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盛沐戴着帷帽,一身天青色,士子打扮,正是那踏歌而和,祝福新嫁娘的行人之一。
待迎亲队伍到了她身前不远处,要过一座百子千孙桥了,盛沐眼眶里微微湿润,低低道:“谨听
尔父母之言。夙夜无衍。”
新娘似乎若有所感,在风缭起帘布的一刹那,似乎曾做了一个向这方向抬首的动作。但是随即帘布落下。
盛沐生于闺阁之中,自然晓得闺阁之礼。
嫁女之俗,先由父叮嘱女儿:敬之戒之,夙夜无违舅故之命。
再由母为新嫁娘整理凤冠与肩披,二叮嘱女儿:勉之敬之,夙野无闻尔闺门之礼。
最后,由婶婶、姑姑、嫂子,姐姐,最后送她到内闱的门口,最后为她整理群摆,三叮嘱她,也是祝福她:谨听尔父母之言。夙夜无衍。
于是,新妇终于算是别家。
盛沐早在辞家的时候,就已经知道她是决计不会、也不能回到生长了十多年年的那地方去了。没有能为妹妹当面送上这祝福。她只有在这里,作为一个路人,在四周无人的时候低低说上一句,盼望与她双生的妹妹能心中有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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昔年离开江南时,也是这样一个好时节。
尤记得,那时她在烟柳下,遥遥对着家中府第,三拜辞别。
盛沐生于官宦之家,父亲曾是当朝相公的门生,本可贵极一时,却奈何他与恩师因政见不同,最后闹到琅铛入狱。
当时,盛沐是家中次女,上还有一个阿姐,前年已是出嫁。下还有妹妹与幼弟。长姊夫家要与获罪的岳家保持距离,便极力约束盛家大娘,不叫她去周济娘家,也不许她出门。而盛沐之母极受夫君爱怜,养成了个一贯以夫为天,最没主意的美人灯。见良人入狱,她惊慌失措,四处求助于亲友,亲友有些有心相帮,却苦于盛家得罪的是当朝位高权重的相公,也是无能为力。见此情景,盛母心生绝望,便只知哭泣,再不为家事想上半点,整天只搂着年幼朦胧的盛家小郎悲悲戚戚。那些通房自然更不必提。
既然主人家都如此,家人便更是散漫慌慌了。有几个还卷了一些财物便逃走了。
家中所属铺子,也都叫封了,只能靠些微薄田租与积财度日,坐吃山空。
无奈下,当时年方十二岁的盛沐姐妹只得理家。
盛沐的妹妹与她是一母同胞的双生儿,却性情截然不同。
盛家沐自小生得好,叫人一见,便觉温柔和顺、秀美娇怜。只是盛家父母却都与这次女不大亲近。只道她是“娇怯怯貌,温柔和顺颜,却最是性情偏僻乖张。”
她虽也瞧着温柔和顺,闺阁之礼谨守。却莫名叫人瞧着古怪。盛父当年也是闻名的才子,倒是一针见血指出了点稀奇处:“二娘面子上守礼,实则眼睛瞧人,瞧谁都是一样高低。”
礼仪守着,名分定着,贵贱分着。偏生这盛家二娘,瞧谁都无贵贱感,似乎相公与杂役一般无二。
待你问她,她又茫然道:“这世间自是有高低的。读书人自然清贵胜不读书者。爹爹何问此等问题?”言语间,挑不出什么毛病,分明是规规矩矩一女儿,偏叫人听了觉着哪里不对。盛父久在官场打滚,也瞧得出她是认真的,因而只叹了口气,道:“吾儿自知即可。面上敬礼,也需心里守礼才是。”
而盛张氏不大亲近次女,则是因为盛家三娘。虽是一母同胞的双生儿,盛家三娘盛芸却是自小体弱,多病多灾。盛沐却是身强体健,虽瞧着婀娜扶柳,然自小连个小病也几乎没有。
因而众人都道是娘胎里,盛沐抢了盛芸的生机。
阿母爱幼子,人心怜弱者。
兼之盛沐性子也是颇静,几乎近于偏僻。常守在闺阁读书。待父母,却是有亲而不腻,不似盛芸小女儿撒娇讨喜。与一干闺阁女儿,也谈不到一块去。
眼见得一向讨喜的小女儿病中泣,再见身为姐姐,性子不大讨喜的次女却是健健康康地读书走路。自然久而久之,盛张氏就渐渐信了众人所说,偏向了小女儿,对次女就淡了。更不必提后来还有个小儿子盛清。
倒是长姐盛荔,颇为喜爱这沉静少言,虽不同世人,却待人坦荡的二妹。盛芸虽恭恭敬敬称阿姊,却到底也同父母一般,不大有亲人间的腻味。
直到妹妹盛芸闺中锦绣,端庄才女的名头江南的士族都有些耳闻了。盛沐仍安然而无闻地自过着。
这次家遭横祸,姐妹理家,盛芸到底是一贯娇养,不是在闺阁中嬉戏,就是又在病中修养,哪里晓得这些。不久又病倒了只得休息。
盛沐也是不大懂,却看过书,又自小不知缘故地通透人心,照着学,一样一样,吃了些苦头与眼色高低,也慢慢学起来了。盛家老爷入狱后盛家最艰难的这一年,都是盛沐在操持着。
后来,相公那一派转主张不得人意了,官家便有重用盛父的意思,因此最后盛父被放了出来,官复原职。眼看得,盛父要加官进爵。盛沐交了家中诸般事物处理交接之后,又安安静静回到了闺阁。却在不久后,失踪了。谁也不知道她是如何出去的,如何失踪的。
那天,江南的阳光正好,暖了青石板。
毫无预兆,盛芸脸色惨白地跑进来:“爹爹,阿姊不见了!”
