,竹珈问我:“仲父身体还好吧?”我点头。竹珈长大以后,对鉴容仍然尊敬,但总是少了儿时父子般的依赖和亲昵。甚至有疏远的客套。我看在眼里,也不好强求。竹珈只是竹珈,他和他的父亲并不完全一样。就拿处理政务来说,竹珈的雷厉风行是特出的。人们说,青年皇帝轻易不动怒,一旦动怒,就毫不留情。而览的菩萨心肠,当皇帝是太累了。
我们还没有到,忆娟就迎上来:“皇帝哥哥,皇帝哥哥。”她不过十二岁,娇艳绝伦中,有纯真的活泼。也许自恃天生丽质,她行事随心所欲。
“还是皇帝哥哥好,我那个坏弟弟,一回来就霸占了爹爹。”她嗔道。
竹珈对待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