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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嘉璇心乱如麻,只想递出袖中木片,借此分散他注意。明知这并非好办法,却也实是唯一选择。刚将木片掏出一角,就听房外大声通报“福亲王到——承小王爷到——”程嘉璇这一惊,真如平地里见到了洪水猛兽,骇得六神无主,忙将木片重新塞回,指尖紧捏着,犹自不住颤抖。
刚一藏妥,就见福亲王大步流星的走了进来,上官耀华神采奕奕的随在身后。两人到了床前站定,程嘉璇匆忙起身施礼道:“奴婢给福亲王和小王爷请安。”战战兢兢的抬起眉目,同时眼珠乱转,在房内上下逡巡,在不留意间默观他二人可见得端倪。
福亲王随口应了一句,目光仍是不离玄霜左右,笑道:“凌贝勒近来情形如何?”
玄霜在床上盘膝坐定,道:“见过福亲王。侄儿一只脚伤成这样,实已不大方便下地问安。还望福亲王海涵。”
福亲王笑道:“凌贝勒说这话,见外了不是?你就尽管在床上好好歇着,不必拘泥于虚礼。”
玄霜道:“若是无人守‘礼’,还要那‘礼’之一字作甚?欲安邦定国,规矩必不可废。其实侄儿的脚伤已好了不少,改日待我一得空闲,就亲自到王爷府上拜访。”福亲王口上连称“凌贝勒太客气了,那如何敢当?”脸上却早笑成了一朵花。
玄霜不耐与他客套,自行切入正题,道:“不知福亲王来寻小侄,所为何事?只须我力所能及,定然全力去给你办妥。”
福亲王道:“本王今日来拜访凌贝勒,全为探病,哪有他意?还带来了不少上好补品。给贝勒爷多补一补。”说着话一招手,门外便有几名仆役,抱了数个盒子列队而入,单是宝盒,已是由绝佳翠玉制成,千年难炼。上端又镶满钻石,琳琅满目,一见俱是价格不菲。粗看有鹿茸、人参等,听说都是大滋大补之物。
玄霜笑道:“我瞧太客气的是王爷罢?送这许多补品,小侄便吃上个一年半载,可也吃不完啊。”福亲王笑道:“今年吃不完,大可明年再吃。明年不成,还可一年年的吃下去。反正补品对人身子总是大有益处。”玄霜随手拾起一个盒子,捏着盒盖,对其中补品仔细观察一番。随后笑了笑,道:“王爷好大的手笔。虽说小侄年岁尚轻,至少也懂得‘无功不受禄’之理。王爷如若有事,不必羞于启齿。何妨相告一二?”
上官耀华插嘴道:“凌贝勒此言差矣。官场结党营私,屡见不鲜,落单者寡不敌众,定要吃亏。即使平素无事,日常礼数也该勤勉周到,拿人的手软,吃人的嘴短,叫人挑不出错处,他日如若有难,便能得八方增援。惯例如是,避无可避。凌贝勒年幼而具盖世之才,为善者乐而恶者妒,我义父早看出你非同凡响,一直有心结识,如似忘年之交。现今贵我两方同为皇上赏识,宜予结盟,而非分庭抗礼,以致互使元气大伤,教旁人趁虚而入。人说合则两利,离则两伤,所述亦如是。来日等您荣登帝位,我们还少不得仰仗于您。内议治国之本,外抗奸臣乱政,好教您高枕无忧,亦保大清千秋万代,长治久安。”
第三十章(13)
玄霜淡淡一笑,竖了竖大拇指,道:“好!说得好!看小王爷不大爱声响,还倒是寻常闷葫芦,如此冒犯,您可别生气。听说辞头头是道,口才一流,倒有不鸣则已,一鸣惊人之势。我最讨厌别人跟我拐弯抹角,您这等爽快,即指咱们互为扶持,结党为盟,是不?那成啊,福亲王是我平日里巴结不上的大人物,能看得起我,也是我的荣幸。不过么,礼尚往来,这手软的也不能仅我一人。改日我登门拜会,也给王爷送一份大礼,您可得千万收下。小侄没什么积蓄,要讲礼物价值,自不可与王爷相比,但好歹也是出于一番心意,是谓礼轻情意重。”说着唤过几名太监,道:“把东西都搬回吟雪宫去。我额娘知道,也必当感念王爷盛情。不瞒您说,她早巴望着与您为善。单看此次寿筵不吝玉帛,其诚可见一斑。”说到沈世韵,脸上虽仍维持面不改色,暗地里却已泛起反胃。
福亲王哈哈大笑,捋了捋胡子,道:“凌贝勒果然名不虚传,耳闻不如一见,怪不得皇上选中你做继位者。耀华说话也直接了些,没什么冒犯罢?”玄霜笑道:“王爷慧眼识英雄,小王爷将来接您的班,绝不会比我差。您认了他做义子,果是明智之举。否则人才难求,以他能力,宫中想必会有不少人眼红?”