惊倒了盛父手中茶盏。啪地一声。
盛家不欲张扬,偷偷寻了许久,才发现哪里都寻不到。
就像盛沐留下的信中所道:“吾家自富贵。奴自求仙去。且告奴病夭,勿害姊妹婚。”
盛父铁青了脸,拍桌道:“既如此,再寻一月。若再无音讯,便只当她死了!”
一旁的盛荔却有些叹息,她的夫家,总算允了她回来看望娘家。见父母的脸色,便也没有再多说。倒是盛芸瞧见了,忍不住在与父母告退后问询大姐。盛荔叹道:“若不是在你们自小便不大关注她,何止于现在才发现二娘有抛家求仙意。”她发现了一些苗头,所以嫁前便劝过父母多多关心这个二妹。却不料没人听进去。
盛芸一惊:“阿姊!”盛荔却红着眼眶,摇头叹息而去。
艰难不抛家,富贵别亲族。二娘二娘,何至于此。
一月后,江南盛家,盛二娘子暴病夭亡。举家悲戚。
修仙卷之六
盛沐行走在河畔,有些茫然。
现在已经是黄昏时刻,不少人都归家了。街面上开始冷清下来。
她回江南,一是为了妹妹的出嫁,二则,是为了寻找那个老道士。
那年,她方十二,一人坐在门前,正撒了小米在喂鸟儿,也不想读书去,也不想与人交谈。想起今日所听母亲与众多夫人所在谈论的如何应对通房妾室,婢仆们又在谈论谁家攀得高枝,只觉心里有个无端的厌倦。
忽然听院外吵嚷起来,女使小厮们同什么人在争吵,仔细听听,似乎是来了个疯疯癫癫的老道士,高嚷着来带走有缘人。女使们自拦着不教他惊扰了自家女郎。
那老道士便干脆放歌起来:“呵!谁料到恩爱转头空,谁料到富贵土一抔,谁料到王孙白骨埋!谁料得圣贤留虚名!噫!那灵山花正好,那陌野水自春,归去兮,归去兮,休留恋!”
那声音苍老不堪,嘶哑难闻,却响亮异常。她听了个一清二楚,霍然一惊,似乎心里有什么东西骤然清明起来。便抛下手中的小米,向门口奔去。
却正撞上进来的小厮,见此道:“女郎休惊,那疯道士已是叫我们打了一顿后撵了。”
果然,再一听,那歌断续起来,还远了。
她顿时胸中悲苦莫名,跌坐在地,恨道:“误我,误我!”
小厮女使莫名其妙,她却叹息着,又不说话了。
果然,那次之后,她求仙心坚。本有意离家而去,却碰上不久之后,家里突来横祸。她作为阿姊,在家中艰难的情况下,只得息了离家的念头。
一直待一年以后,家中重归富贵,阿翁归来。她才得以放下些心,辞家求仙。
可是谁知道呢,一路跋山涉水,又遇到不少异人,得了一些异物,才寻到求仙之所,却只得了一个“无灵根者不得修仙”。
幸而后来重遇老妪,得其点醒,决意修道。老妪又说与她无缘,指点不得更多。她方记起少年时遇到的那个道士,回江南,便听说了妹妹的出嫁。如今,姊妹有所归,家中常富足,父母权高体健,却独她一个茫然在外,不知去何方寻找那个点化的锲子。
茫然中,她走到了一处猪肉铺子前,此时黄昏,四周安静无人,那屠夫却正在吆喝着,似乎没瞧到周边的僻静。待见到盛沐,他则停了吆喝,打量几许,便诞着脸,笑嘻嘻地凑了上来:“小娘子欲往何方去?”
