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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前的日子,蒋家闭门谢客,只程先生例外,他是她们与外界的联络。所以,她
们人在家中坐,却知天下事的。
王琦瑶和蒋丽莉母女,再加上程先生,四人着重商量的,是这三次出场的服
装问题。程先生认为把结婚礼服放在压轴的位置,是有真见识的。因为结婚礼服
总是大同小异,照相馆橱窗里摆着的新娘照片,都像是同一个人似的,是个大俗
;而结婚礼服又是最圣洁高贵,是服装之最,是个大雅,就看谁能一领结婚礼服
的精髓,这次出场是带有些烈火真金的意思了。她们三人听程先生说话都听出了
神,这女人的衣服穿在她们身上,心倒好像长在程先生体内,他全懂得。程先生
接着说,对这结婚礼服,虽是有些无从着手,却也并非一无所措,可做的至少有
两点:第一,就是利用对比,让第一次和第二次出场给第三次开辟道路,做一个
烘托,结婚礼服不是白吗?就先给个姹紫嫣红;结婚礼服不是纯吗?就先给个缤
纷五彩;结婚礼服不是天上仙境吗?就先给个人间冷暖,把前边的文章做足,轰
轰烈烈,然后却是个空谷回声;这就是第二点,王琦瑶要穿最简单的结婚礼服,
最常见的,照相馆橱窗里的新娘的那种,是退到底的意思,其间的距离越拉开,
效果就越强烈,难的是前两套服装是个什么繁荣热闹法,这就要听你们女士的意
思了。这时候,她们三个哪敢有什么意见,心里只有惭愧,做女人的要领全叫一
个男人得去了,很失职的。倒是王琦瑶还剩几分主见,说是受程先生启发,她便
决定穿一身红和一身翠,好去领出那身白。程先生一听便知她已明白自己的意思,
只是在红和翠的具体颜色上有一些分歧。他说,红和翠自然是颜色的顶了,可是
却要看在什么地方,王琦瑶好看是不露声色的美,要静心仔细地去品的,而红和
翠却是果断的颜色,容不得人细想,人的目光反是仓促行事的;它们的浓烈也会
误事,把王琦瑶的淡盖住了不说,还叫这淡化解了的,浓烈也浓烈不到极处了,
倘若退一步的颜色,有些谦让的,能同王琦瑶互相照顾,你呼我应,携起手来,
齐心协力的,兴许倒可达到浓烈的效果。所以,他建议红是粉红,和王琦瑶的妩
媚,做成一个娇嫩的艳;绿是苹果绿,虽然有些乡气,可如是西洋的式样,也盖
过了,苹果绿和王琦瑶的清新,可成就一个活泼的艳。说到此处,她们三人便只
有听的份,再开不得口了。三次出场和装束就这样定了下来。
这时,社会已经风传〃上海小姐〃的三名位置已经全被人买下,一是某大老
板的千金,二是某军政界要人的情妇,三是某交际花,名扬沪上的。虽是风传,
小报上却登出了讽刺小品,说是评〃上海小姐〃却评出了〃上海夫人〃。接着又有
文章调侃,把〃上海夫人〃这谑称解释出人皆可夫的意思。第三篇则是辟谣,说
〃上海小姐〃的评选是投票的方式,不存在花钱买这一说。第四篇文章就专门反
驳辟谣者,说它是此地无银三百两,人家说买的就是选票,国民政府的官,抗日
的民族义士称号都可以买得,〃上海小姐〃又有什么买不得?这话其实是含沙射
影,指的是重庆接收大员的受贿。几张报纸你来我往,硝烟渐起的样子,算是为
决赛造了一场别致的声势,也使竞选的空气加倍地紧张起来。
程先生出入蒋家越发频繁,早来晚去的,也是临战的气氛。裁缝请进门就再
没离去过,三餐一宿地侍奉,好比贵客,同时又是伙计,是有几个师傅监工的。
程先生自然是为首,蒋丽莉算一个,她母亲也算一个。再有王琦瑶,鸡蛋里
挑骨头,一个针脚不许错。她挑剔着这些,心里是有些委屈的,难道这就是她的
人生吗?那么微乎其微的,又是角角落落的心思都用尽的样子。她明知那裁缝的
