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湖水下滚圆的鹅卵石闪闪发亮,马儿蹚进了清波摇荡的浅水滩,埋头长饮,优美的脖颈低低垂下,险些让我滑到水里。她大口喝着清澈的水,我甚至能听见咕噜咕噜的水顺着她的脖子流动,不知过了多少,她终于扬起头,发出一阵满足的嘶鸣。哈朗爷爷换了首歌:
“还是一岁驹哟,你就备上鞍
刚是二岁马哟,你就像飞箭”*3
查干哈拉好像听懂了这是哈朗爷爷对她的夸赞,她骄傲地昂起头,踏着水花回到岸上。哈朗爷爷抱我下马鞍,他松开鞍辔,让马儿自由地在岸上咀嚼着细嫩的碱草。
据说哈朗爷爷曾是战败的奴隶,早已没人记得他的部落和姓氏,然而所有的人见到他时都会尊敬地行礼,叫一声老人家。他半辈子都在部落里放马洗马修剪马鬃,他爱那些敏捷忠诚的马儿,那些美丽又桀骜的生灵也一样爱他。和大部分蒙古老人一样,他表情很少,目光好像总是盯着远方,只除了刚才那个时候,他的视线紧紧跟着我,生怕我从马背上掉落。
然而我没有见到他最后一面,他的尸体被发现在一堆乱石间。静得可怖的人群之外,阿妈抱着托雷,三姐姐抱着我,阻止了我们一探究竟。我看见刚刚留在部落的江南六怪面色沉重地交谈了几句,摇了摇头,最终什么都没说。
葬礼上,老萨满庄严地念诵了一句不知流传了多久的古谚语:“生于土里,以土为食,终被土吃。”老萨满宣称,哈朗老人被狼神看中了,头顶的爪洞是它留下的标记。
他的尸体被送去野狼出没的山岗天葬。
那一夜的戈壁上传来绵延不绝的狼嚎,母亲们抱紧被吓醒的孩童,口中喃喃念着天神的名字。阿妈哄睡了小哥哥之后来看我,我闭紧了眼装作熟睡,她温暖粗糙的手拂过我的额头,覆上我的眼,最后,轻轻将盖在我身上的狍皮被提了提。
阿妈离开时的脚步声因为又一阵凄厉的狼嚎而略微顿了一顿,短暂的空白中,我仿佛听见了尖牙利爪噬咬血肉的声音,却不是从遥远的戈壁,而是从我的心口传来。
胸腔里有双无形的手,肆意地捏挤着蹂躏着,我第一次知道,心脏除了会跳,还会痛。等痛到麻木,那双手不知何时从心脏移到了面颊,尖锐冰冷的指甲轻柔地游移着,好像在等待下一刻的血痕绽放。
我猛地坐起身,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冷汗涔涔。明明没有睡着,却有种从噩梦中惊醒的错觉。
我知道那是谁的手。那双手,就在今早划过我的五官,或许那时,那上面还留着哈朗爷爷的血。
当时我望着她,我知道她抬抬手指就能杀死我,所以怕得不敢向前一步,我也因此从放走她的自责中解脱出来,是的,即使她奄奄一息,我也依旧伤不了她分毫。我也知道她伤人无数,但看见她的惨状,却忍不住心生怜悯。
哦,或许我还会继续怜悯她,或许还会劝说别人放弃向她寻仇,或许还会在她为了保护黄药师而死掉的时候,滴下两颗无关痛痒的眼泪。哦,人是这么的狭隘,我会对一个杀人如麻的人心生宽容,只要她杀的,是与我无关的人。
带刺的藤条勒住心脏,这不是恨。我们都一样,既是猎人也是猎物,既是凶手也是受害人。恶狼恨不恨猎手?黄羊恨不恨恶狼?嫩草恨不恨黄羊?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生而卑微,死亦无声。生死之间的缝隙太过狭窄,唯有生与死之间做过的事情,才能证明我曾活着。
我个子和力气都长得很快,弯刀在手中越来越轻巧,曾经拉不开的长弓也可以张如满月,黄羊狐狸野狼,草鸡野鸭大雁,总共有多少呢?我记不清了。当然我也杀过人,那个人曾双手捏着我脖子想要掐死我,所以我很庆幸我的刀子比他的手快,但是当血顺着刀子黏糊糊地流了我满手的时候,我仍然扑在花丛里,吐得五脏六腑都在痉挛。
脑海里的嗡嗡声不知是耳膜的震荡还是花丛间的飞虫,我顶着空虚的壳振作了起来,从僵硬的尸体上拔出刀子。
血已经凝固了吧,没有一滴血花顺着拔出的刀子飞起。
我挣扎着爬到河边,洗干净刀子,归鞘,洗干净双手,又把清凉的水扑在燥热的脸上。河水在阳光下欢快地流着,漂散的血污转瞬即逝,转眼间又是一片清灵澄彻。
也许再过不了多久,我连这样一个正当防卫的借口都不会再需要。
于是我觉得杀人好像也很简单,只要找到了借口,用对了方法,从生到死也不过一瞬。头腹不能破,口鼻不能掩,心不能触金石,血不能流三升,人的躯体很脆弱,未必比哀叫的绵羊强韧多少。
但她不一样。
她一身横练功夫刀枪不入,她不断的服食砒霜逼毒练功,连柯镇恶的毒菱都能抵抗,除非有西毒那样的实力才能将她重伤致死,可是,恐怕她活不到我拥有那样实力的时候。
我知道她会死得很惨,她为了救黄药师,死在欧阳锋的掌下。然而心底的毒虫噬咬着,毒液翻涌着,那不够,对我来说不够!就算能亲眼见她惨死,那也不够!即便她是死在不能回归师门的绝望中,那也不够!
