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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让你说!”
“是、是……小的听应公子说过,因为公子浮毒清去之后,非但没有损伤智力,反倒茅塞顿开,醍醐灌顶,聪明绝顶,因此大人有意将他留下,日后……”
“把这个拿给应太平。”魔尊说着,将一黄绢掷与侍者。侍者双手接了拢在怀中。再叫魔尊,魔尊背手仰天大笑而去,不再应答。
“有应太平在,我魔界,应也太平啊!”
229 永恒
黛花山。魔尊刚到,便见六公子阵列前方。夏孤临,萧凤川,楚云深,南歌子,武陵春,晏清都,魂态遥灵,魂态青玉案势贯长虹。他等这样一场像模像样值得自己认真的战斗,已经等了很久了。
“六公子?”魔尊竟露出一丝并不意外的微笑来,“好久不见。”
“别来无恙。”夏孤临向魔尊微微一点头。这般态度,好像面对一个萍水相交久别重逢的旧友。相见相识不相熟。没有恩怨,没有爱恨。
“六公子气势不减当年。若我没猜错,这也是你们的最后一战吧。”
他说……也是?难道这也是他魔尊的最后一战。不知为什么,遥灵总觉得六公子和魔尊这最后一战的火药味没有那么浓。真是令人诧异。
“阁下何必赘言?再这么聊下去,我们手中的金铁,可要无聊得生锈了。”武陵春微微一笑,轻打折扇,其余五把兵刃响应般回以低鸣。
这……完全不像是要发生一场恶战啊。遥灵疑惑得看了看青玉案,青玉案却不感意外。经历过无数厮杀,爱恨,误解,争斗,这是第一次,六公子与魔尊,不再为了仇恨而战。他们心中,都坚信自己会胜利。因为爱人的失而复得,因为信仰的历久弥坚,因为并肩作战之人犹在,因为九黎宫的灯火昼夜辉煌,因为黛花山下,有一双祝祷的目光在远眺着,他们都坚信这次,一定不会输。
既然心中无惧,就握紧手里的剑,心无挂碍,来一场真真正正的决斗吧!
六公子与遥灵青玉案,八个人的身影不约而同如流星般直贯云海。八人如流星一般悬于云海之上,激烈的风吹展八片衣袂,白色的仙鹤从他们身侧展翅飞过。魔尊则如一颗黑色的陨星悬于彼方。他审判般的眼神傲世着天下,背后已有九把黑色气剑旋转成阵。
夏孤临振臂为号,青锋剑,横云刀,流月银弦,君子折扇,金风劲弩齐齐亮出,掀起层层云浪,刀光映日,光彩夺目……
那一日,便是九天神明也无法忘记六公子与魔尊在九霄云层之巅的决战。朝阳点缀了染满鲜血的宝剑,暴雨洗涤了飞展如翅的战衣。哪怕光明远离了世界,英雄光华闪闪的战姿与灵魂,也必将照亮天下。
也许,英雄自他拔剑的那一刻起就输了。因为他承认了内心的脆弱,需借助手中金铁,方能守护世人不屑的梦想。
但是,当他们与自己的同伴一道,执剑奔向不可战胜的强敌,尽管自己力量渺小,尽管希望渺茫,尽管他们曾经屡战屡败,都勇往直前,永不后退时,他们就赢了。至少多年之后,回想起那段青春,曾经拿着手中利剑去刺穿无边黑暗,他们不会感到后悔。
第一,宁死不失大义;第二,宁死不失大志;第三,永远不忘并肩作战的兄弟。因为大家一起努力,彼此的信念和心意传到到对方心中,才能在心灵上,永远屹立不败。
心不死,心不败,才是真正的永恒。
“咔咔咔!”七把兵器相交一处,如篝火架着一轮明月在燃烧。鲜血从五人的指尖,额头,战衣上流下,染红了朝霞。魔尊又笑了,什么人间第一侠客,什么魔界第一尊主,他们其实都是一样的人,为了守护心爱之人的幸福,不惜付出一切的傻瓜罢了……
但是,很可惜。总要有人幸福,总要有人不幸。总要有人活着,总要有人死去。
世人的愿望太多,神明哪里有那么多星星,可将这些愿望一一点亮。所以,人为了实现自己的愿望,往往要不择手段。比起失去之痛,倒是不择手段更容易些。
到底还是强大的人才配与神明诉说自己的愿望。
魔尊轻轻振袖,喝道:“你们连破我笔墨纸砚四将,那且来闯一闯我这笔墨纸砚阵吧!”