活是好得没法再好的,却有意找茬地说不好,看着裁缝为难,自己的委屈非但没
减少,还加了些为人家的。粉红旗袍缎子上的绣花,却是温暖着她的心,那细针
密线,绣的都是她的希望,滚边滚的也是希望,看着会掉泪,即使事情不成也不
怪它的。
苹果绿的洋装的裙裥,则要洒脱得多,开司米的面料把光收进去,沉下去,
稳住了心的。结婚礼服的白可是百感交集,有千万句话要说,终还是哑口无言,
其实最是你知我知,天知地知,是善解里的善解。这些衣服,都是要与她共赴前
程的,是她孤独中的伴侣。她与它们是有肌肤之亲,是心贴心。这也是有些叫人
委屈的,临到头谁也帮不上忙,只撇下她自己似的。临近决赛的日子,住在人家
家里是叫人委屈,报纸传播的谣言更叫人委屈,蒋家母女和程先生待她的好是委
屈加委屈。
这些委屈都是憋在心里,看上去依然如故,谁也看不出来,都照着自己的意
思奔忙和着急,难免有些乱的,王琦瑶反倒是乱中的一个镇定。在小报的笔仗,
衣料的粉红嫩绿,还有包在心里的委屈中,决赛的那一日,一分一秒地来临了。
投票的方式也是艳情手笔,有万种风流。台前一排花篮,系着各小姐的芳名,
有意于哪一位,便将手中的康乃馨投进哪一位的花篮。康乃馨有红色和白色两种,
摆满了前厅,一百元钱一朵,卖花得的钱,捐给河南的灾民。这城市所有的康乃
馨都集中到了新仙林花园的前厅,康乃馨的舞池似的。红和白都是风情的颜色,
花香更是风情。这一天的晚上,连天上的星星都变成了康乃馨,也在向人间撒播
风情。这晚上的灯啊!真是了不得,都在诉说衷肠,人心荡漾得没法说。灯下的
梧桐,也是有衷肠的,只是不说。车水马龙是拉拉队一样鼓动,川流不息的,不
让人消停。这城市的劲头,足得了不得,不知人事不知愁的,立志将世上的快乐
都享尽。新仙林门前的灯是起雾的,厅里的康乃馨也是起雾的,而且漫了出来,
聚起一层云,新闻记者的闪光灯,是云里的雷电,顷刻之间,酿成一场风流雨。
小姐们的轿车来了,一辆辆的,出轿车的一幕是最初的亮相。人们目不暇接
的,胡乱喝着彩,掀起了第一个高潮。这时候,好像有五彩的小雨,缤纷乱舞,
披了人的一身,小姐们惊鸿一瞥,倏忽而去。新仙林前人头济济,是自觉自愿的
龙套演员,烘托气氛的。厅里排着长队买康乃馨,那康乃馨摘了还会长似的,怎
么卖也不见少,转眼间,人人手里都有一束,厅里还是康乃馨的舞池。今天就像
是康乃馨的晚会。是它们聚首的日子,盛开得格外娇艳,心花怒放的样子。这情
景可真美啊!这繁华是可有四十年不散的余音,四十年的入梦。
决赛是载歌载舞的,小姐的三次出场被歌唱,舞蹈和京剧的节目隔开来,每
一次出场都有声色作引子。在歌,舞,剧的热闹中间,她们的出场有偃旗息鼓,
敛声屏息的意思,是要全盘抓住注意力,打不得马虎眼的。在歌,舞,剧的各自
谢幕之后,便也产生了舞后,歌后和京剧皇后,每一个皇后都是为她们出场开道
的,她们便是皇后的皇后。是何等的光荣在等着她们,天大地大的光荣将在此刻
决定,这又是何样的时刻呢?台前的花篮渐渐地有了花,一朵两朵,三朵四朵,
是真心真意,也是悉心悉意。篮里的花无意间为王琦瑶作了点缀。康乃馨的红和
白,是专为衬托她的粉红和苹果绿来的,要不,这两种艳是有些分量不足,有些
要飘起来,散开去的,这红和白全为它们压了底。王琦瑶在红白两色的康乃馨中
间,就像是花的蕊,真是娇媚无比。她不是舞台上的焦点那样将目光收拢,她不
是强取豪夺式的,而是一点一滴,收割过的麦地里拾麦穗的,是好言好语有商量
的,她像是和你谈心似的,争取着你的同情。她的花篮里也有了花,这花不是如
雨如瀑的,却一朵一朵没有间断,细水长流的,竟也聚起了一篮。王琦瑶不是台
上最美最耀目的一个,却是最有人缘的一个,三次出场像是专为她着想,给她时