我想看见她仅剩的一切都灰飞烟灭,她背离了师门,失去了丈夫,唯独剩下的就是她一身强横的武功,和满天下的仇人。那么我要让她失去那一身用来肆意妄为的武功,我要让她同样地体会到,那些曾被她捏在掌心肆意蹂躏的生命,曾经是多么绝望无助!我知道她不会忏悔,亦不会哀求,但至少要让她体会到那种生死被人随意决定的无力。
我无数次地在脑海中幻想着、描摹着那一幕的细节,并在其中得到了慰藉,和更多的痛苦。
不是为了因果报应,也不是为了天理昭昭,不是的,不是那些早已让我嗤之以鼻的东西,那是一种纯粹的出自私心的渴望,是一种疯狂又冷酷、毒辣又甜蜜的遐想,那是让我无法安坐偷闲的刺,亦是抚慰我狂躁神经的迷药,那是沉溺其中无法自拔的瘾,同时也是让我松散生活变得紧凑的催化剂,我甚至于预见了有朝一日,当幻想成真,我会是多么的无所适从。
只不过,在我面上摸索的那双手成了挥之不去的梦魇。
而当梦魇化作真实,我竟然出奇地镇定。
作者有话要说:歌词备注:
*1,“针尖可是铁打的呀,人心却是肉长的呀”一句出自英格玛的蒙语儿歌《朱迪娜娜》的汉语翻译
*2。修改自英格玛的歌曲《挺着肚皮的小淘气》的汉语版
*3。出自张承志的小说《黑骏马》中,男主角唱过的一首名为《阿洛淖尔》的蒙古歌谣
这章以前发过的,就在华筝两人发现地道里的骷髅头之后。现在挪到卷末……我承认我是强迫症不要鄙视我
第50章 番外:髑髅梦魇下倒V
曾经的梦魇化为真实。那双无数次在噩梦中舞动的狰狞的手;再次轻轻抚着我的面颊。
我以为我已经做好了全部的心理准备;然而浑身上下的麻木钉住了我叫嚣着逃窜的脚步,一阵又一阵规律起伏的昏阙感之间;唯独眼睛在半黑半明的视野中,漠然地看。
我看到;她阴森森的面上竟然带了一丝感激和欣慰。
那是我第一天来到王府;我说,“带我去见她。”于是他带着我走过在月光下的花园,白惨惨的假山石后面,他指给我看:“那就是我师父。”可我几乎认不出来了,他指给我的;是一团笼罩着银光的鞭影,光影中的人长发白衫迅影如风,而河边那个眼睛初盲的女子,用冰冷的面孔掩盖了心中的惊惶,用脚尖小心翼翼地探路,慢慢走远。
我慢慢念出那句话,“你若是要离开草原的话,听着水声顺着河走,金国来的使团今晚一定会在这河边安营,他们肯不肯带你走,就看造化吧。”
她听到了,欣喜若狂,我的心却因此沉入谷底。我曾自欺欺人地认为,即便没有我的援手,她也会如同剧情一般被王府收留,然而她的表情打碎了那个认知。若不是我的帮助比我所认为的更为重要,甚至于性命攸关,何以要这般记挂于心?