笔墨纸砚阵?八人相顾戒备,魔尊麾下纸刃夹雪,如蝙蝠出洞般袭来,脚下亦是雪浪翻滚,纸缘如刃,势如千刀齐舞。凤川跃起,长剑将纸刃打落为屑。再跃起时,一纸刃竟已追到了嘴边。凤川侧头一闪,张口咬住疾驰的纸刃,咔嚓一声将利刃咬碎,片片白雪纷纷而落,融入飘雪之中。
凤川踏着飘舞的纸刃向魔尊逼去。他脚下飞过数只金箭,射得纸刃烟花般绽放凋零;武陵春紧跟凤川身后,踏云而行,一面飞驰,手中如拈花撷草般接了数片纸刃,手腕轻轻转动着,将纸刃折为扇,一抖而散;南歌子御银弦,楚云深御横刀,两人沐浴漫天纸雪中,丝毫不为其乱;夏孤临则只是静静站在原地,那五人奔袭了不多时,魔尊已用纸铺陈雕砌为一整座苍白的迷宫。他想用这玩偶般的城堡困住六公子,倒真是童心不改。
“上!”夏孤临携了遥灵与青玉案,沿着白色的阶梯,白色的峭壁,踏着白色的砖瓦向纸堡尖顶袭去。南歌子白袖一扬,一道银弦如水流射出,牢牢绑住了纸堡尖顶的法阵。凤川也已经踏着纸刃奔跃至最高点,可空中已经没有纸刃可以踏足——
“清都,快!”武陵春信号一出,晏清都会意,拉弩搭箭,一支金箭朝着武陵春的方向射出,武陵春纵身一跃踏上疾驰的飞箭,乘着金色羽箭朝即将下落的凤川追去。待追到只剩一臂的距离,武陵春伸臂,将折扇一打,喝道:“凤川!”
凤川即刻跃起,足借武陵春折扇一弹,如鱼跃龙门般跃上九天,长剑坼云,光舞乾坤,惊天动地的一剑,便向纸堡顶尖变幻不定的法阵刺去!
“轰——轰隆隆——!”
遥灵举头仰望,只见剑阵相击处光环刺眼,纸做的城堡如旧漆片片剥落,那法阵如绿色的巨塔轰然坍塌,露出其下漆黑的一片,似乎是个极深的洞穴。遥灵只觉足下一轻,她和青玉案已经被夏孤临双手拎了起来,直向那漆黑的洞穴中抛去。
“接下来是墨池,靠你们了!”
遥灵与青玉案投身墨池之中。她们两个现在是魂态,故不能被灵力之墨着染。夏孤临等六人纷纷登上纸堡最高处,纸堡下沉的同时,底部却有厉吼惨呼之声传来……
夏孤临眉头一皱。六公子向下方望去,只见一群漆黑如蚁之物,正朝高处爬来。
是魔尊的砚鬼兵?武陵春摇摇头,又是一堆烦人的杂鱼啊。不知道大哥有没有从晏离兮那里得来什么口诀可以兵不血刃退了这帮杂兵……
“大哥,一个一个打,太费手脚了。”武陵春道。
夏孤临点点头。南歌子便掣银弦,长至十数丈,交错成网,向黑色的甲兵罩去。待砚鬼兵被银丝网缚动弹不得,夏孤临猿臂轻轻一振,食指在空中一点,便作涩风团舞,一瞬之间,竟是天地变色,日云晦暗。夏孤临指点西风,如闪电般破空闪过,西风携天地之威,如万马奔腾般向砚鬼兵呼啸席卷而去!
“砰——!”巨响过后,强风吹动纸堡顶端的六片衣袂,招展如鹰。夏孤临回视墨池,水面漆黑平静,两道冲天晶柱毫无预兆破水而出,如白凤朝日。遥灵青玉案踏水浮空,各执一根银毫:“大哥,紫林翠管已经拆毁,少时墨池便将尽灌纸堡!”
夏孤临点点头。八人齐望远处,云海如腾龙凤,八人的眼神历经风云变幻,却如沧海映星斗,辉辉耀耀,俯瞰众生。墨池之墨自纸缝流泻而出,在纸堡上画下预示命运一般的咒文。
八个人屏息凝神注视着。黑色的墨珠没入白色的土壤,一点点长成黑色的枝芽。云影匆匆略过,阳光徐徐投下,那黑色的枝芽便仿佛听到命令一般,电一般横亘紫空,长为参天巨林……
“大哥!遥灵!大家小心!”
凤川在一声惊呼之后,便被漫天生长的浓墨隔绝了视线。一缕墨线如被丹青妙手指引一般,精确得找到了凤川身体内发光的根须,一击而中!