这屠夫满身横肉,赤着膀子,浓眉横目,络腮胡,脸上有一道疤,眯着眼笑嘻嘻地时候,显得又是凶蛮,又是猥琐下流,还色迷迷的。若是女儿家见了,必是既怕且羞怒。
只是盛沐曾从路上的一位白发武师习过近一年的粗浅功夫,也曾与一位旧时名胜的绣娘习过一些奇门技巧,也曾救过一位王孙,得赠百金。曾在深山服过轻身养颜之药,也曾误食相克之物。遇过许多人,许多事。虽仍记得闺秀礼仪,却已经与三娘他们截然不同。
纵使貌似端秀,世俗闺秀的生活,却终究回不去了。
她见此人一口道破女儿身份,也不诧异,对屠夫的调戏,也不见如何羞怒,只淡淡道:“奴欲寻道去。”
屠夫笑道:“小娘子不见姿容,只这声音便是销魂了。又何必去问什么道玩意,不如与我快活似神仙。”
盛沐见此,退一步,道:“奴不愿伤人。也不愿什么销魂神仙。只求道。”
屠夫道:“小娘子既求道,不如带上我一起?”便逼近几步,将那横脸就要去亲近美人雪肤。盛沐见此终于有些薄怒,一掀袖,手中暗暗使劲,那屠夫喏大一个汉子竟猛退几步,倒在地上,抽搐几下,不动了。
盛沐一惊,还未反映过来,忽从猪肉铺子里出来个瀛弱妇人,恰见了这场面,一声惊叫,道:“夫君,夫君,你怎么了!”唤一会,屠夫没有反应,妇人走过去,颤抖着伸出手去,一探屠夫鼻息,便吓得跌坐在地:“出人命了。。。。。。出人命了!”
什么?!盛沐面色一变,她所学的功夫边并不高深,那一下,也只能推屠夫个四体投地而已,若说推死个人,还是这等大汉,是万万没有那手劲。见那妇人在屠夫身边神情怪异,既哭且笑模样,她也顾不得深究,,她上前一步,难得厉声道:“你且让开!”
妇人被她唬了一跳,也似乎忘了这人是害夫胥如此的祸手,便让开了。
盛沐曾学过一些粗浅医术,伸手一探,娥眉紧蹙。那妇人表情扭曲了一会,似乎反应过来了,竟然说出叫盛沐大吃一惊的话来:“小娘子,你快走吧,过些时候官府的官人们,是要经过这里的。外人不知,奴却知奴这夫君虽看起来体壮,实则是有心疾的的。便是这样去了,也可说心疾,怨不到你身上。”
与她探出来的一样。看来,自己那一推,的确是害他心悸突发。
盛沐收回手,看向妇人道:“大嫂何处此言?”
妇人看了那屠夫的尸身一眼,泣道:“至此奴也不瞒。奴这冤家,性情粗蛮,不但经常眠花宿柳,吃酒好赌,一旦稍有不顺,便对奴券打脚踢。”妇人说着,举起手来,赫然少了一个手指:“奴这手指,便是他一日赌输了,喝得烂醉,奴劝他几句,他就拿刀切了下来。他赌得嫖得家里衣食紧张,竟动了歪脑袋,逼奴去、去。。。。。。”妇人一时泣不成声。
“这等凶汉,奴实在过不下去,近日已经存了死活心思。便是拼着奴这败柳之身,也要他偿还!今日小娘子无意之举,却彻底解脱了奴。奴岂能叫小娘子被这凶汉牵连了。”
盛沐听罢默然良久,叹道:“嫂子你可有想过奴一旦畏罪而逃,过一会,官人们来了,你一定会被当作凶手。街里邻坊素知你家不和,却不知你家夫君有心疾在身。到时人言可畏,你百口莫辩。”
妇人道:“罢罢罢,奴这等残身,纵使苟活,也无颜归家。倒不如认下这罪名。”
妇人又道:“他家婆姑小舅也素瞧不起奴,打骂自由。奴今顶了这罪名,也好叫他家瞧瞧,是他们视若草芥的奴杀了他家视若珍宝的大郎!”
盛沐闻言看了这初见面相颇有些懦弱的妇人半晌,才苦笑道:“嫂子好心气,却可曾想过世上还有何留恋之物?”