两个声音在心底纠缠着,一个声音冷笑着,她杀了你的亲人,你却救了她一条命,另一个声音却说,很好,她把你当做恩人,一切都容易许多了。
是啊,一切都容易多了,因为妙手空空并不难,只要将人的注意力吸引到别处,再加上下手快准轻。她此时刚好专注于摸索我的样貌,假意的几番挣扎中,我的两根手指便已经从她怀里夹出了那一卷人皮,塞进另一手的袖子。那卷东西的柔软质感贴住了袖管里的皮肤,引起一阵战栗,让我瞬间想起那东西的材质。然而我一动不动,只是静静地看着她的脸。
她看不到我的表情,我却能看见她的。于是我略带得意地笑了:很好,她没察觉!
带着那卷经书跑回屋,用早已准备好的工具复制时,我的手才开始抖,那伴随了我多年的狂想又回来了,狰狞模糊的假想敌终于有了摹本,刻画得细致入微,又受尽了绝望和苦楚。一如往常,幻想中的画面安抚了我的战栗,我印下了人皮上的所有文字,再把皮子上残留的药水洗净,烘干。这便留出一刻钟的时间让我默默地想,要不就把这份秘籍毁掉吧,让她体会下遍寻不着的恐慌,作为复仇的前奏曲怎样?
然而我还是袖起了那卷人皮,往后花园走去。我对自己说:她会第一个怀疑今日刚到王府的我。我对自己说:不急,等练成武功,多得是机会。
多少年来,我一直都厌憎于我的冷静,借道晚安的机会,我面不改色地将经书送还原处,又冷冷地看着师徒两人的亲密互动,心中却翻起滔天巨浪:为什么?凭什么?恶事做尽孤家寡人的她,凭什么还能享受这种羁绊和温情!她不配!
然而我什么都不能说,什么都不能做,只能带着无可挑剔的虚伪假笑,咽下所有的不甘和愤恨。
那一夜在王府的厢房,是此生以来最舒适的床铺,我却一瞬也无法合眼。
我曾经体味过多次,当生活没有任何意义可以攀附的时候,会空虚到恐慌,因而人们会煞费苦心地寻找各种证据以证明自己的存在价值,堪比溺水的人抓住一根细弱的稻草。草原上的人也同样。他们生活得简单,所寻找并且为之努力的意义也同样简单。是啊,简单得很,不过便是两件件事:让别人好,或者让别人不好。
有无私的付出,母亲为了孩子含辛茹苦,勇士为了妻儿英勇厮杀,族长为了部族殚精竭虑。还有仇恨,草原上有那么多的恩怨啊,杀父,夺妻,占据牧草,掠夺牛羊……让仇敌付出代价,对蒙古人而言,是比痛饮烈酒还要痛快的事。
这种无私纯粹简单的努力时常让我感到一丝丝悲凉:难道就没有人觉得,这一生总该有些事情,是为了自己而做么?此时此刻,这个念头又一次地回旋在心上,为了自己?我想要报复于她,难道真的是为了哈朗爷爷?
荒原上,死亡的黑翼日日夜夜如影随形,干旱,寒冬,瘟疫,狼群,战乱,随时能夺去一个人的生命。与对生的深深执着相伴相生的,是对死的无所畏惧,那是一种朴素的信念,相信死亡后,魂魄会乘着长风去往苍穹中的乐土,四季如春的长生天。
哈朗爷爷已经七十岁了,在草原上是令人难以置信的高龄,我又怎会听不出来,当他唱起关于长生天的歌谣时,语调里有带着倦意的向往。
他会恨么,会想报仇么?梅超风的利爪和野狼的尖牙比起来,有区别么?
我也无法自欺欺人地让自己相信,复仇是为了让亡者瞑目,是为了让正义伸张。我清醒地知道,我那狂热的恨意只是为了自己的私欲,因为我无法容忍那样一个轻言放弃,麻木不仁,软弱无能的我。
然而我这荒唐穿越后的弹指十载,就是为了在恨意中不断地鞭挞自己么?
我突然茫然了。
究竟是为了什么?
顺理成章地,我想起了他的出现,一个不按照原著剧情行动的人物,打乱了我的所有计划。
我不相信剧情中的人物会毫无缘由的乱跑,于是便有了那日赛马后的聊天试探。很快,我就在心中给他下了定义:无可救药的老好人。所以我铤而走险,向他表露了身份,我相信这带来的好处比危险多。然后我立刻匆匆离去,在理清楚思路前,我不敢多言。
一夜无眠,我要思考的太多了,所有的认知都要重新推敲,所有的计划都要取消重来。整理好思路后,我大笑起来,带着那一份天助我也的豪情,这时已经晨曦初透,金红的天际霞光涌动,仿佛预兆着上天赐予我的顺遂好运。
是好运么?我突然间怀疑了。心底的声音又响起来了,咯咯笑着:“有必要么?”我固执地,一遍又一遍地答道,“有必要的!”