鲜血四溅。身体被刺穿这种程度的伤,凤川已经经历到习惯了,但这次不知为什么,静静被击了一下,就浑身不得动弹……
“凤川你怎么样!”
遥灵和武陵春同时惊呼出声,也在同一时间奔了过来,各伸出一只手臂,接住了将欲倒地的凤川。凤川口不能言,只觉身体内有什么东西蠢蠢欲动,像要破壳而出。
“可恶,刚才明明就快赢了!”楚云深挥刀割断眼前数段墨条,向凤川这边喊道,“他怎么样?”
“凤川!凤川,你怎么不说话!你快回答我啊,别吓我……”遥灵急得没了主张,眼神向武陵春求救。武陵春却是一脸阴沉。如果是凤川的话,当然不会被这么简单的一击击败,难道是……
“遥灵,凤川已经不能作战,你带他先走吧。”武陵春说着,正要起身,手腕却被凤川紧紧握住。真是个死不弃战的家伙,明明都神志不清了却还不放弃。武陵春挣脱凤川,命遥灵道:“遥灵立刻带凤川下去,立刻!”
230 一念执着
“好……”遥灵背起凤川,正欲突出重围,却被夏孤临拦住。夏孤临道:“不可。凤川现在不能离开笔墨纸砚阵。遥灵,你退下照料他,待我们破阵,再一道冲出去吧。”
遥灵闻言不知所以,但眼下情势容不得她多问,她只得带凤川到纸城墙下休息。抬眼回望,却发现武陵春和夏孤临正颜色不悦得争论着什么……
遥灵有些好奇,她不由自主得,又施展了一次久不启用的窃听之术,将武陵春和夏孤临之言尽收耳中:
“凤川不能离开此阵?大哥这话是什么意思?你都知道什么?”
擦脸而过的纸刃墨剑在武陵春周身浮起的真气罩上砰砰碎裂。夏孤临淡然道:“你又知道些什么?”
“果然,大哥没理由比我更晚知道吧。凤川这个样子,是体内踏月的灵核被击中了是不是?”
听到灵核这个词,夏孤临终于释然。只差最后一步,真相便可全部揭晓。要在这个时候说么?
“是。”
“是?魔尊早先将踏月之魂植入凤川体内,看来他已经等不到凤川癫狂而死,要提早亲眼看着凤川灵体俱裂吧!难道我们就要眼睁睁看着这一切发生,坐视不管么?”
“我们什么也做不了。过不过得了这一关,只能看凤川自己的。”
“可是大哥!”
“够了小春。魔尊见我们已得胜机,故而加害凤川,令我们分神。我们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专心应战。”
“大哥!”
武陵春握紧了拳头,大拇指的指甲深深嵌入皮肉之中,顷刻之间便掐出了血痕。武陵春深吸了一口气,颤声道:“大哥……那你告诉我,二哥的灵核会不会破?凤川,会不会死?”
“你何时也学会在战前问这等有损斗志之事。”夏孤临披风一振,割碎了横亘在两人之间的墨剑,“记得五年前魔界那一战,我答应过你的事么?”
你答应过,会跟二哥一起,平安回来。
那是你身为大哥的承诺。你说承诺过的,就一定要做到……
武陵春猛然惊醒。难道夏孤临是以这种方式实现了承诺?将踏月灵核植入凤川体内一事,不光是魔尊所为……连夏孤临本人都参与其中?
怎么会这样……
不,也许只能是这样。武陵春听萧阳春叙说前事之时,心中存有疑虑,萧阳春如此精明,怎连魔尊的两个随从都防备不住,竟让他们两人得了空隙,将灵核植入凤川体内。现在想来,对凤川下手的人根本就不是那两个魔卒!而是最有理由也最容易接近凤川,且不会被任何人怀疑的夏孤临!
而五年来夏孤临的反应,也无一不印证了这一点。他声称对踏月的下落全无线索,却要武陵春坚信他尚在人世;后来不知因何,踏月之灵寄于凤川体内的事被纸飞鸢知悉,纸飞鸢几次三番要告诉武陵春,夏孤临却百般阻拦,不惜杀了纸飞鸢封他的嘴。他只是担心武陵春知道了真相会承受不住,做出什么丧失理智的事来……
漫天纸羽凌乱纷纷,如羽毛一般飘然落下,柔弱如雪,重重砸在武陵春心头。事情已经到了这一步,武陵春能说什么好?说夏孤临心机深重?说他不负践言?似乎说什么都不合适……
他又有什么权力去感激或指责促成这一切的人。因为他武陵春,才是造成今日孽缘的罪魁祸首。若不是他执着于无法挽回的悲剧,踏月,凤川,夏孤临,萧阳春,又怎会弄到今天这个地步。
是他的错。一念执着,害了所有人。
武陵春黯然望着城墙下抱着凤川哭泣的遥灵。武陵春啊武陵春,你忘了他们是谁吗?你与他们在阳春馆中相遇,他二人与你萍水相逢,却挺身而出救你性命。而今天,你竟然要毁他神魂,夺她所爱……你究竟还算六公子之一么?你可对得起大义,对得起这些并肩作战的战友么!