间让人认识,记进心里。她一次比一次有轰动,最后一次则已收揽了夺魁的希望。
白色的婚服终于出场了,康乃馨里白色的一种退进底色,红色的一种跃然而
出,跳上了她的白纱裙。王琦瑶没有做上海小姐的皇后,就先做了康乃馨的皇后。
她的婚服是最简单最普通的一种,是其他婚服的争奇斗艳中一个退让。别人
都是婚礼的表演,婚服的模特儿,只有她是新娘。这一次出场,是满台的堆纱叠
绉,只一个有血有肉的,那就是王琦瑶。她有娇有羞,连出阁的一份怨也有的。
这是最后的出场,所有的争取都到了头,希望也到了头,所有所有的用心和努力,
都到了终了。这一刻的辉煌是有着伤逝之痛,能见明日的落花流水。王琦瑶穿上
这婚纱真是有体己的心情,婚服和她都是带有最后的意思,有点喜,有点悲,还
有点委屈。这套出场的服装,也是专为王琦瑶规定的,好像知道王琦瑶的心。穿
婚服的王琦瑶有着悲剧感,低回慢转都在作着告别,这不是单纯的美人,而是情
景中人。投向王琦瑶篮里的花朵带着点小雨的意思了,王琦瑶都来不及去看,她
眼前一片缭乱,心里也一片缭乱,她是孤立无援,又束手待毙,想使劲也不知往
何处使的,只有身上的婚服,与她相依为命。她简直是要流泪的,为不可知的命
运。
她想起那一次在片厂,开麦拉前的一瞬,也是这样的境地,甚至连装束也是
一样,都是婚服,那天一身红,今天一身白,这预兆着什么呢?也许穿上婚服就
是一场空,婚服其实是丧服!王琦瑶的心已经灰了一半,泪水蒙住眼睛。在这最
后的时刻,剧场里好像下了一场康乃馨的雨,看不清谁投谁,也有投错花篮的。
这是顶点,接下去便胜负有别,悲喜参半了。所有的小姐都伫立着,飞扬的沉落
下来,康乃馨的雨也停了,音乐也止了,连心都是止的,是梦的将醒未醒时分。
这一刻是何等的静啊,甚至听见小街上卖桂花糖粥的敲梆声,是这奇境中的
一丝人间烟火。人的心都有些往下掉,还有些沉渣泛起。有些细丝般的花的碎片
在灯光里舞着,无所归向的样子,令人感伤。有隐隐的钟声,更是命运感的,良
宵有尽的含义。这一刻静得没法再静了,能听见裙裾的窸窣,是压抑着的那点心
声。这是这个不夜城的最静默时和最静默处,所有的静都凝聚在一点,是用力收
住的那个休止,万物禁声。厅里和篮里的康乃馨都开到了最顶点,盛开得不能再
盛开,也止了声息。灯是在头顶上很远的地方,笼罩全局的样子;台下是黑压压
的一片,没底的深渊似的。这城市的激荡是到最极处,静止也是到最极处。好了,
这静眼看也到头了,有新的骚动要起来了。心都跳到口边了,弦也要崩断了。有
如雷的掌声响起,灯光又亮了一成,连台下都照亮了。皇后推了出来,有灿烂的
金冠戴在了头上,令人目眩。那是压倒群芳的华贵,头发丝上都缀着金银片,天
生的皇后,毋庸置疑,不可一世的美。金冠是为她定做的,非她莫属,她那个花
篮也分外大似的,预先就想到的,花枝披挂在篮边,兜不住的情势。亚后却是有
藏不住的妖冶,银冠也正对她合适。花篮里的花又白的多红的少,专配银冠似的。
她的眼睛是有波光的,闪闪熠熠,煽动着情欲,是集万种风情为一身,是人
间尤物。掌声连成了一片,灯光再亮了一成,连场子的角落都看得见,眼看就要
曲终人散,然后,今夜是人家的今夜,明晨也是人家的明晨。这时,王琦瑶感觉
有一只手,领她到了舞台中间,一顶花冠戴在了她的头顶。她耳边嗡嗡的,全是
掌声,听不见说什么。皇后的金冠和亚后的银冠把她的眼眩花了,也看不见什么。
她茫然地站着,又被领到皇后的身边。她定了定神,看见了她的花篮,篮里的康
乃馨是红白各一半,也是堆起欲坠的样子,这就是她春华秋实的收获。
王琦瑶得的是第三名,俗称三小姐。这也是专为王琦瑶起的称呼。她的艳和
风情都是轻描淡写的,不足以称后,却是给自家人享用,正合了三小姐这称呼。