但我知道我只是在虚张声势。
我想,虽说是自作孽,她已经够可怜的;我想,反正她也会死,而且死得很惨,早上几年又能怎样;我想,杀她需要五绝的实力,即便开尽所有外挂,我也不可能在几年里做到;我甚至想到,如果一旦暴露,黄药师不会放过我……
我始终避开不去想的却是,我该怎么面对他。
于是我放弃了,就在黎明到来的一瞬间,暗沉的夜被温柔的晨光驱散,消弭无声。
新的旅程仿佛开启了一个全新的故事,色彩缤纷地绘在柔软的锦缎上,沉重压抑的旧篇章都成了发黄的宣纸,碎为齑粉,风过了无痕。
游山玩水指点江山自不必说,被追杀的落魄都能让我感到无比的轻松和惬意,至于争吵,我也很快低头认错了,我不想看到他对我失望。他对我也一样,即使从未说出口,我却知道他会一直保护我,照顾我,让我开心。
他总说我还是小孩,也许是对的,因为只有小孩才懂得吃定亲人的关爱,毫无节制地透支亲人的忍耐。这几年来,他一直如此对我,今夜,在这个髑髅地洞,也一如既往。
他轻轻拍着我的后背,好像说:“别怕。”
于是我又发出一阵无法抑制的颤抖,但这次却不是压抑的愤怒,而是无声的狂笑:我会怕?曾经从死人堆里爬出的我,会怕?会怕这几个小小的骷髅头?
粗糙的手刚刚还蒙着我的眼睛,宽大的手掌可以将两只眼睛一齐捂住,掌心有长年握剑的茧子,轻轻擦过我的睫毛。火光灭了,他的手也就放开来,轻轻环住我的后背。一如刚来到这个世界的无数个夜晚,深不见底的夜,永无止境的未知和恐惧中,阿妈用温暖的双臂抱住我,哄我安睡。
现代城市的夜里,即便是最僻静的角落,也会有点点微芒,而草原的夜让我难以置信,夜也可以这样黑,伸手不见五指的漆黑。这样的黑暗中,有谁能知晓,身边是毒蛇的狂舞还是鲜花的怒放?
我抬起眼,看向他肩膀上方的缝隙。那里,只有漆黑幽深的巢穴,张着大口对我发出无声的嘲笑。
是我眼花了么?我的小妹妹啊,为什么?我却看见你在对我笑?他们说你被吃人的满盖抓走了,老满盖拿下了你的头颅,剥皮去肉,拿回家给小满盖,磨成了珠子串成了项链。
可你真的在这里么?
我以为你那善良的魂魄,早已经去了永不下雪的长生天,又怎会选择这苍白冰冷的头骨,作为你最后的居所?
我曾经以为,此生此世,我再不会有亲人的羁绊。父亲的威严,母亲的慈爱,哥哥们的豪爽,姐姐们的温柔,都仿佛理所应当,难以挂心,唯独你牵着我衣角的柔软小手,让我无法狠心放开。我离开家太久了,太久了,久到我认为你已不会再记得我,然而你那露水般明亮的眼睛却没有变,又如同多年思乡归家的梦境,你坐在草地上,央我讲外面的故事,笑得眉眼弯弯。
后来你要嫁人了,比我这个做姐姐的还要早,你要嫁到淡蓝色远山的另一边,再也见不到故乡的人。你说大家一定会在长生天团聚,永远不分开,我笑你居然相信老糊涂萨满的胡言乱语,你急得要哭,最终只是红了眼圈儿,转过身去。
迎亲的部落惦记开春的牧草,催促你动身,比我的婚礼只早了那短短三天。然后你走了,骑着枣红马,我送你过了三条河啊,你说那就是我们的最后一面,到底掉了多少眼泪在那些清清浅浅的河湾?
我把我的金串挂在你的马鞍上,你说那是我的嫁妆,你不能要。可是我的傻妹妹,你又怎么知道,我的婚事注定要在战火中燃烬成灰,纵然带上草原上最华贵的金饰,又能怎样?
你又怎么知道,纵然这草原给予我于一个女子而言最慷慨的馈赠,我也无法从中获得半分的幸福。但至少,这草原上女子所能获得的幸福,你一样也不要少。总有一天,总有一天,蒙古人全都集结在父王的麾下,我们又可以再度做回家人,即便老眼昏花,容颜沧桑,我也想要看你安好幸福。
因为你说,我永远是你的姐姐,永远是保护你的好姐姐。
可是我知道,我不是的。我早已不是当年的我,那个还没有宝剑高的我,那个只能在复仇的狂想中获得慰藉的我,取而代之的,是一个徒具武功却依旧无力的人,听到你的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