武陵春啊武陵春,如果你现在下得去狠心,一切或许还来得及!
武陵春趁夏孤临遇敌不备,纵身跃下逞强,携了凤川便走。他连掷数枚六骰格挡住遥灵来路,与凤川藏身于已被放空的墨池之中,折扇几转,于各个缝隙筑下紫雷结界,纵使遥灵赶来,也不得轻入。
紫雷结界将战声隔绝于外。空荡荡的墨池里,唯有紫电时而激流,墨珠时而滴落。武陵春单膝跪下,将昏迷中的凤川静静抱在怀里,只望了他一眼,便是泪如泉涌。
“二哥……这是我最后一次叫你二哥了。”
武陵春不止一次得想象过,若有一天,二哥能回到自己身边,回到大家身边,将是何种情景。就像今天这样,大家一起踏雪上山的时候,他与凤川并肩而行,望着他的侧脸,那傲视天穹,无惧鏖战的眼神,只觉得心都要醉了。
他真的回来了,此情此景,就好像做梦一样。如果这是梦,就永远也不要醒来吧……
武陵春,或许活不到这一战之后了,但是心中却还有无数多的愿望没有实现。希望和二哥一起,嬉笑怒骂于天下,策马扬鞭于江湖,执手共醉于月下,折剑归隐于山林。是不是这些心愿太多太沉,沉得连命运都无法承受,心中最重之人,才会离他而去?
不管怎样……
武陵春擦去凤川脸上的泪。不管怎样,这一次,他是真的真的要放手了。二哥已经陪着他走过了最逍遥自在,潇洒痛快的人生,他还有什么好奢求。让世界成全爱,不如牺牲爱来成全世界。执着,不如放手啊……
武陵春的手触到凤川心口那枚灼热的光亮。其内仿佛有个狂妄而急切的魂魄在挣扎。武陵春紧捂疼痛欲裂的心口,却不敢再度触碰那个灵魂。
恍惚间,武陵春仿佛又看见了那张朝思暮想的脸。此今一别,又到哪里去觅一场重逢。轮回之外,残山剩水,青锋剑,铁骨扇,在隔世之爱中各自锈蚀。或许,只有我,敢放不敢忘。直到岁月枯朽,晶莹的魂魄便与白雪一同,茫茫洒向大地,沉睡梅香之中,等待着与你相认。
对不起。二哥。
武陵春闭目,指上凝成一束金电,豁然渡入凤川心口。快要触到灵核的瞬间,浑身却如触电般一震,再也不能向前。
二哥,我这样,是不是就像亲手杀了你?
……也罢。如果是二哥你的话,一定早就受不了寄居于别人躯壳之中吧?二哥,我现在就给你自由。我也很快,就去陪你。
武陵春手中的金束发狠向前一送。
——却被谁的手奋力握住。
“春哥……住手啊……”
是凤川?他怎么醒过来了?武陵春来不及去擦脸上的残泪,睁开眼睛。凤川果然皱眉望着他,咬紧牙关,不让自己呻吟出声。他轻轻道:“不行啊春哥,那里是……是踏月……公子……是二哥啊……”
“可是我不能再害你了!”武陵春没有收去指上金束,终于忍不住喊了出来,“如果二哥继续在你身体里,你会性命不保的!我不能——”
“别说了春哥……我都明白。记得……半年前,我还不知道鞮红公子是何许人也,只是偶然间得知了纸飞鸢向鞮红公子挑战的消息,心中便像火烧火燎似的,非赶到阳春馆救你不可……那时,我也不明白是为什么。现在想起来,从那个时候起,踏月的心就一直驱使着我接近你,陪着你,绝对不会弃你于不顾……”
“可是凤川,你是萧凤川,不是其他任何人!这句话是你说的,你忘了么?”
“我没忘……”
“我也对你说过的,我只希望你爱你想爱的,做你想做的,我别无他求,你忘了么?”
“我……也没忘……”
“那你就听我的,放开二哥吧!我不能让你为了我的执念,白白耗尽一生!”
凤川猛然推开武陵春的手,起身跃到一边,拔剑拦住武陵春:“你别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