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姆考洹
小旅馆老板的妻子正坐在矮壁炉前,姿势极象早黄昏时她过去的女主人坐在炉火前沉思默想的模样。菲比已经给炉子添了燃料,重新戴上了她的帽子和围巾。她急于要回到家里她野蛮的丈夫身边去,她不在家的时候,他太容易问祸了。奥德利夫人走进房间时,她抬起头来,看到女主人穿一身出门的行头,便发出一声惊讶的叫声。
“爵士夫人,”她大声说道,“你今夜要出门去?”
“是的,我要出去,菲比,”奥德利夫人十分平静地答道:“我和你一起到斯坦宁丘去,去瞧那法警,我亲自给他钱,打发他走。”
“可是,爵士夫人,你忘记现在是什么时候了;这样深更半夜的,你不能出去。”
奥德利夫人不回答。她站在那儿,手指轻轻地放在铃子的柄上,静静思索着。
“我们在家时,马厩总是上锁的,人们十点钟就上床睡觉了,”
她喃喃自语道。“动用一辆马车,那就太兴师动众了;然而我敢说,仆没中有一个人能替我把这事儿悄悄安排好的。”
“可是,爵士夫人,你为什么一定要今夜就去呢?”菲比。马克斯叫道。“明天你一样可以去啊。一星期后照样可以去啊。如果你答允清理这笔债务,我们的房东会把法警撤走的。”
奥德利夫人不理会菲比的劝阻。她匆匆走进化妆室,脱下帽子和大衣,穿着简单的正餐服回到闺房里,鬈发随随便便地从脸上披散开来了。“听着,菲比。马克斯,你听我说,”她抓住她的心腹之人的手腕,用低沉而认真的声调说话,但脸上露出某种专横的神色:不准反对,只能服从。
菲比,你听我说,”她说道,“我今夜到城堡旅馆去;时间早晚对我毫无关系;我已经下定决心要去,我一定要去。你问过我为什么,我已经告诉过你。我之所以要去,为的是我可以亲自付清这笔债务,我可以亲眼看到我给的那笔钱,确是用在我所以给钱的那个目的上。我这么办,循的是人生的常规,毫无出格之处。我要做的事,正是其他妇女处在我的地位上也时常会做的事。我是去帮助一个我所宠爱的女仆的。”
“然而,时间都快要十二点钟了,爵士夫人,”菲比求她别去。
爵士夫人对她的劝阻不耐烦地皱皱眉头。
“如果我到你们家去偿还你们欠人家的债务,事情被人知道了,我准备为我的行为担当责任;”她继续说道,仍旧握住菲比的手腕,“但我宁可它不要声张出去。我想,我能离开府邸而又重新回到府邸,不给任何活人看见,只要你照我嘱咐的话去办就成了。”
“爵士夫人,不论你要我做什么事情,我都一定照办,”菲比低声下气地答道。
“那么,我的侍女到这房间里来时,你就立刻向我请安告别,由她送你走出府邸。你横穿过院子,在林荫道上拱廊那一边等候我。我也许要半个钟头以后才能同你相会,因为我必须等到仆人们统统上床睡觉了,才能离开我的房间;但你不妨耐心等候我,因为不论发生什么事,我部一定会来同你相会的。”
奥德利夫人的脸不再是苍白的了。两个面颊的中央都燃烧着一块不自然的猩红色,她那蓝蓝的大眼睛里还透出一种不自然的光芒。她说话又清楚又迅速,全部极不自然。一个人屈服于某种压倒之势的激动情绪的强大影响时,形之于外的种种外貌和举止,都能从她身上看到。菲比。马克斯默默地困惑地呆望着她过去的女主人。她开始担心爵士夫人要发疯发狂了。
奥德利夫人按铃,漂亮的侍女应声而至,她穿着玫瑰红缎带的黑色绸袍,还有其他的装饰品,凡此都是在仆役也穿亚麻羊毛交织衣服的、美好的往日里,敬陪末座的寒士没有见识过的。
“玛婷,我不知道已经夜深了,”爵士夫人用温和的声调说道,这种声调常常为她赢得下人心甘情愿的效劳。“我一直在同马克斯太太谈话,不知不觉地让时间溜走了。我今夜什么也不需要了,你不妨随意上床休息吧。”
“谢谢你,爵士夫人,”侍女答道,她看上去挺疲倦,即使在女主人面前,要想抑制一个呵欠也有些困难,因为奥德利府邸里往常总是睡得很早的。“爵士夫人,我还是先送马克斯太太出去,好吗?”