这三小姐也是少不了的,她是专为对内,后方一般的。是辉煌的外表里面,
绝对不逊色的内心。可说她是真正代表大多数的,这大多数虽是默默无闻,却是
这风流城市的艳情的最基本元素。马路上走着的都是三小姐。大小姐和二小姐是
应酬场面的,是负责小姐们的外交事务,我们往往是见不着她们的,除非在特殊
的盛大场合。她们是盛大场合的一部分。而三小姐则是日常的图景,是我们眼熟
心熟的画面,她们的旗袍料看上去都是暖心的。三小姐其实最体现民意。大小姐
二小姐是偶像,是我们的理想和信仰,三小姐却与我们的日常起居有关,是使我
们想到婚姻,生活,家庭这类概念的人物。12。程先生王安忆
程先生学的是铁路,真心爱的是照相。他白天在一家洋行里做职员,晚上就
在自家照相间里拍照或者冲洗。照相里他最爱照的是女性,他认为女性是世界上
最好的图画。他对女性是有研究的,他以为女性的好时光只有十六岁至二十三岁
这一段,是娇嫩和成熟两全其美的时候。做职员的工资都用在这上面了,好在,
他并没有别的嗜好,也没有女朋友。他从来没有过意中人,他的意中人是在水银
灯下的镜头里,都是倒置的。他的意中人还在暗房的显影液中,罩着红光,出水
芙蓉样地浮上来,是纸做的。兴许是见的美人多了,这美人又都隔着他喜爱的照
相镜头,不由就退居其次了。程先生几乎都没想过婚娶的事情。杭州的父母有时
来信提及此事,他也看过就忘,从没往心里去过。他的性情,全都对着照相去了。
他一个人在这照相间里,摸摸这,摸摸那,禁不住会喜上心来。每一件东西,
与他都有话说,知疼知暖的。
在四十年代,照相还算得上是个摩登玩意,程先生自然也就是个摩登青年,
不过,已是二十六岁的老青年了。在他更年轻的时候,确实是喜欢摩登玩意,沪
上流行什么,他必定要去试一下。他迷过留声机,迷过打网球,也迷过好莱坞,
和一切摩登青年一样,他也是见异思迁,喜新厌旧的。可当他迷上照相机之后,
他便把一切抛光,矢志不渝了。他确是因摩登而为照相吸引,而一旦吸引,却不
再是追求时尚的心情了。他迷上照相,可真有点像迷上意中人,忽然发现以往都
是错误的贪欢,还是无谓的彷徨,多少宝贵的金钱和时光都浪费了,幸而一切发
现得还早。自从迷上照相,他便不再是个追求摩登的青年,他也逐渐过了追求摩
登的年龄,表面的新奇不再打动他的心,他要的是一点真爱了。他的心也不再像
更年轻的时候那样游动飘移,而是觉出了一点空洞和轻浮,需要有一点东西去填
满和坠住,那点东西就是真爱。现在,表面上看来,程先生还是很摩登的,梳分
头,戴金丝眼镜,三件头的西装,皮鞋锃亮,英文很地道,好莱坞的明星如数家
珍,可他那一颗心已不是摩登的心了。这是那些追逐他的也是很摩登的小姐们所
不知道的,这也是她们所以落空的原因。
程先生其实是很有几个追逐者的,他是那种正当婚龄且罗曼蒂克的小姐以及
她们父母的注目的对象,他有正当的职业和可观的薪水,还有一个很有意趣的爱
好。可怜她们坐在照相机前,眉目传情,全是对了一架机器,冰冷的,毫无人情
味。程先生也不是不懂得,只是没兴趣。光顾他照相间的小姐,在他眼里,都是
假人,不当真的,一嗔一笑都是冲着照相机,和他无关的。他也并不是不欣赏她
们的美,可这美也是与他无关。二十六岁的人,是有些刀枪不入了,不像十七八
岁的少男,什么都是照单全收,哪怕日后再活生生地剥开,也无悔无怨的。二十
六岁的心是已开始结壳的,是有缝的壳,到三十六岁,就连缝也没有了。谁能钻
进程先生心上的缝里去呢?终于有了一个人,那就是王琦瑶。那个星期天的早晨,
王琦瑶走进他的照相间,她起先是不起眼的,因为光线的缘故,还有些暗淡,但
那暗淡是柔和的暗淡,兴许就是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