福亲王笑道:“我这义子进宫不久,往后这宫里的规矩,还得劳烦凌贝勒多提点着他些,哈哈,您也好好调养身子,将来两个人比比,瞧瞧是谁更出色?好啦,你们都是年轻人,想必言谈投机。耀华,你留在这儿陪着贝勒爷,可千万伺候妥当了。义父尚有些公事搁置,不得已少陪些时,就先回王府了。”上官耀华道:“是,孩儿恭送义父。”福亲王借着送行之机,将他拉到身侧,低声叮嘱道:“待会儿跟凌贝勒多套套近乎,这孩子人小鬼大,将来对我们定会有所帮助。”上官耀华道:“遵命。”福亲王满意的连连点头,暗觉这义子几次让自己在高官面前出尽风头,脸上大是有光,长笑而去。
上官耀华恭恭敬敬的低垂着头,直等福亲王走得人影也看不见了,这才抬起,规矩守得十足。遂又转回床边道:“贝勒爷,您有任何吩咐,尽管告知小王便是。”程嘉璇坐在床沿,谨慎的打量着他。她自从在赫图阿拉见过还名为程嘉华的他,心里就泛起种亲切之感。不过她对所见过长相俊朗些的青年男子,常有好感,因此也没太多留心。只不过当时程嘉华极为厌烦她,时常恶言恶语。现在他虽已改了名字身份,看来较往常严肃正经,却不知态度能否变得好些。不论他是青天寨二当家,还是大清的小王爷,她都是一心想交个朋友。却又不敢贸然开口,唯恐再自取其辱。
玄霜嘻嘻一笑,饶有兴味的从床上坐起,手肘撑在膝盖上,拳头托着下颚,像观察货物般仔细看了他一遍,道:“小王爷,我认得你。你既是福亲王新收的义子,也就是前几天寿筵上试演拳法的少侠了罢?打得可真是漂亮,带劲得很!我说,你的武功一定很高罢?”
上官耀华道:“小王拙技,污了贝勒爷的眼,难为您不嫌招式花拳绣腿,还肯略赏几分薄面,小王不胜感激。若说武功,那实是差劲之至,不值一哂。”≮我们备用网址:≯
程嘉璇一直极力控制,想等说句极有见地之言,博得他好感。此时却已耐不住心中激动,问道:“怎么……怎么宴席上小王爷施展过拳法么?我怎地不知?”
玄霜好心解释道:“当时你回吟雪宫取寿礼,中途离开,就是在那时候。”
程嘉璇深感惋惜,跺脚道:“哎呀,那真是可惜!我就不能晚走一会儿嘛?哎,我也想看您打拳。”说着目光闪动,假扮可怜的看着上官耀华。
上官耀华面无表情,淡淡的道:“程姑娘如是未见其时出丑露乖之相,或许日后对小王所存印象,还会稍许好些。”
程嘉璇见他肯好好搭理自己,简直欣喜若狂,忙道:“不会不会,只要是你打的拳,就一定很好看!你是在哪里学到的?”刚出口又觉后悔,应当再深思熟虑些,将言语也运用得像他一般文绉绉。
上官耀华道:“程姑娘取笑了。那是小王一套祖传拳法,当年乃家父亲手所授。尚未学全,他便已撒手西去,尤为可叹。”
程嘉璇只想着夸奖他,道:“那你也很了不起啦!我家好像也有一套拳法,可我连一式都不会。你看,我是不是很没用?”接着又在心底暗骂,怎地人家还没说什么,倒要忙不迭的自承无用?难道真是挨骂有了瘾头?