侍女问道,“我送了客再去睡吧。”
“呀,是的,当然啰,你可以送菲比出门。哦,我想大概其他仆役都上床睡觉了吧?”
“都睡了,爵士夫人。”
奥德利夫人对时钟瞧了一眼,笑了。
“菲比,我们在这儿闲聊得真舒畅,”她说。“再会了。你不妨告诉你丈夫,他的房租,我会付的。”
“多谢了,爵士夫人,再会了,”菲比喃喃地说道,这时她退出房间,爵士夫人的侍女跟在她后面。
奥德利夫人在门口谛听,等待着她们低沉的脚步声在八角形楼房里逐渐消失,踏到铺着地毯的楼梯上去。
“玛婷睡在府邸的顶楼上,”她对自己说,“离这个房间很远。
十分钟后我就可以安全脱身了。”
她回到化妆室里,第二次穿上大衣、戴上帽子。不自然的猩红色依旧象火焰似的在她面颊上燃烧,不自然的光芒依旧在她眼睛里闪烁。兜头涌上来的激动情绪,以那么强大的魔力控制着她,她的心灵也好,她的身体也好,似乎都感觉不到什么疲倦。无论我怎样噜噜苏苏地描写她的感情,我可永远不能道出她的思想和她的苦恼的十分之一。她在那可怕的一夜里所忍受的痛苦,会充满排得密密麻麻的卷帙,厚达千页之多。她经历了一卷卷的痛苦、怀疑和惶惑;有时那些折磨她的痛苦篇章会再三重复;有时又毫不停顿地匆匆历尽上千页的苦难,没有片刻喘息的机会。她站在她闺房里低低的火炉围栏旁边,瞧着时钟上的分针,等待着她可以安全离开府邸的时刻。
“我要等候十分钟,”她说道,“十分钟后我就片刻也不等待地投入新的冒险。”
她谛听着三月的风的狂呼长啸,这风声似乎随着夜的寂静和黑暗而疯起来了。
分针循着不可避免的途径走过钟面上的数字,标明十分钟过去了。正是恰好十一点三刻的时候,爵士夫人手里掌着灯,悄悄地溜出房间。她落脚极轻,就象某些优雅的野兽一般,无需担忧这样轻灵的脚步会在铺着地毯的走廊和楼梯上引起任何回响。她毫不停顿地一直走到底层的门厅。有好几个门通达门厅,那是个八角形的建筑,同爵士夫人的前客厅一样。有一道门是通向书斋的,奥德利夫人轻轻地小心翼翼地打开的,就是这道门。
要想从主要的门户偷偷离开府邸,那就简直是发疯了,因为女管家亲自主管着把守前前后后的大门。铁栓、门闩、铁链和铃挡都是为这些门户保险的,而迈克尔。奥德利爵士的图书室为了安全起见,门还镶了铁皮,所有这些保险措施的秘密只有执掌这些职务的仆役才知道。对于府邸的这几个大门虽都采取了防范措施,但对于早餐室的通往院子里砾石路和草坪的那道半玻璃门,却只安了连小孩子也举得起的一个木头百叶窗和一根细细的铁闩,便以为足以确保太平无事了。
这就是奥德利夫人打算由此出走的门户。她能轻易地拔掉门闩、卸下百叶窗,她可以平安无事地冒险让窗子在她出门时半开着。也不用担心迈克尔爵士有时会醒来,因为他在前半夜是个酣睡者,而自从生病以来,比平常更加酣然大睡了。
奥德利夫人穿过书斋,打开和书斋相通的早餐室的门。这房子是府邸里新增的现代建筑。这是个朴素愉快的房间,糊着鲜明的墙纸,陈设着漂亮的械树家具,比起其他人来,艾丽西亚更经常占用这个房间。这位年轻女士喜欢摆弄的随身物品都散乱地丢在房间里──绘画的材料,一张张未完成的作品,一绞绞紊乱的丝线,以及标志着一位漫不经心的小姐待在这儿的其他种种玩意儿;而奥德利小姐的肖像──一张美丽的粉画速写,画的是一个穿着骑装、戴着帽子的、面色红润的顽皮姑娘──挂在摆着精致的韦奇伍德陶瓷装饰品Ⅰ的、壁炉架的上方。爵士夫人瞧着这些熟悉的东西,蓝眼睛里燃烧着鄙夷的憎恨。 Ⅰ以制作者韦奇伍德闻名的英国陶瓷,彩色底子上有白色浮雕。
“如果有什么耻辱落到我身上,她将多么高兴啊!”她心中想道:“如果我被逐出府邸,她将多么欢天喜地啊!”