妇人一颤,动作一顿,明显是有。
盛沐道:“奴出身富贵,后来一意求仙,有负礼教人伦。却自认平生未作过推脱之事。此人虽恶,纵有心疾,却到底是奴失手所杀。又如何能叫嫂子无辜替奴背此罪名。嫂子既有珍视留恋之人物,就休再道此意气言。也休陷奴于不义之境。”
妇人又一颤,抬头看她,她此时取下了帷帽,面容秀美难言,娇娇弱弱貌,却作铿锵语。
正在二人争辩之时,安静处响起了脚步声。二人一惊,回头看去,却不是官差,而是一位年轻王孙。
那年轻王孙衣着华贵,生得也是华美难言,顾盼风流,犹胜许多女儿。他一见盛沐,竟然脱口而出:“是你!”
盛沐见到他,也有些吃惊,道:“公子如何在此?”
妇人被这声公子吓了一跳。
时人多叫富贵人家的子弟为“衙内”“郎君”。公子此称,多是皇族王爷或者公爵之子。可见此子身份之尊贵。
那公子闻言微微一笑,眉稍眼角因为喜悦而更动人,正要言语,忽见地上躺着一人,不由惊到:“这是作甚?”
盛沐苦笑:“此人欲调戏奴,奴一回手,不料其竟有心疾,奴一推之下,便倒地身亡。”
公子闻言怒道:“好生可恶!”便问盛沐:“女郎可有损伤?噫,这妇人是何人?”
盛沐听他不问屠夫死伤,单问自己这个安然站着的人有无损伤,不由苦笑更甚,只得道:“奴无伤,这位大嫂乃是地上人之妻。”
公子闻言,看向妇人:“哦,她便是目击者了?”公子笑着问,妇人却叫他看得一寒。
盛沐见此,正容道:“公子,这位嫂子心善,是劝奴离去,并无告奴意。”她与这位王孙同行过一段时间,知道一些他的斌性,因而道:“看在奴昔日曾为公子尽过微薄之力的份上,请公子勿要插手此事。”公子一双多情眸顿时有些黯淡,咬牙片刻,才道:“女郎自有担当,我不插手此事。”
盛沐并不愿挟恩,只是这位公子的品性她也通晓一二,虽是最为重诺之人,某方面却也颇妄为。她只怕他擅自而为。
“如此。多谢公子。”
最后官兵经过这,发现命案,大惊。逮捕了盛沐,也带走了妇人。公子看着盛沐被带走,却碍着誓言无法阻拦,几乎咬碎一口银牙。
最后,经过检查与各方调查,屠夫确有心疾,盛沐虽推了他,却只是误杀。判决流放三年。
寮拷加身,盛沐被押解出门时,公子正带着婢仆在等她。
见她如此,公子叹息,美眸里满是幽怨,忍不住道:“我可以问一个问题吗?”
盛沐虽被判刑,却没有什么愁苦之色,只是泰然,闻言道:“请道。”
“盛家女郎,我自问一意慕你,真心诚意。人品家世亦无一配不得你。那年你求仙心切,拒绝了我也罢,如今你既求仙不得,重归红尘,又为何一而再拒我千里之外?连我的帮助也不愿受?便是我有甚么不好,为你我都愿意改。”
公子哀求道,那张容颜上情深漫漫。只道就算盛沐不愿为他妻,他也不强求,只求盛沐让他帮一些忙,他实不忍她在困苦之地受三年罪。
公子实动人,那年在荒山中,盛沐救起他后,与他同行许久,两人天南海北,趣味相投。先不论公子生于王侯之家的一些看人之法与盛沐平生所思不一样,光论对她,公子的确是善解人意。
那半年,两人一起荒山行路,公子一直咬着牙,同当年初初离家的她一样,处处笨手笨脚地学着,只为不拖累她。
那一日,山中春到,公子见紫腾花开得极好,便要为她折来一枝。山中春,公子在紫腾罗花下折香枝与她,情生意动一笑,耀人至极。盛沐不是铁石心肠,自有所感。
只是那时。。。。。。盛沐最终对公子道:“轻衣怒马王侯府,灵山陌野奴归处。奴去也,莫牵连,勿相忘。”
这次的回答。。。。。盛沐看着公子情意生动的玉容,半晌,终道:“公子情重,奴心动。”
公子神情一喜,却听她道:
“奴心虽动,道心未动。”
花谢也,燕去也,奴归也。若问奴归处,云深奴心求道处。
修仙卷之七
就在盛沐说完此话,越过公子,被几个差人迈出衙门后,忽听得不知从何方茫茫处传来一声苍老的笑声:噫,好、好、好!”
然后周边的一切就好似都定住了,从离衙门不远的一座石桥后面,跛行出个道袍破烂,批头散发,胡子耷拉,又黑又老得几乎不成人样的道士。
那老道士行至盛沐附近,周边定住一般的人似乎又都活转过来,几个差人喝了一声:“兀那贼道,还不速速离去,休挡衙门差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