上官耀华道:“无须妄自菲薄,你现今年岁尚轻,前景大有可观。但须持之以恒,也未必长久落于人后。只是我这套拳法,途具架势,毫无御敌之效。惟有借以缅怀先父,做得个空薄念想罢了。”
玄霜道:“听来倒是凄惨。还没问过,你认王爷做义父以前,家里是做什么的?怎会独自一人流落在外?当然,我也不过是随口一问。假如你有难言之隐,无须顾及我,尽可不说。”
上官耀华道:“那也没什么值得避讳。说来寻常,旧时是做小本生意起家,乱世中经营不顺,收入绵薄,一家人常年入不敷出,生境窘迫。日后明朝灭亡,李闯王攻入京师,却不加约束下属,军队常有在外劫掠。过不了多久,吴三桂叛乱投敌,至满清入关,其间不计战事如何,平民百姓却是日益维艰。我家也如千万商贾一般,血本无归,家道中落。父亲被几个债主逼迫,最终为了不连累妻儿老小,悬梁自尽。顶梁柱一垮,债主仍是纷纷上门逼债,全家走的走,散的散。我亦是此时流落民间,漂泊多年,近日才由进献宝刀之机,蒙福亲王看顾,收为义子。方得如今的锦衣玉食。但在小王而言,家父和福亲王,都是我最亲近敬重的两位父亲。”
程嘉璇道:“真可怜,你也很孝顺啊。”这一句纯为应付,语气间任谁都听得出,全没半分真心。接着才搬出正题,微笑道:“小王爷,你肯对我这般和颜悦色,是不是已经原谅我……不生我的气啦?那以后,咱们可以做朋友么?”
上官耀华正眼也不向她看,声音一如既往地冷淡,道:“小王与程姑娘素昧平生,又何谈原谅与否?”
程嘉璇小心翼翼的道:“前几天在庄亲王秘陵,是我不懂事,惹得你不高兴,我重新向你道歉,好不好?”上官耀华道:“小王从未到过赫图阿拉。你想必是认错人了。”程嘉璇怔了怔,但想既然他不认,自己又何必强行提起,待会儿又得强人所难,不再争辩。只是自言自语道:“像……真像……太像了。”
玄霜玩着被褥,偷偷发笑,说道:“上官……承小王爷,我问你一个问题,正值我百思不得其解,成不成?这可绝无刁难之意,在我是难如登天,在你看来,就连三岁小儿也能解答。”
上官耀华道:“贝勒爷太抬举了,即使你我才识有云泥之别,也该由贝勒爷在天,小王在地。小王学问浅陋,未必能给贝勒爷解惑,但凡属我力所可及,定当知无不言,绝不为欺。”
玄霜笑道:“别客气,别客气,不是什么学问上的大难题,只是好奇一问,不知小王爷今年贵庚?”上官耀华微微一怔,即时简直有些怀疑他是存心戏弄自己。但想终究没什么大不了,答道:“小王未度生辰已久,难于计数。不过据我推想,大约是二十少一。”玄霜道:“嗯,这就是了,你才一十九岁,又不是九十一岁,怎么说话总是老气横秋,像个古古板板的老学究?就算你说得不累,我听来也够累的。”上官耀华道:“贝勒爷夸奖了。若说我能活到九十上下高龄,实为罕逢之幸。”玄霜道:“你做人潇洒些,心境闲适,自能长寿。所以我说啊,咱们说话就称呼名字,不用拿官职喊来喊去,也好多亲近些。”
上官耀华道:“上下尊卑,终究有别。小王绝不可乱了次序,不可逾矩。”玄霜道:“人生在世,能尽兴就好,哪有这许多无可无不可?喂,过来,我教你……”诡秘的笑了笑,冲他招一招手,又勾勾手指。上官耀华将信将疑的附身近前,玄霜也侧过身子,挑了挑半边眉毛,低声笑道:“你义父刚才不是还特地叮嘱你,要跟我多套套近乎的么?怎么,连义父的话也不听了?像你这么循规蹈矩,总保留着主仆尊卑,等他来验成果,咱俩还不是一直生疏着?”
上官耀华这回真吃了一惊,但他自制力极强,面上稍有牵动,立即凝定如常,道:“也或是贝勒爷有所误解,义父不过是叮嘱小王,要多服侍着您……”玄霜道:“是啊,这句话我也听见啦!可是你好端端的一个小王爷,闲得没事干,跑来服侍我干么?这宫里又不是找不到奴才。对了,你不是说一切听我吩咐?那我不喜欢听人硬邦邦的叫我贝勒爷,就跟小璇他们一样,唤我玄霜就是。那我怎么叫你啊?”上官耀华道:“贝勒爷……愿叫什么,全随您的意思。”
玄霜道:“唔,我可不想称你世叔啊?那就叫上官大哥好了。我知道这是你义父交待的任务,见你生性腼腆,未必能如期完成。所以我就帮你,先主动跟你套套近乎。怎样,够不够好啊?”