奥德利夫人把灯放在靠近壁炉的一张桌子上,向窗子走去。她取下铁闩和轻便的木头百叶窗,然后就把那玻璃门打开了。三月的夜是漆黑的,没有月亮,她打开门时,一阵阵的风吹在她身上,使房间里充满了冷冽的空气,把桌子上的灯也吹灭了。
“没关系,”爵士夫人喃喃自语道,“我不能留下还在燃烧的灯的。我回来时知道怎样在府邸里摸索前进。我把所有的门都半开着哩。”
她迅速走出屋子,踏上砾石路,把身后的玻璃门关上了。她深怕否则刁钻的风会吹灌得接连书斋的房门碰响,败露了她的秘密行动。
现在她在四方院子里了,冷风向她直卷过来,吹得她身上的绸衣服发出尖厉的飒飒声,仿佛大风呼啸着吹在快艇的帆布上。她穿过了四方院子,她回头看望──对她闺房里透过玫瑰红窗帘闪耀出来的炉火的光芒,对迈克尔。奥德利爵士躺在那儿睡觉的房间里直棂窗背后暗淡的灯光,回头看望了片刻。
“我觉得我仿佛是在逃跑,”她心中想道。“我觉得我仿佛是在深更半夜偷偷逃跑,逃得影踪全无,被人忘记得干干净净。也许我还是逃跑比较聪明:接受这个人的警告,便可永远逃出他力所能及的范围。如果我逃跑、失踪──象乔治。托尔博伊斯一样的失踪。可是我能到哪儿去呢?我会变成怎样的人呢?我没有钱:如今我的珠宝值不了二百英镑,我已经把最高档的珠宝变卖掉了。我能作什么呢?我就不得不回到从前的生活,回到那艰难、残酷、悲惨的生活里去──那贫穷、屈辱、烦恼和不满的生活里去。我就只好回去,在长期的挣扎中憔悴而死──也许就象我母亲那样死去。”
爵士夫人在四方院子和拱廊之间的平坦草坪上一动也不动地站立片刻,头垂倒在胸前,双手绞在一起,在头脑极不自然的活动中自己辩论着这个问题。她的姿势反映了她的心态──流露出迟疑不决和困惑失措。但,一个突然的变化不久就出现在她身上了;她昂起她的头──以一个对抗挑战的、下定决心的动作,昂起了她的头。
“不,罗伯特。奥德利先生,”她用一种低沉而清晰的声调,大声说道:“我决不走回头路──我决不走回头路。如果我们之间的斗争是一场你死我活的决斗,你不会看见我丢下武器的。”
她以坚定迅速的步伐在拱廊下行走。当她经过那巨大的拱门时,看来她好象是消失在一个黑暗的深渊里了,那深渊正张开大口等着吞下她哩。愚蠢的大钟打了十二下,坚固的砖石建筑似乎在时钟沉重的打击声中也颤栗起来了,这时奥德利夫人从另一边冒了出来,同菲比。马克斯相会,后者是在十分靠近府邸大门口的地方等候她过去的女主人的。
“啊,菲比,”她说,“从这儿到斯坦宁丘有三英里吧,是不是?”
“是的,爵士夫人。”
“那么我们走一个钟头就能到了。”
奥德利夫人不是停下步来说这番话的;她正迅速地沿着林荫路走去,她的卑微的同伴就在她身旁。尽管她在外貌上是脆弱而娇嫩的,她可是个善于走路的人。在过去寄人篱下的日子里,她习惯于带着道森家的孩子们在乡村里长途漫游,三英里的路程,她觉得是算不了什么的。
“菲比,我想,你美丽的丈夫会不睡觉等候你的吧?”她说道,这时她们正穿越一块开阔地,那是从奥德利庄院通向大路去的一条捷径。
“噢,是的,爵士夫人;他一定还没睡觉。我敢说,他准在和那人一起喝酒。”
“那人!什么人?”
“那个来封存财产的人,爵士夫人。”
“啊,那当然啦,”奥德利夫人漠不关心地说道。
说也奇怪,在她采取非常步骤去解决城堡旅馆的经济纠纷之时,菲比的家庭困难竟离她十分遥远,她想也不去想它了。
这两个妇女穿过了田地,转上大道。通向斯坦宁丘的道路十分崎岖,在黑夜里,这漫长的道路看上去漆黑可怕;但爵士夫人以一种不顾一切的勇气继续前进,这不是她自私自利的、风流自赏的天性中的通常素质,而是产生于巨大绝望的一种特异功能。她不再跟她的同伴讲话,直至她们赶到了靠近小丘顶上灯光闪烁的地方。这些乡村灯光之中,有一处从猩红的窗帘里红彤彤地照射出来,把那特殊的窗子烘托得清清楚楚,说不定卢克。马克斯正坐在这窗子背后,对着一杯酒打瞌睡,等候他的妻子归来哩。
“菲比,他还没有上床哩,”爵士夫人迫不及待地说道。“但,旅馆里没有其他灯光还亮着。我猜想奥德利先生准是上了床,睡熟了。”
“是的,爵士夫人,我也猜想如此。”
“你确信他今夜要宿在城堡旅馆的吗?”