上官耀华道:“贝勒爷英名远播四海……恩承不弃,小王……我……感激万分。但要说套近乎,我是绝不够格跟您攀亲带故的。”玄霜道:“哎,是么,那就是瞧我不起,觉得我连做朋友,利用一下的资格也够不上?哎,不过说来也是啊!福亲王是什么人物,那是先帝亲封的大官啊,根基立得多稳。我一个寻常皇子,他哪用得着来讨好我?看来,是我自视过高,让你看笑话了,那真是不好意思,惭愧得紧了。”
第三十章(14)
上官耀华道:“不不,都是我不会说话。但义父他老人家,对你可绝不敢失了敬意。如我有望高攀,义父自然欢喜……”玄霜笑道:“就是说了!那你还迟疑什么?既然做了朋友,彼此间就该坦诚相待,什么事都不隐瞒。我还是好奇,你过去的身世究竟是怎样?”上官耀华道:“我……幼时的经历,先前岂非已向您……悉数详禀?”他是苦练多日,才习惯了宫中言谈之法,也好在人前戴上一张规矩十足的面具,这会儿突然让他不用拉架子,一时还真不适应。
玄霜笑嘻嘻道:“我不信。凭我的直觉,你是个有故事的人,也是个有本事的人。说了一大通的谎,面不改色心不跳……”停了一会儿,见上官耀华脸色越发阴沉,才拍手笑道:“好啦,我信!刚才是见你太紧张,开个玩笑。看你脸都绿了,哈哈,有趣有趣!”上官耀华脸色才恢复如常,又听他问道:“那索命斩呢?我听说武林人物,为了这一柄上古宝刀,在江湖上都抢破了头。你的武功要是平平无奇,又怎能抢得到手?”
上官耀华道:“有一天我昏了过去,再醒来时,就见手里多了这把刀。当时还有些朝廷官员陪同,领头的大官便是曹大人……是他先同我说了姓氏,本来我也不识得他……他说,普天之下,莫非王土。这上古至宝,也是该献给皇上,才能有所出路。若能使皇上开心,说不准还能有甚赏赐。但要是自己拿着,不但保有不久,而且随时会遭杀身之祸。我寻思他说的是个理儿,便随了他进宫。其后封王拜相,事实如此,曹大人果然没骗我。”
玄霜心底暗赞一声,追问道:“当时众人争夺索命斩,仿品备出,意在惑人眼目。你怎能知这一把定是真品?要是拿假刀欺骗皇上,罪名也自不小。”上官耀华道:“我不是武林人士,对宝刀但闻其名,未见其实,当时没做他想。只做过几次尝试,见这柄刀削铁如泥,认定是件宝物,才想到了献给皇上。谁知偏有那么巧,误打误撞,得到了索命斩。或是皇上洪福齐天,引得宝物自来归附。”
玄霜笑道:“好啊,还真是给你圆得滴水不漏!佩服。”上官耀华不知他此言褒贬,随意一扯嘴角,赔笑不答。玄霜道:“我这人天生多疑,你别介意。最后再问一句,你打算献给朝廷,直接给我皇阿玛就是了,同为封赏,或许赏金更多。又何必通过福亲王和曹大人中途周转?功劳也给他们对半平分去了。”
上官耀华道:“这是出于慎重考虑。我本是个来历不明的陌生人,时值多事之秋,突然拿了把刀,讲明了献宝,既无门路,皇上怎肯轻易接见?我可没有当年卞和献和氏璧的上好耐心。退一万步讲,即使他不加提防,收下宝刀,予我封赏,但我不过寻常一介草民,凭了宝物平地青云,忽然飞黄腾达,朝野群臣又作何想?我一无人脉,二无地位,三无金钱通路,谁会买我的账?到时几个人稍作合计,就能不声不响的整死我。为图自保,只有先找上福亲王这有利靠山,以他的权势垫底,便是我从前身高仅止半寸,这会儿也比旁人高出好几个头去了。如此一来,我就可站稳脚跟,再缓慢向上爬。别人见此,对我心存忌惮,我正可放开了手脚行事。在宫里,功劳这东西么,比比皆是,不值什么钱。做得好了随时都有,不须贪此一时之功。不过有些人对此看得极重,我卖给他们这一个天大人情,他们对我该存感激。好比福亲王和曹大人,以后就该做我的后盾。不过能成为高官义子,一步登天做了小王爷,倒是出乎我往日料想。不过那也无妨,一切目的,还不就是爬得更高些?首战告捷,正可省去不少日后麻烦。官位哪还有嫌做得高的?况且,我也成功取得了皇上欢心,他亲口封我为小王爷,我在宫里,可说已是有了些分量的人物。”
玄霜笑道:“以前我总觉得,官场中阴谋虽多,可谁也不及我会算计。今日见到你,始知是小巫见大巫,原来我还是井底之蛙。这才算真正服气了。不过,福亲王多年官居高位,按说奇珍异宝应有尽有,不该是看到一把宝刀就昏头胀脑的无能者,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