“噢,是的,爵士夫人。我出门以前,还帮助女仆安排他房间里的被褥哩。”
城堡旅馆在荒凉的小山顶上垒起它那歪歪斜斜的墙头;到处喧闹的风,在它邻近一带就格外尖锐刺耳、冷酷无情了。残酷的阵风,疯狂地绕着那脆弱的危房跳踉腾跃。阵风戏弄着残破的鸽子笼、折断的风信鸡、松动的瓦片和畸形的烟囱;阵风格格地敲打窗扉,在隙缝里嘘嘘呼啸;阵风把这虚弱的建筑物从基础一直嘲弄到屋顶,在它们猛烈的游戏里乒乒乓乓的折磨它,直搞得这房于随着阵风粗暴捉弄的力量而战战兢兢、摇摇晃晃。
卢克。马克斯没有劳神动手把他住处的门关牢,便坐下来和那封存他的货物与动产的法警一起喝酒了。这位小旅馆的老板是个懒惰的酒色之徒,除了自私自利地关心他自己的享福作乐,以及刻毒地仇恨任何妨碍他满足欲望的人之外,他没有更高级的思想。
菲比用手推开门,走进屋子,爵士夫人跟在后面。煤气灯在酒吧里点亮着,烟气熏黑着低矮的灰泥顶篷。酒吧里间的门半开着,奥德利夫人踏进小旅馆的门口时,便听见马克斯先生粗野的笑声了。
“爵士夫人,我去通知他,你来了,”菲比对她过去的女主人低声说道。“我知道他会喝醉的。爵士夫人,你──你不会生气吧,如果他说了什么粗鲁无礼的话。你知道,我原是不要你来的。”
“是,是,”奥德利夫人不耐烦地答道。“我明白。我才不理会他的粗鲁无礼呢!让他去说他喜欢说的话吧!”
菲比。马克斯推开酒吧里间的门,把爵士夫人留在她背后的酒吧里。
卢克坐着,伸出笨拙的双腿搁在壁炉边上,一只手里拿着一杯掺水的金酒,另一只手里拿着一根拔火棒。他刚把棒儿插进一大堆黑煤里,捅得煤块冒出火焰来的时候,他的妻子出现在房间门口了。
他看见她时,便从炉栅之间抓起拨火棒来,做出一个半是酒醉、半是威胁的动作。
“太太,你终于屈尊回家来了,”他说道:“我还以为你再也不回来了呢。”
他用含糊不清的醉醺醺的声调说着话儿,实在太不好懂了。他差不多就是酩酊大醉了。他两眼蒙眬,水汪汪的;他的双手不听使唤;他喝得噎住了、捂住了,话也说不清楚了。哪怕最清醒的时候,他也是一头野兽;哪怕是行为最好的时候,他也是头野兽;喝醉了,他的兽性便十倍地发作,那时克制着他愚蠢的日常兽性的那一些儿束缚,便在酒醉的蛮横鲁莽中被抛弃了。
“卢克,我──我待的时间比我原来打算的长了些,”菲比以她最讨好的态度回答道:“可是我见到了爵士夫人,她十分仁慈,而且──而且她要替我们解决困难。”
“她十分仁慈,是吗?”马克斯先生发出酒醉的哈哈大笑,喃喃地说道。“我可毫不感谢她。我知道她的仁慈的代价。我敢说,如果她不是不得不如此,她的仁慈可不同寻常啊。”
来扣押货物动产的法警,他喝了相当于马克斯先生所喝的三分之一的酒,已经落入酒醉后的伤感和半麻木状态,只是以微弱的诧异之情瞪眼呆望着旅馆主人和女主人。他坐在桌子附近。事实上,他用肘拐儿把自身钩牢在桌子上,借以保卫自己不致滑到桌子底下去,他还作出徒然的努力,想在附近一支淌蜡的牛脂蜡烛的火焰上点燃他的烟斗。
“爵士夫人已经答允替我们解决困难,”菲比重复说道,她没理睬卢克的话;她对她丈夫的牛脾气是够了解的了,深知此时此刻竭力阻拦他做或说他那固执劲儿驱使他做或说的任何事情,那结果就